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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日本来,自以为想读书,其实只好算养病。一个人的精神涣散到了这个地步,还想读得下什么书?为今之计,养病比读书还要要紧,一切的事只好等精神恢复起来之后再说。所以你劝我说“到N海岸不如到下市,N海岸是没得味的。”实在还不知道我的苦处。我现在是讲不到什么味不味,就是再有味的事物也看来很淡漠而无味的,味之一字只好等精神恢复时再说吧。然而我的精神能不能够恢复,也还是不得而知。 在“南国”时,大家东倒西横,还不觉得我怎样委靡,来到日本,和这岛国的人民比较,相形之下,我就明明白白是个病夫了。在街上走路,大家都要朝着我看看,大概是见我的面孔这么黄,步伐这么慢,都在那里奇怪。我想到这里就异常痛心,异常气馁,有些时候更灰了一半心。 N海岸的风景不算坏,既有青山,又有绿水,可以吸到水上的清风。可以听见山间的鸣瀑,但是这些东西都好像和我隔了一层薄膜,感不到什么好处来。所谓好图画,好音乐,终究为有好精神的人而存在,精神残缺者是享受不到的,我现在正是个精神残缺的人,任是再美丽的东西也引不起我的心的共鸣,又何从去享受这些快乐?唉!这种苦处是没有方法告诉第二个人的!总之我是飘摇终日,无所适从,一天到晚恍恍忽忽过着漫无目的的日子,又好像闷在一只暗铁箱中喘气,自己也不知道我的心板上起了些什么纹路?或者竟成了一块光板也未可知。即如那天你送我们到码头上,照理而论,我就是再懒得说话,当那别离之顷,也应该稍稍有一些感情,和你说一二句话;可是我和你握了一握手之后,竟糊糊涂涂走到舱里去了。等到S君提起你,我才觉得似乎少做了一件事,但是再出来看你的时候,你已经老早走了。这一类的地方,我想你或者会奇怪我的态度有点改常,那么就这一点改常之处,你便可以推想出我的心状来了。 我们现在预备搬家,搬到山背后的一座小屋里去。那地方离街道又远了一些,立在廊上可以望见海港,庭园中又有些鲜花,是带着些寺庙气的清静地方,无论养病,无论看书,都是很适宜的,然而寂寞是免不掉的了。这异国的寂寞,对于我好也不得而知,对于我坏也不得而知,假使我的来日还不很短,那么我的生活或者还有所转机。 这信是勉力写起来的,照我的精神实在写不出东西。现在已经觉得很疲倦了。槐秋、梦鹤诸兄处,本来也想写信给他们,但是也只好等明后天了,请你代我问候他们。还有伯母,还有天真烂漫的海澜,都替我问候。祝你康健。 弟鼎洛 九月十二日 第1章 男友(1) 他这次脱离FN学校的缘故,别人只知道学生不满意他的无责任心,但是他自己确知道许多的原因都算不得什么,最重要的是因为自己和一个学生要好的关系,因此才使五百多个学生竟有四百个反对他。 他以为这件事也本来极平常,而他们竟把来做了他最大的罪状,所以他很有些好笑而不平,因这道理,他也不瞒人家,就把这件事来公开了。 FN学校是W省首屈一指的学校,一般人常指为W省文化的中心的,正在众山拱抱的C城的南门外,背山面水,地处高岗。学生从四下里爬山过岭而来,离开黄土泥砖的山村,一旦能被养活在这半中半西的巍然大厦中,个个都自满已享尽了都会的文明了,而他刚从比那里更繁华的家乡跑到那里,却看得那些东西都是颓壁败垣,荒芜满目,那些学生又个个豹头环眼,龟背牛腰,还自岸然自傲,比起他家乡的小朋友,以及自己少小时的风度,无端使他暗中总含了一些敌意,关于周围的感觉上,日子越久,越使他难堪,越不痛快。 不过因为这一层道理,反激起了他的好奇心,他偏偏要在那泥沙中间淘一些金子出来,看看那里面究竟会不会有比较美好些的一个,就不论上课退课,在学校里在街道上,冷眼观察起来,一个一个从他们的姿势上,身材的比较上,皮肤的色泽上,眉目部位上,面部表情上,仔细地审判起来。 这是无疑的,任是一样极不出奇的东西,只要你加以注意,就会发现了奇趣,最后那一粒金子的光竟闪了出来,被他发现了一个清俊的C君了。于是他把这日来的成绩,这得来的一点光荣,时时和几个投机的同事讲,如一个猎人获得一个重大的野物回来,要使别人增加他自己的快活。 本来一班青年教员们,关起房门来的时候,他们的放纵有时比学生还要厉害,在教育上直着喉咙喊了一天下来,正要找一些消磨黄昏的娱乐,对于这种批评年轻学生的美丑的事也是势所必然的。其中有位名义上担任训育主任的,开起正式会议来贡献意见最多的,学生犯了过错就要叫到房里去恩威并用地劝诫的教育教员T先生在平常没有人的时候,最是风流自赏,听到了这一宗最近的他的新发现,格外地深表同情,并且把自己从前在K地时的经验告诉大家,并且把那K地方的小弟弟的来信的意思告诉大家,似乎是表明自己有这样例外的福分,又一旁鼓励他说:既是这样用心,如果真的合意,就不妨结识一下,也是一时的韵事。这一来教员中竟有好几个知道了这个人了。幸运的C君,就成了一班教员的注意物,可爱的小学生,他的身上时时有风流教员们的怜爱的目光追随着。而他呢,自从听了T先生一番经验之谈后,越发加增了些趣味,越发在C君身上添几分娇爱。 有一次是残冬的晚上,院子的一角上洒着几点寒星,屋缝里还薄薄结起一层冻雪,夜寒逼得他不能在房中做事,正无聊地在回廊上低低哼着些京调。隔壁Y先生听见了他的声音,隔着门喊他进去烤火——Y是他的同乡,常常用倒像不像的W地方话语和他说话的。他听了这声音,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哦!念念不忘的C君也正坐在火盆旁边哩!——于是他们这一件事就从此起头了。 那时他心里竟好生跳动,如恭临盛会一样,好好的拖一张凳子到C君身边,坐了下去。当时除开Y先生,C君和他自己外,还有两个在他们认为感情很好的学生在一起。大家正在谈些笑话,都笑得弯腰曲背。他本来关于笑话方面的材料很多,如今添了一个他,那团体里自然更不愁枯燥了。 从他平日对于C君的观察所及,实在是C君笑的时候最动人,在这一次能够充分领略C君动人的笑脸中,他自信得了一个再好不过的机会,就尽量地搜肠刮肚起来。 但是C君笑起来,总不肯把面孔给人看,总处女害羞似的低倒了头。当着一个学生在教员面前这样笑,自然总想检束几分,要忍住笑。C君右手的一个食指就一直衔在嘴里,并且扭着腰,靠在台子上。这种姿态更动人,他越不肯放松,就格外找些好笑的材料来兜引大家,后来果然成了功,C君忍不住了,喘吁吁地喊着“要笑死我了”,就笑得全身震动起来。 这妩媚的笑呀!不能使他矜持了,他把全盘的爱慕交给一只左手,叫这左手轻轻地到C君的背皮上拍了一下,又用极温存的声音说道: “C!C!不要笑了吧”。 这声音的末尾,C君就忍住了笑。他的胆子因此也大了一点,而还怕那一种举动尚不足以使C君了解自己对于“他”的爱惜,在C君漠然的状态上也还未能满足自己的希望。过了一会,那迫切的心情又逼着他再做一次尝试:他的左手又轻轻压到C君一条屈着的右腿上,显得十分关心地问道: “穿的棉裤?冷不冷?” “棉裤——不冷。” 十七八岁的C君早已懂了人事,当着几个人有位教员这样温存地关切,他应该知道这里头的用意,了解这一点深情。他回答那句话的时候,显见得是非常感动着的,并且那躲在黑影里的眼睛,也含着许多的悦意朝他斜过来,更显然在那里补那句话之不足,他的眼睛是在说:“谢谢你!我已经知道了……” 那样的神情中,另外两个学生似乎并不觉察,在他只看出他们对于C君微微露出一点诧异与嫉妒,而他的同乡Y先生早就看透了他们从中作弊的行为,忍不住要笑,又故意要作弄他,就说:“不要烤火了,大家睡觉吧,”一棒就把他们打开了! 又过了一天,是个同样的晚上,他刚从外面要走进房间去,房门却是里面闩好了。这从来未有的奇事使他生了种种幻想,轻轻地在房门上叩了几下。 哦!里面给他开门的正是念念不忘的C君!C君竟私自进了他的房门,并且把他的房门也掩了起来,这简直是一件应该隐秘而周密不可以被人家知道的事呀!他看C君比往时更带了几分羞涩,他心里震动得说不出话来,只照着C君的意思把门又关了起来,拿了一本书倒在床上。 “自修室里闹得人要死,所以我到你房里做事。”C君很不安而悄悄地说,一边似乎要把东西搬出去了。 “不要紧的,你尽管来,横竖我晚上没有什么事做,要看书的时候我在这里看也很好的”。他惟恐C君要出去,赶紧从床上坐起来安慰“他”。 他照例每晚总要吃一点小点心的,今天那点心更是用得着的一宗重要礼物,他不等那老时光到,就去叫了两碗面来,“吃呀不要客气,”逼着C君畏畏缩缩地吃了下去。他又看见了C君的可爱的小嘴巴和柔绵的小手,还有洁白的牙齿!当时C君似乎很难为情,一边似笑非笑的吃着面——这礼物!一面不放心那掩着的门,生怕有别的同学走了进来。但是C君越是想要避开他那在“他”身上寻觅什么东西似的目光,反而不约而同地四只眼睛时时要互相传递一下。C君是害羞得忍不住要笑了,而他于是乎觉得C君是十全十美好看不过的了——自C君头上黑而松的头发下来一直到洁白的袜子,无一样不合你的意——C君身上任何一样东西也在那里脉脉含情地牵引他了,他已经完全被迷住了! 从此以后,他的一颗心已经被C君吸引住了,一刻不见C君,心里就不乐意,除开不得已而上课,终日不辞劳悴地四下里追踪C君的影子。C君的宿舍就在他的楼下,开出门来可以望见C君的宿舍门,所以他稍得闲空就在门口扶着栏杆朝底下望,而C君也是同样的;等他望着时,C君也早已站在那里了,看见了他总是笑一笑,就笑得他心头燃烧起来。 FN学校学生的头脑比别的学校新得多,所以出奇的事也常常有,他深知这种情形,不得不含着隐衷以防不时之虞。他看有个学生和C君一起走着,总以为那可恨的学生要把C君从他手里劫夺去了;有个学生和C君谈着时,总以为那讨嫌的学生也在那里诱惑C君了。因此,他又想干涉C君的自由,而竟是替他保镖了。 有一次他各处找不到C君,后来才知道在场上打球,他也就插身其间同他们打起球来。许多学生看见他忽然如此降格而来,又是那副七上八下的神气,大家都笑起来,然而你们哪里知道他的苦衷呢! 忽然C悄悄对他说起来: “出去玩玩吧……” 这句话何等动听!但是为着要掩众人耳目,并不答应,只做一个暗示,先走了出去。后来C君也来了。 “去画画吧。” C君说。C君的意思不是要画画,不过觉得刚才说的“出去玩玩”似乎对着教员很不顺口。 “多叫两个人好不好?” 他说这句话也不是他愿意说的,不过他的怯弱性偶然逼他说出来。 “人多了我不去,我懒齿得他们。” C君忽然像发了气。 “好,我们两个去。” 这样他们出来了——也是极秘密的,他在头里走,然后C君也跟出来,因为要免人注意的意思。 其时太阳已经打斜,他们走着时,躺在地上的两个影子显得很长很长的。走尽了一节高低不平的泥土路,上了崎岖山径,来到一个平岗上面。那正是平时FN学校里人散步所必到之处,可以望见C城全景。他们坐下来时,后面一条大江正在闪出白色的天光,沿江的工厂微微吐出黑烟,正如有个美人躺在江干,她的头发被和风吹得松松飞舞一样。前面是一带矮小的乱山,饱受一天娇阳而自变其颜色。他们脚底下是一个清碧的寒潭,碧波上浮着几对家鸭,来去追游,高兴得扑起翅膀来呷呷地乱叫。他们眼睛所注意的就是这些东西,却彼此觉得无话可说地默然起来。 过一会,C君用着一种闲谈的样子而不抬其头的突然说了一句: “你看要好的男朋友分离了以后,痛苦不痛苦?” 这句话显见得C君的深情了,但是他颇有些怪脾气的——对于女子也如此——他在别人不睬他的时候很着急,别人来俯就他却又要故意支吾,——他却把C君的问题置之淡然,只含含糊糊有气无力地说道: “怕是的吧?” 第2章 男友(2) 他们从平岗上翻过去,越走越远了。等到回顾FN学校只隐隐约约露出在山头的时候,已到了一片茅柴萧萧的乱坟场里——这地方自然不吉利,不过取其没有人来——太阳快要下山,坟上的青草映着夕阳发出眩人的橘色,远望一叠青山,如轻烟一团埋在晚霞脚下。这时他们才谈起来了。 C君说得最动听:“他”把“他”的历史告诉他,把“他”的家境告诉他,把“他”的性情告诉他,更把“他”从前被女朋友抛弃的哀怨告诉他,更告诉他现在需要一个人来爱“他”,并且需要这个人爱了以后不要再抛弃“他”,非常伤感地把他当作亲人一般地诉说“他”的愁苦。 他听了C君那一番诚挚的话,格外惋惜起来,不觉黯然而消魂,几乎要泫然下泪,因为他自己的情状正和C君一样,C君的话句句正打在他破碎不完的心上,他很想立即抱住了C君。但是他不能够,他想来想去想不出一个自慰而慰C君的好方法,虽然心里说着:“C啊!我们以后互爱慰着吧,”但终是说不出口。 看看落日已收敛了光芒了,远远地晚钟也在那里锵然鸣起来,他们只好安排回去。因为不能同时进学校,在分手时,C君依依不舍地问道: “明天又到哪里去呢?” 他对于C君的印象一天一天的深刻起来,胸中的热情也一天一天洋溢而不能抑遏。他的灵魂交给了C君,同时好像自己是C君灵魂的保护者。他已忘怀于一切,除开C君一人,已不知世界上之尚有人在,几乎那日月的光华,众星的灿烂,也不及C君一闪目的美丽;山川的灵秀,天地的光明,也不及C君一体的调和;他终日如失了心一般,只要C君在旁边,就觉周身浸在那说不出的醉人的空气中,去寻觅那一种说不出的醉人的趣味。他不避嫌疑了,不怕学生们灼然的眼睛了。大家都晓得了这件事,他也顾不得许多了。 然而同时也有一种苦闷:就是每当C君很柔情的柔枝芍药似的贴到他肩头上来时,他心头就热烈到要爆发了一般,C君无一处不美丽而无一处不来诱惑他,叫他不得不想把C君拥抱起来在“他”的周身亲上几千几万个的吻,但是他每次要想这样做,却终于没有举手的勇气,直到C君给他一封信的时候。 C君写的是: 我恳求你: 我是花丛中失恋的情蝶, 唉!我不爱花, 我只爱你这飘飘的无花果的绿叶,无花果的绿叶,无花果的绿叶! 我是附在安琪儿的羽边, 永远微笑地在你胸腔里绕旋, 可是我热情横溢的心怀, 澎不澎涨你的情泉; 我是住在爱神的宫中, 永远憩密地向你嘴唇亲吻, 可是热情沸腾的甘液, 烧不烧燃你的情灵。 这是五个星期以前一夜作的。本可以用肉口说给你听,可是有些女性化的我,未免太害羞了,所以请笔介绍一介绍—— 就在那晚上,他和C君到戏院里去看电影,这封信也是在看电影的时候拿出来的。C君写这封信的原因,因为他白天关了房门睡觉,没有让“他”进去,误会他对于“他”的意思淡薄了。所以C君拿信出来的时候,先笑问道:“以后要不要不睬我了?”又道:“假使以后不睬我,这封信就不给你看。” C君这样问道,更显得娇嗔可爱,他只好赔了几个不是,才把那信接过来,从头看了一遍,害得他反而害羞起来了。啊!C君对于他的一往情深,他怎样去报答“他”而对他说什么话呢? 因为那封信的吸引,他等看完了电影就到一个菜馆里去吃些东西,选一个清净的房间,叫了几样讲究的菜和C君两个清清雅雅地吃。他一边自己吃,一边夹两块菜送到C君嘴边去。C君也笑着吃了。 后来他在袋里掏出一张名片,用铅笔写上I love you!三个字送到C君的手里去。C君一看,紧紧地捏了那张名片伏倒在桌子上,半晌才抬起来。平日在他心里燃烧着的东西又燃烧起来了,他无论如何忍不住,轻轻地握着C君的手,悄悄地到“他”耳边去说了一句话。C君听了就绯红了双颊,闭着眼睛摇头道:“不……”但他也不许“他”不答应了,他把C君的绯红双颊牢牢地捧着了!…… C城虽是僻处内地,也颇有几处可以陶情乐意的地方。第一是岳麓山,名闻遐迩,中国旅行指南上也印上它的照片,可以算C城一大名胜。从FN学校出大门不远——只要横过一条街——就是湘江,从湘江叫渡过去,就是岳麓山。岳麓山与C城之间,另有一道几里路的长岛横在水面上,把湘江剖成两条白练,C城人称之为水陆洲。这水陆洲上的风景比岳麓山还要清丽,一年四季都有其特色:春天有绚烂的菜花,夏天有郁勃的桑原,秋天有芬芳的橘香,冬天有潇洒的竹林,近来更有高鼻子在那里建了几所别墅,万绿丛中又有了几点红了。所以照我们看来,与其说岳麓山的苍然古雅,不如说水陆洲的妍美清新,总之岳麓山的名胜,由水陆洲而得名也许有的。 气候由斜峭的残冬变为嫩寒新春,又慢慢地转成烂漫的暮春,他们的热情也随着这气候舒展而狂烈,缱绻得像两下一般牢衔着。春日的柔媚与岳麓山、水陆洲的风光,也就是他们的良辰美景了。 下午两点钟退课以后,他们在渡头会合着,一只划子单放,在澄明如镜的湘江上飘过来。其时水影山光,上下一碧,湘江水急,船从上溜头下来,打不到几桨,就到了水陆洲,穿过水陆洲时,那边渡头上已经划子等在那里了。 在岳麓山上游了一回,从蔡将军的墓道上下来,是一条苍松夹道的幽径,他们手牵手儿在上面走着,默默地去领略对面山头上几朵春云的变幻,树林中婉转的鸣禽,他们手心里已经热得要出汗了。 C君忽然说: “你暑假要回家吗?” “不想回去。” “刚才过江的时候,你对着那几只航轮叹息,我知道你不住地在那里想着家乡哩,我知道你是要回去的!” “唉!家乡呢,哪个不思,不过我的家乡也差不多是异乡!那里没有一个人知道我的!我在异乡倒觉好过些,所以我不想回去!” “那么你暑假里怎样呢?” “我——” 忽然道旁横出一根青枝,他没有用心,一下刮在他的耳上,他吃一惊,C君就把那青枝折去了。 “假使学校里不叫我滚蛋,我总住在这里,……” “万一学校里不要你呢?” “那没有办法了……” “你离开学校,我也离开学校。” “我总决不忘记你……” “我也晓得你的心的——但是……” “但是什么呀?” “许多同学在那里笑呢,” “哈哈,这也要笑的吗?那么,父亲爱儿子也要笑的吗,阿哥爱兄弟也要笑的吗?他们笑我们,他们自己才好笑哩!” 两个都笑了起来。 “我们到水陆洲上去睡一会吧。” 水陆洲快要尽头之处,有一方碧油油的草地,绕着一匝垂杨,阳光从柳丝中透过来,落在草地上像渔家晒着的网,湘江远处,时有一叶风帆,如轻燕飘过,余波击着滩边卵石,泊泊有声。他们原先背靠的坐在那里,后来他觉得疲倦了,就倒了下去,看看C君惺忪的眼,然如带醉欲睡,他心里又不晓得要怎么样才好,笑叫道: “C!来这里睡一忽吧。” C君笑着望望他,很不好意思的,看了一看天空,把只手臂抱着面孔,猛地扑到他的怀里。 他抚摩着C君头发。忽然又发狂般紧紧地抱着C君,然而他心头格外颤动起来,用力抱,不行,再用力,还不行,他的心真如快要爆裂,他说道: “C,C!我过不得,我心跳得厉害!” “我也过不得!咳!我假使是个女子……” C君凄然说着这句话,C君的声音哑了,C君眼泪涌出来了。他知道C君的眼泪一半为自己流,而一半为他流,替他伤心而又替自己伤心。他想起了平时得不到一个人的情的苦处,久蓄在心底里万种悲怨,一时迸发而奔腾起来,他的热泪也跟着C君的热泪潮一般的涌出来。 “唉,唉!我们一同逃到人迹不到的地方去了吧,我们一同死了吧!……” 两个人泪眼婆娑结成一团,两个人的伤心结在一起,如忘记了天地的荣华,时间的悠久,不知道春光为人间忙了一天,也要将息一晚了,太阳早一堆烈火似的滚滚地躲下山去了。 转眼间到了夏天。 怒气蓬勃的夏天,比不得春日的体贴多情,如一个暴夫,专一在那里嫉恶他们的情爱。他不时像得着一种暗示:“你们快要离开了!”这使心痛的暗示,他却想不出法子去抵抗。 因为他们不能像从前一样常常在一起了,这事已彰明较着得凡是FN学校里的人没有一个不知道的了。在他以为这件无足奇怪而私自许可的事,虽然本来做得十分纯洁而光明,别人却替他散布了流言,更添了许多恶毒的咒骂和秽蔑的嘲笑来,使没有一个人不嫉视他们两个,于是他们就被监视起来了,尤其是他被大家看为最下流的东西。 跟着暑假到了。五百多个人对于他久已闷在胸中的憎恶,一时爆发出来,同声送他一个很令人讨厌的绰号,他就顶着这个绰号很光荣地走出了FN学校。 这件奇迹的能够留在C城给人家以印象的,还有一张照得很漂亮的照片,因为照相馆看他仪表颇潇洒不凡,就拿来陈列在玻璃橱内。 现在他已到了家乡,他常告诉人家说他和C在船埠上割舍之时,的的确确彼此倾了不少的眼泪,他到现在还会挹郁不欢,常想写信叫C君到这里来。 第3章 从江南来(1) 十二月中旬,我的一位老同学许君——精明的许君,看见了人把面孔一仰,近光眼镜上闪出一道反光,同时嘴唇往上下一翻,议论就发了出来的许君从奉天到上海来,说是那边缺少教员,要我去帮忙。当天,请我在杏花楼吃酒,他用着一副交际家的神气进了许多忠言,说许多恭维我的话。我一边举着酒杯,一片生鱼从边炉里捞出来的时候,就答应他到奉天去。随后,许君回了家,恐防我忘记,又特地写信来关照我。其时已是正月初五六了。我正坐在窗前,从毛玻璃上透过来的下午的残阳烘得满屋温温的将我软化了。叫我拿着那封信不住地左右为难:我到奉天去吗?那寒风,沙灰,面包,马粪,还有那又长又大带有大陆国民性伸手就要打人的兵士等等在我心头作恶,我实在不愿意去。这一方面呢,我舍不得一班朋友,舍不得正在发芽的江南树木,舍不得我的……舍不得上海,我实在不愿意去。我左思右想好一会,最后只有摇摇头,把我那无可解决的解决法解决了这件事,我心里说道:“到那时候自然有办法的。” 我还有一位老同学史君,是个越老越天真的大小孩子,从前最穷苦的时候最和我合得来,我离开了他每逢心里不好过总写封信给他告诉我的愁苦。他最近写信来叫我到他家里去住几天,我当时就安排起身,因恐怕他家年底事忙,他的父亲又是一位讲实利主义的老教育家,对于这岁暮的来客决不欢迎,所以没有去得成,而把预备着的盘缠无端花费在别处了;这时,奉天的事纠缠得我太苦,我就效南宋皇帝因怕金兵而偏居临安的故事,借了一点钱,到苏州去。 我不带一件行李,连申报纸包的一个牙刷都忘在家里,无拘无束地走到东新桥,跳上五路电车一直到北火车站,正赶上三点多钟的一班车,随着一群背着包裹的乡下人挤进了车厢。在车站上遇着一位同乡宋君,这极短的一程旅途中就不愁寂寞了。宋君从袋里挖出一块隔夜剩下来的香蕉糖请我嚼,泡了一壶茶,喋喋不休的讲起湖南教育界的穷景与笑话,他那一对带有忧郁性的眼睛十分诚挚地直射在我的额上。但是我终究听不进一句:因为离开十几个座位的地方有几个女学生——我在车站上早注意到了,我的走进这座车厢无论有意无意总可以说是受了她们的吸引——我宁可牺牲宋君的一片乡谊而注目她们。我听听她们那种嚼牛皮糖一般的柔软的话语,早已知道她们是我邻县无锡人。我一边想起昨晚三爷——我们朋友中的健谈者——讲的一段火车上遇艳的笑史,一边尽在暗中把她们身上任何一样东西来比做一样东西——头发像什么,眼睛像什么……直到自己觉得万分对不住宋君的时候,才转过头来朝他点点头。忠厚的宋君,不扬人之恶的宋君,并不怪我的无礼,还是照常喋喋不休。我一半问心不过,一半又讨厌他。骤然间,坐在我斜对面的一个盐鸭蛋一样颜色的面孔,两只皮蛋青的眼球,炯炯地对我直射,我不知如何竟被他的威风所摄,我想:他不是那个曾经因为我欠了一个多月饭钱而不许我搬家的包饭师父吗?我的胆子骤然馁了一大半,自然而然没有勇气去注意那几位女学生了,宋君的下半截谈话就听得明明白白。我也曾在湖南教过两年书的,就同声把那些湖南的校长不问是非地骂了一通。不知不觉中,车轮盎的一声停下来,黑压压一座苏州车站早横在面前。我戴上帽子,和宋君握握手,从女学生身边走出车厢去。 《男友 完结+番外》TXT全集下载_2 我来苏州连这次一共是三次——第一次我陪一个同学到苏州来投考某师范学校,我的祖母在我们临动身时煎荷包蛋给我们吃,说了不少一去成名的吉利话;但我自知不是进师范学校的材料,考试场中随便写几个XY就交了卷。回来后那位同学天天望着报纸上的揭示表,我却在旁边看福尔摩斯。第二次来时已经认识了史君,也是来看他的,却不料正是上海大名鼎鼎的美术学校校长聘请史君的父亲去当教务主任的时候,竟被史君父亲视为那位校长特派的间谍——这一次总算非常之纯粹而无从加我以头衔了。我走进月台的铁栏时天已断黑,喊一辆黄包车从那五步一棵树十步一盏灯的马路迤逦向胥门进发。那眼前一片灯雾迷离的夜市,正是阊门。哦!历来许多人到此游访,许多人用着许多绮丽文字颂扬遍的金阊门,也萧条不堪了!无论灯火怎样煊煌,车马怎样凑杂,也终觉得零落不堪的了!只有那站在街沿上的野鸡,一个个亭亭玉立,却似乎比上海八仙桥一带的团头大脸俊俏得多;更有一班头像洋山芋手像熊掌一样的乡下人,也是吱吱喳喳燕语莺啼的苏州话,我听了忍不住笑了起来。车至马路口,已拉不进去。我下了车,心里突然感到一片童年时新春拜年的快乐,不觉身轻脚健,爬过了一座大石桥。也不知道是我近来的服装好看了一些呢,还是苏州的警政一向办得好,我把史君的地址问警察,竟一直问到了朱家园。但是究竟天晚了认不出门面了,洋火刮去不少,门牌犹是找不到,于是我未免乐极生悲,彷徨于街灯之下。直到见了一个邮差,才得了主意。我拍拍他的肩,他把我引到一家广亮的黑漆大门:正是我方才过此而逡巡不敢入的。我见了高门大户,心里就一乐:因为我的朋友中原来也有发了迹的,无论他这房子是租来或是自造,也总算替我争了一点光呢。 我感谢邮局差,他不但替我引路,并且替我打门,并且又代我报告说:“客人来了!”。在这喊声里,一片老妈子的声音来开了门,招待我进去。不料黑暗里从老妈子的腿裆里抢出一只大雄狗,呜的一声向我这生客扑过来,我吃了一惊退出门槛几步。那老妈子几次呵喝,才使我精神稍定,放缓脚步走进去。史君不在家,代史君招待我的是史君的妹妹,她领我到一间方砖铺地的小厅里坐着。她说:“哥哥到青年会去了。等一会打电话去叫他即刻来。”又说,“叶先生才到吗?一定没有吃夜饭哩,”就吩咐老妈子去安排夜饭给我吃。我起先当她是史君的夫人——从前和史君共起居时,史君常把他夫人的性格告诉我,我又常从他的藤包里看见他夫人的像片,我知道他和他的夫人非常恩爱的。我这一次来看史君,也十分想看看他的夫人——后来细看她的面貌,详察她的语言,才知道是史君的妹妹。她立在我面前和蔼而端庄,活泼而诚挚,我这个灵魂一向飘游无定的孤零者受着这般女性的真挚慈祥的款待,我在我心的深处万分感激她;而我心的深处一片隐隐凄怆又使我悒悒不欢。啊!我也有活泼天真的妹妹,也有慈爱的母亲,我本来也可以在和煦的家庭里享受一点天伦之乐的;只因我不知道处世的方法,遂不能稍尽一点心去赡养她们,并使我不敢回去,飘蓬四海,终日嗟吁,竟至同胞骨肉也不能见面。在此外乡,同是一片苍天,而渺渺白云,徒然向家乡飞去,不能带一点消息归来,我只有向无人处流泪,而我的母亲,我的妹妹,我知道她们流的泪比我更多!唉!我要想一朝团聚,不知道还在何日呢?史君的妹妹陪我谈了一会进去了。夜寒渐渐地逼进厅来,我只得立起来闲踱,去鉴赏周围的一些装饰。这厅子正面是一带长窗,背面是短窗,左边墙上挂一幅岁寒三友图,右边却是春夏秋冬四幅屏条,沿墙列着炕床,茶几椅子之类。这情形,正和我家里中兴时代差不多,而我家里因为连出了几代和我一样的不肖子孙,已没有如此堂皇了!史君回来时手里提着一只装满画纸的藤包,说是正值冷红画会展览期中,每日带着画具去临中国画的。我佩服他对于艺术的努力,他始终不变的天真态度尤使我欣慰。我们谈了一会,到园里去散步,虽然天上有云,满园阴郁,而那扶疏的枝叶,颇淡淡地显出其清幽。我们想起当初在常熟作画时,那副狼狈情形,被一班同学视为一对怪物的时候,彼此笑了起来。移时,我们到茶炉上去弄了一壶茶水,走上楼去。史君说:“妻子回娘家去了,我们一同睡在大床上吧,”就从箱子里翻出两床棉被。我两年不见史君,一朝又见了他这长眉罗汉模样的面孔,心里说不出的快乐,竟至笑了出来。史君说:“自从结了婚,学了不少的乖巧。”我也相信他的确比先前稍为讲究一些了。我和史君睡在一头,史君把电灯拉到床柱子上,照得白纱帐子里无处不白而且亮,我和史君就畅谈起来。讲起当初在上海正兴里一班朋友们浪漫的历史,讲起我们同衔着一柄烟斗走进小糖店里去吃饭的故事,讲起别后各人所得到的一些阅历,各人随时变化的心情,讲起上海艺术界各方面的人物……到台上一架钟差不多三点钟的时候,才各自睡去。 我醒过来时却是个朗朗的晴天。满房太阳,向窗外望出去,园中一颗大朴树,那虬结的槎枝清清楚楚画在蔚蓝的天幕上,小鸟不住的檐头上叫,居然是春色满园了。昨晚我们约好今天去看冷红画会的,上午吃了些泡饭和年糕——史君的食量还是和先前一样大——到小茶馆里去喝了一会茶,再回到那个小厅里去吃饭。荣荣的白昼,叫我认明白了这个所在,原来正和我们从前旅行时寄住的一家小花园差不多:周围有不少的发芽的古树,窗上贴着几枝着花的梅枝。如此其赏心悦目的江南地方,我想到平白地到山海关外的奉天去吃苦,况且又是教书,虽然自知我命运的历程中没有享福的机会,也未免太辜负了我的青春了。史君家正值元宵祭祖,把现成的酒送了上来,我却吃了他两壶。谁知昨天吓我一大跳的那匹大雄狗,竟像是我的积世冤家,又来怒目而视地立在窗外望着我,不是史君在我旁边,这顿酒饭大概又吃不安稳的了。饭后驱车至青年会。图画陈列在二层楼,中国画多于西洋画,俱纤纤如出于女子手。洋画则又与上海一部分大红大绿的画派不同。我极佩服他们态度之诚实,又感叹我自己无恒,近来因为生活不安定,我的艺术也几乎要荒芜了!史君给我介绍会中同志,有徐君,有周君,面孔都不严涩,很和我合得来。坐了一会,忽然觉得在这里最足以证明我到了苏州,因为那楼上确乎是满满地装着苏州特有的苏州气。循墙而走的一般鉴赏家,都是红结子瓜皮小帽,宽襟大袖的绸缎衣裳的风流公子,偶然有一两个穿洋服的,有时候也挺胸凸肚的走几步,不注意的时候仍然娉聘婷婷使人怜爱起来。过一会,又来了一位老同学程君,佝偻着身体向我行礼,表示我们多年不见了。程君和我一样常在外面闯荡江湖,但他还是保存着他的乡粹,温文娴雅的,时时从袖管里抽出洁白的手巾来向鼻端掩去。从他报告别后的情形想起来,知道他近来在安徽很得法,而且他手里提着一串罐头食品,说是别人送给他在一路上吃的,因此又知道他又快要动身了。出青年会在观前街散步,一路陆稿荐的招牌很多,而走路的人比上海四马路的夜市还要多:因为元宵佳节,平日久处深闺的小姐都出来了,而经年不上城的乡下大姑娘也插花戴纸不住地来往。苏州平日成群结队在街上散步的青年人本来多,以此红红绿绿挤了一街,只容那前面装起两碗灯,后面竖着一柄红鸡毛帚子的包车丁丁当当杀开去一条大路。程君约我们到他家去吃饭,先回去了。我们就到元妙观的茶棚内去吃茶。一壶雨前茶里放了粒橄榄,味道又清香了一层。外面正是三教九流,诸般杂耍,赶元宵节的人在此真是一个总会之点。人声嘈杂中,夹着小孩子吹着洋喇叭的尖声,小吃摊子上的油气在空气中活动,许多红色小气球轻轻地浮在人头上。不禁又想到了幼时和表兄表姊一起享着荫下之福的时候,如今我把父母的心血耗尽,而经年飘泊在外,实在太对不起我父母对于我的一片生子之心了!傍晚时,到程君家里,他家里兀自挂着祖先神像,十锦盘中荸荠、橘子,已经被风吹得干皱了。但是程君很至诚,供了一套酒饭,去台上的玻璃匣子中点起两枝红烛,焚起一炉好香,才陪我们到厅上去吃饭。唉!当此家家欢聚的元宵,我却在别人家里吃饭,我家里不知道怎样的清清冷冷萧索到不堪呢!我家里的一座厅屋,不知道怎样的任西风驳蚀,任残月照临而无人过问呢!悬在厅上的四盏明角灯,从前过年时总点得灯烛辉煌,现在不知道怎样的被虫伤鼠咬,做了蜘蛛壁虎的巢穴呢!厅上的几张红木交椅,从前常被往来担搁在我家的亲戚客人起坐的,现在不知道怎样的灰尘封满,只留下猫狗的脚印而无人去打扫呢!……唉!唉!我实在太不成器了!我的已故的祖母,生前一天一天看我成长的,常拉我到一被窝里睡觉的,常对我保重身体替叶氏门中争口气的,现卧在萧萧白杨之下,丛丛茅草之中,一定会在那里流泪痛哭!…… 第4章 从江南来(2) 我们从程君家里回来,约摸十一点钟左右,敲开门,那匹大雄狗还是朝我吠。管园的送过一张字条子,说是有一个姓许的到此地来过一次,叫我们回来后,就去看他。我看那字条子,这姓许的不是要我到奉天去的许君吗?精明的许君,到底追下来了,又可见他从家里到了上海,又特地为我从上海赶到苏州来了。我一时非常之恐慌。这一来势必被他拖了去,然而不去看他又不行。结果,只有挺身而出之一法,就和史君再叫车子到城中饭店去。到旅馆里时许君已睡熟在帐子里。史君把他推醒,只见他一个披着头毛的头从被口里钻出来,面孔红红的知道他吃了一点酒,可见他也等得不耐烦了。许君埋怨我不应该在这时候糊糊涂涂到苏州来,又不应该叫他在旅馆里纳闷。我等他清醒一点,就表示我不愿意到奉天去的意思:我举出我的理由是:一,我不愿意当教员,想找别的事情做;二,近来我的性情太趋于感伤,奉天那种干枯的地方于我大不利;三,我实在舍不得上海一班朋友;以及其他种种理由。但是许君不等我说完,把我据为理由的话完全驳回,他惟一的最大的使我不容置辩的道理是我当时在杏花楼上不应该答应他,现在无论我有千万种的道理,也不能推托了。我听着他从奉天学来的北方话,看着他一个办事人的面孔,我知道我的理由已经不能成立——我从来都是如此,和人家交涉时,那理由总是被人家抓去,我结果总是失败的——为免去麻烦起见,只能咬紧牙关,捏着拳头在空中一阵乱舞说:“去,去,去!”,引得坐在旁边的史君笑道:“叶鼎洛太不成话了,怎么随随便便到这个样子。” 我既答应了许君,我一个人就完全属于他了。他支配我睡在什么地方,支配我几点钟起来,几点钟乘火车回上海去,什么时候动身到奉天去,我已完全不能抗拒了。 明天,和史君在一个小酒楼上吃了一顿酒,就被许君挟进黄包车。挟进火车,一直挟到上海,本来和史君约好的去游留园天平山的事,就无形打消,我一个极自由的身体,就从二等车里一直挤到上海,被一班热心教育的先生们包围起来。 同行者除许君外,还有陆君方君二位。他们住在鹿鸣旅馆。我匆匆忙忙把行李整理一下——半年来几次搬家的结果,我的行李已经四分五落,一共三只箱子,一个网篮,一个被包,却寄存在三处——搬到他们一起去。十七晚上,我们的一班朋友替我们送行,高高矮矮挤了一屋,弄得旅馆里的茶房惊惶起来。我把他们送了出去,寿昌,梦鹤陪我到大世界对面的青萍园里去吃酒。这店是我们常来的,那个胖子堂倌听说我要上北京去,连忙拿一把京胡送到我们前面,要求拉一出,说是临别纪念。但是我们当此别离的前晚,各自有一片惜别的恋情,所以不能像往日的高兴。这一桌送行酒中间,除开强打精神豁了一会拳,大半是默默地过去的。十八日的清早,寿昌,梦鹤送我上船。从四马路穿到黄浦滩,朝雾里薄薄地带一种嫩寒。轮船歇在浦东,须叫划子过江。水面离码头有五尺,江流又湍急异常,那划子被波浪掀得一跳一跳地在那里等着我。我异常害怕。我和寿昌、梦鹤握了手,陆君扶我下划子。船夫一篙点开岸,就顺着江流荡出去,我坐在划子里望岸上,黄浦滩一路的建筑骤见其高,码头上的人也骤见其多。那高大建筑物的前面,无数的人头当中,寿昌、梦鹤还是立在岸上,寿昌高高地举起帽子,梦鹤却两眼发直如呆了一般。我惘然如失了心,不知身在何处。划子一步一步远出去,寿昌、梦鹤的影子一点一点小起来,终于被雾气遮到看不见。江南雾绝大,除看见我们自己的划子外,四面俱是白茫茫,轮船的汽笛在各处叫,而我们的船还不知在那里,渐渐地那两枝桅杆现了出来,而西岸的上海早已藏到白雾里去了。 同行的陆君,许君,方君一班都是近视眼。连我四副眼镜走上船,茶房早就知道是一起来的了。把我们的行李搬进舱,啊!这里面又是个统舱,令人作恶的气味早已塞满了。更有一种油漆木腥气,不晕船的人闻到也要吐。但是票子已经买定了,只好打开被包滚上吊铺去。十二点钟以后,已经云收雾止,露出一轮太阳。可巧潮水也来了。船顶上的汽笛缓缓地叹了一声,就摇摇兀兀驶动起来,从此这个我把它当作家乡的上海就和我告了别,虽然他日仍得归来,不难和这水绿山青的江南相见,而我这个无端也会叹气的人,又不胜其感伤了。船出吴淞口,已经是黄昏,海风渐渐大起来,舱门紧闭着,只听得水浪和船身搏击之声。我因小便出窗去,被风吹得倒抽一口气。忽然又大吃一惊:原来从那甲板上的方窗望下去正是货舱。货舱里装的不是货,那黄黄的灯光底下,满满地滚着无数个人头,这些人头静静地都在那里大呼。我心里突然来了一样异样的感觉:我觉得他们无异是被打在最下层地狱里的冤鬼,而这立在甲板上的我,正好比在支配他们命运中的劫数。我不觉悲从中来:由这货舱推及世界,世界上的碌碌众生,又何尝不像在一个至高无上的人的支配底下,而做梦一般地过了他悲惨的一生呢!我不幸也是其中的一个,只不知道哪天才是我的末日呢?这装着人类的大船,不知道哪天才得到尽头处呢? 船在波浪中摆动得厉害。回顾那不夜之城的上海,只剩得一大团烟气冲上半天。海水深暗如墨,两边两条水平线一倾一斜上落无定,远处有一点红灯,一时露出水面。一时又被波涛盖了下去。我满怀恐怖,一埋头再钻到舱里,一股热而腥的气味又扑进鼻管了。我们这统舱并不大,里面至多不过装着六七十人,到兵工厂里去的机匠却占了大半数,以此满窗聒噪着的尽是生硬的宁波话。最远处有位北方人,他们那种京片子,也竟不能占势力了。只有一片清脆的苏州音,竟把他的谈锋在这里面独树一帜,我静静听,从大家招呼上知道他的名字叫三宝,而且是军需科里的裁缝,他讲的是短篇故事及神话;他一会讲白袍小将薛仁贵,一会又讲姜太公摇起杏黄旗,一会是南极仙翁在天下第一神仙井中下棋,一会又是孙悟空耳中挖出金箍棒。他讲得很动听,一班宁波机匠的声音都静下来,而他那种肯定二郎神驱使虾兵蟹将杀上花果山而实有其事的描写手腕之高妙,我也不觉为之神往。但是后来听的人都疲倦了,他又独自一个念起“高王经”来了。船中第二天,大家说到了黑水洋,风浪分外险恶起来。船身一上一落至少有五六尺,满舱的客人都颓然倒在铺上,悄然做不得声。角落里的一个妇人先哑的一声从嘴里冲出一条小瀑布,四面八方就接一接二地呕吐起来。我深深地埋头在被包里,只听得陆君颤颤巍巍喊方君:“箱子要倒了……缚一缚……”方君闷在被头里说道:“我已不能动了。”陆君又喊我,我死应不得,只是咬紧牙关随着船身在那里动。我心中做出种种比喻想逃这痛苦,比做童年睡在摇篮里,比做荡秋千,比做走浪木……但是终不行,心里也像外面的风波一样沸腾地绞起来。这真是生生地把个人关到地狱里来受罪呀!放着平滑的马路不走,却到这猪槛中来害几天冤枉病,不是陆君,许君也在那边一声一声呻吟时,我可要把他们恨死了。晚上九时许,风浪稍息,一班机匠又复了元,呵风骂雨地埋怨起来。三宝呢,又在那里抽水烟,又津津有味地讲起程咬金九千岁手执开山大斧大闹雁门关的故事了。我刚从苏州来,苏州给与我的不过是些文弱深靡一片亡国现象,而今三宝竟是这六七十人中的一位大怪杰,于是我也不得不被他征服而一为崇拜苏州人谈话的才能了。客人一天没有吃东西,外面一声“卖稀饭”,就如饿鬼道中争食般地扑出去。我也费了六个铜板买了一碗稀饭汤,只觉得润口而沁心,如饮了甘洌的醴泉,于是我才知道我们平日之所谓穷苦还是天堂,以后也不宜对于生活太不满足,世界上正有一部分人天天迎着把稀饭汤当甘露水喝着的日子呢!可是稀饭汤终不能持久,一点钟之后肚子里又打熬不过,我正左思右想吃东西,而旁边一位五十来岁的妇人三宝的舅母,正在那里嚼着一块肉骨头,看她把上面的精肉撕下来塞到嘴里去,看她把残余的骨头丢下来。这种使我难堪的对照呀,我嘴里越发淡出鸟来了,我忍不住朝她望,吐沫也咽起来,人穷则志短,我的丑态禁不住露出来了!第三日清早抵大连。轮船在海心中抛下锚,以待日本医生来船上验察。空气绝冷海风如刀,甲板上泼水成冰。客人们三天辛苦,个个面如黄蜡,拥到甲板上来透空气。海水碧绿如青油,赤鸢色的山脉环拱起来成一条弧线,太阳尚未出来,东边近水的天际渲染出一片红光,与海水作对照。这伟大的,庄严的,灿烂的天然军港,即是先入于俄人之手而今又成了日本殖民地的大连湾。海呀!天呀!山呀!太阳呀,我轩皇手创的万里神州呀,你的咽喉已被豺狠的利爪一把扼住了!再过两点钟,一只汽油船从西驶来,一个短小的倭奴猿猴似的跳上轮船上,于是我轩皇的后裔就如一池虾蟆尽蹲下身体等他数罗汉似的一排看过去,然后客人们方始可以自由叫划子上岸去。 我们常常说北方人的性质是刚直的,不像南方人狡猾多诈,但是这一次的划子就不能使我们相信北方人。我们讲好三块钱两只划子送到小吴码头,而结果却把我们送到一处寂寞无人的不知名的码头上——我们明知他们贪图路近可以接第二注生意,但何不多要几个钱呢?——我们在那里茫茫回顾,只有些在日本资本压迫底下的苦工,和许多乌黑的煤山,远望不见市场,近望不见船只,那一位肥而短的日本警察又奉公守法地不许我们久留。我们就在那利刃一般的海风中,足底下踏着薄薄的凝冰,望着一堆行李,空着肚子受外国人的鸟气。亏得多智的许君,先摸到客栈去找人来招呼,才有法子把那些行李用马车运出去,然而也大大的吃了一次亏了。 大连离奉天还有五六百里路,已是塞外风光。虽然日本经营出一片大市场,也有电车、汽车、马车、人力车,但那街市上均萧萧索索被蒙在昏黄的沙灰里,太阳射在这地方薄弱了许多,走路的人也异常稀落而没有声音。我刚从船上起来,头脑还是昏,地皮还像在那里动,在这一片黯淡的市场上过去,无异神游梦中;稍稍能够刺戟,惊觉我的,只有那骡车的碌碌声以及马粪的干臭,因为这东西南方绝对没有看到,闻到过。来到客栈里,情形也就不同了,我理想中之大连客栈一定是铜床汽灯的房间,又何尝知道是煤炉,是炕床呢,何况一张大炕上竟要睡七个客人呢?于是我们不得不到山东馆子里去大吃一顿了。许君发起去游老虎滩,事前先去洗一个澡。三天三晚从统舱里钻出来的人身上就如涂了一层油灰,经过清水,肥皂濯洗一遍,就像被缚在茧子里的蛹子一旦化为飞蛾而浑身通泰。叫车到老虎滩,往返费去三点钟工夫。那地方的风景虽然好,但是现在正是日本人在那里享受,任凭怎样美丽,只有令人感伤,我也懒得把它写下来了。不过有一点要说的,我们在海边尝了一点海水,的确咸涩异常;而路上的枯林衰草间,见了不少的穿红衣服的山东妇女,举着她们的三寸金莲,在那里伶仃踯躅而已。在大连担搁一日晚,翌日平明即冒寒赴南满车站,把中国钞票换了金票买了火车票,就和一班穿木履驮袱的日本人一起上火车。车箱很雅洁,座位亦宽广,更没有我们中国人品茶的习惯,但是我的同胞们却始终过不得,橘子皮就丢了一地。坐在我斜对面有一位大胖子,像一个绝大蟾蜍鼓起一个大肚皮满面春风占了两个人的位置。有一个日本女子走到那里找座位,吃了一惊退了过来。但是那个大蟾蜍却很从容,谈笑自若地,气喘吁吁地把一块大饼塞到口里,他的嘴也和肚皮一样鼓了起来。我看了就想起了当年的范阳节度公,替杨玉环耽惊不少。回首望窗外,衰残的枯草,零落的断枝,一程一程和火车背道而驰。偶然有一道断涧,涧里头结着厚冰;有一座荒山,山上面也堆着积雪。其余便是极目荒凉,躺在委靡的夕阳底下。历历碌碌的孤村野屋,表示那里边不是绝对没有人烟的地方。想起了昨晚上船上三宝讲的白袍小将:啊!想薛礼叹月的独木关,大概也离此不远了!“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这一荒凉寂寞沙漠相似的地方,不得当时烽烟遍地,鼓角喧天的地方吗?车中有卖“便当”的,我们各买一客充饥。这玲珑精致的日本食料,我把它打开来,那红红绿绿的东西固然乐意了眼睛,而那不甜不咸的味道,也太苦了舌头了。我吃了一块咸萝菔和一片熏鱼,就赶紧藏到座位底下去。下午三点钟,前面的高房大屋渐渐簇聚起来,汽笛一声长吼,就到了奉天车站。我这一次充军发配般的旅行也就告了终结,在这个满目生疏的关外大都市里,我的三件行李和我一个人,就只能交给我的老同学许君,陆君,由他们去安排了。 但是奉天呀!你那雄伟的城垣,满街的冰块,在给我以阴郁的感情。我这个江南的弱质,一进了你的境界,我的心里只是悒悒不欢。第一天的晚上,外面下着大雪,屋里却是熊熊炉火,我因此就伤了风,睡在床上一声一声干咳。同来的方君,也和我一样,他因此做了一首诗。诗曰: 身世飘零只自知,上元才过故乡离; 最怜风雪严寒夜,正是江南草绿时。 奉天呀!我希望你那雄伟的城垣变得灿烂起来,满街的冰块融化起来,的风雪歇止下去,太阳一点一点光明起来,等草木欣欣地荣华,天地澄明而润泽,和碧水青山的江南一样,就是我一点至诚热望;也是代一班奉天朋友们祷祝的! 一九二六年,三月十二日,奉天石头市 第5章 大庆里之一夜(1) 易庭波从永安公司的角门上走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沉了西,朔风越发比先前吹得紧,天上浮满着冻雪,全街市蒙着一层紫沉沉的寒气,许多来往奔驰着的汽车却在这寒气里头呜呜地狂叫。他刚从暖和的地方走出来,不由得浑身微微地战了一阵。心里想:今天一天又过去了,现在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了,只好回去吃晚饭吧。就把大衣的领子翻上来护着项颈,免得外面的寒风侵入去,再按一按帽子,放开脚步,顶着西风向法租界一路斜过去。 绕过大世界,将到法兰西马路尽头的地方,那一点红的颜色又闪进了他的眼,他知道就是那个挂在房檐下上面贴着老通源三个扁字的大灯笼。不自主地抬起头来看,铺在板上的下酒菜似乎变动了一点,那个烫酒的正端端正正坐在炉灶旁边,向他显出亲热似的点一点头。 他因为吃了酒从来没有做过一件好事情,已经屡次想戒酒,今天这样匆匆地走路,一半是因为天气冷,一半也无非想抹过这个地方。可是现在灯笼又看见了,而且还有烫酒的,他便有些按捺不下去,走了几步,觉得无论如何不能辜负那烫酒的一片好意的招呼……那亲热的点头……再看看路上一片萧寒的景象,心里就说着“天气委实冷哩”,于是他就回头走,到老通源去。 他近来更烦闷得厉害,对于自己的生活非常之感伤与不平,像一片热肠没有人收拾似的,像一个小孩子受了冤屈没处诉说似的,蕴结在心底里的一团热剌剌的东西,总需要一味对当的药剂来调剂一下,有时闷得没有法,只好抱着被窝睡一觉,而醒来时,他的面颊触着松而软的棉被,总蓦然心里一酸,来了一缕缠绵的悲意。 前时小春天气,他总独自一个凄凄冷冷地到附近一个公园里去走,坐在那池塘边头的草地上,看看浅水里的游鱼,望望悠碧的长空,不知不觉眼的眶里流出两泓热泪,总还觉得至大的自然还没有摈弃他,这里头还隐隐约约有些诗的甜味上心头来的。近来刮了几次朔风,园中的衰草一层一层地枯黄起来,树木凋零得只剩了骨瘦的枝干,自然的遭逢正和他的心情一样悲郁,他也跟着气候格外的落寞起来。住久了的房间自然索然无味,只好到朋友那里去发发牢骚。但是谈了一会,终不能从他们那里听到一句知心的话,而回来时,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走进那阴气森森的弄堂里,就自悲自叹他一生也无非是这样过去了! 照他的相貌看,在人堆里也还挤不下去,他的朋友们为安慰他起见,也总对他说对于各方面的希望,总有相当的机会的。他在路上从商店铺面窗子里看出自家的影子,也决不是苦命相,总暂时替自己假定一个前程。然而归根结底,他自己知道生来带着这一点流气,以及种种古怪的脾气,也可以决定一生的命运了! 《男友 完结+番外》TXT全集下载_3 他惟一的替自己设法,只有麻木地过去,像一根浮木随着潮水冲来冲去,像一枝风中之烛,任他去飘摇,任他去熄灭,又把自己看做别个人似的,好奇的且看将来的遇合如何?对于一概事物,毫不顾及利害,撞到哪里是哪里。以此酒量也比从前大,租界上竟有几处卖酒的地方认得他。至于戒酒一层,不过在宿醉未醒时受了一点痛苦后的悔意罢了。 他坐在一面大镜子前面的一副白木座头上,跷起一只脚,眼睛望着门口一口炒面锅子里发散出来的蒸气,慢慢地把热酒一口一口咂下去。看看桌上已经横着四个酒筒子,脑子里也潮也似的涌起来。清醒时的意思,到吃了酒更会活动,他心里有两个念头在那里争斗:一个叫他回家去,一个叫他到旅馆里去开一个房间。他用劲想:一边是从朔风凛冽的弄堂跑进去,到一间书籍横杂的屋子里去枯坐;一边是从砌着花砖的扶梯上楼,在雪亮的灯光底下听溜亮的琴声,看如花的美女,那雪一般的皮肤,血一般的胭脂……他心里活脱活脱只是跳。看外面时,夜色已经沉沉盖了下来,车子上的灯火和铺子里的灯火,混乱地在风沙里摇摇不定而耀眼,他就立起来,心里说:且走几步路,到那照相馆的门口再决定吧。 他走到街上,被寒风一吹,更带着一阵酒寒,浑身收缩得紧紧的只是走,不知不觉早就过了那照相馆,意思自然是决定了,但是不多远,前面正是大世界屋顶上的五色灿烂的电灯,这电灯又引动了他的心,又使他变了计,他想旅馆里终究太单调,不如到大世界去混混,那滋味自然丰富得多,于是又决计进了大世界。 大世界他在白天已经进来了一次,目的是来看哈哈笑戏里面一个女角色的,偏偏那个女子没有上场,后来到共和厅去看林小云,林小云又唱过了,所以怏怏地出来的。本来这个地方也是他找安慰的地方,他每礼拜多半有几个晚上消磨在那里头的,他的来意也不能说是解解愁,完全是来摹拟一个对象发泄他的苦闷的,又把她们看得非常之高贵而自己忠顺而竭诚地捧着的。 这一次进来更非单是那一层意思,更添上一股酒后的狂热,第一步沿着中央那一围棚座兜了一个圈子,而后向各处游艺场里去搜索,只要望见人堆里有刺戟人的颜色在,就插身进去。 这种事情在他本来是极不愿染一染手指的,他的朋友中间有的犯了这种毛病,他也暗暗鄙薄过几次,又自己警戒过几次,每当谈话中遇到这些事,也屡屡宣言自己无论到如何一种境地,决不走这一条路的。然而现在到了这山穷水尽的时候,对于四面八方寻不出一丝一毫的机会,那黑暗的悲哀却揭开了一层又是一层。既没有一只手来好好地搀扶他一下,真正灰心的时候又没有到,在浩浩大海中失去了方向的船,就不论他是荒岛是大陆,且泊一泊岸再说。在茫茫的沙漠里渴极了的人,就不论他是泥水是清泉,且止一止渴再说。所以他这方面既然断绝了他的路,不得不向那方面走,就逐渐逐渐自己不知不觉地心情变得乖张起来,把从前以为不应该的事,都认为是极应该的,从前认为应该的,却认为是一味矫揉造作的。 况且他每逢在路上走着的时候,那视为圣洁而渴慕而崇敬的女学生,从不抬开眼睛来看他一看,反把头低了下去,而那些狐媚假笑的妓女,倒总丢些留恋的眼锋给他。他虽然知道这是自己的状貌上本来适合她们注意的条件,但是他总可以承认她们决没有一点恶意。无论她是真情是假义,有意或无心,他只要接触一下,也可以在心里得到一些滋补,无论是暂时或永久,肉体或精神,只要求得自己飘摇终日的灵魂能够到这温柔的空气里去浸一下,也就心满意足了,也就比到梦里去寻求强得多了! 更加他现在把生命看得如同一叶之飘浮,对于未来生着一个好奇的愿望,各种奇奇怪怪的世界上有的事情,也要去亲尝一下,免得将来的憾惜,所以这种事他越发认为正当而不可不做了。 人越发挤起来,电灯越发灿然耀目起来,他也越发忙起来。他现在到了进门地方一个戏场口头。从他的观察上知道这里是她们荟萃之地,总可以挑选一个的了。于是他立定,点上一枝香烟衔在嘴里,两只手插在袋里,先做一种暗示,使她们了解他是怎样的人。 来了,首先一个大眼睛而鼻子高高的扭过头来朝他看。他就把右眼眨一眨。她就慢慢地走拢来,用脚尖拨弄他的脚尖,轻轻地问: “去不去啦?” 她这样郑重其事的怕人听见似的声音,至少带着一点哀调。但是他所注目的却不是她,另外隔着丈多远有一个眉心里有一点红的在那里朝他笑。他对着那一个耸一耸肩,表示叫她等一等,却不睬身边这一个。身边这一个也由此望见了隔着丈多远的那一个,就把嘴唇往两面挂一挂,别过头去了。 可是过了一会,那一个却不走过来,并且不望他了。他明白她也正和自己一样处于审查的地位,大概已经不必舍近就远了,就进几步,靠到一根柱子上去。这是一个中心,向四面探望比较便利得多。 当时她们也好像已经知道他是个诚心的主顾,在他的周遭走马灯似的动起来,他从底下两条腿上所受到的一点重量推测,知道她们的裤子正在他的裤子上用工夫,“去不去啦?”的声音,先先后后高高低低送进他的耳朵去。 奇怪呀?这里面真有一些看不见的魔力,他的辨别力竟慢慢的薄弱起来了,她们各自特有的好处,无论一朵绒花,一枝发针,几绺头发,一粒金牙齿,都会在那边喊着“来呀!来呀!”的,尤其是那一道眼角上的锋芒,他觉得脚底下有些颤动起来,喉咙里也是咽不住的唾沫,只好暂时把眼睛闭一闭,镇定自己。 但是他这种胆怯的举动,适足以引起她们的蔑视,就有两个把头凑在一处做出几种讥刺的笑,有一个更偏过面孔来把嘴向他捞……没胆量的东西,这事情不是你做的!……这一种轻视使他难堪,他想到这明明的竟敢侮辱自己,在她们面前已经失去了一点面子,知道这地方不能久留,就走了开来。 第二次走过那中央一圈棚座时,又发现了一件生气的事,因为他一眼望出去,正看见方才那个隔着丈多远向他丢眼色的正靠着一个工人模样的人在那里走着,这个是他认为她们中间最好看的一个。现在她的肩膀一路和那工人的大衣领子摩擦着,说话显得非常甜蜜似的,委实有点气人,难道自己连那工人也不如,就起着一阵酸化作用,心里不觉又来了一层薄薄的悲哀,灰心似的再到楼上去。 其实在那弥漫的空气中,虽然无从辨别和自己一样做着同样事情的是哪几个,但可以断定照他自己这样场面的人来做这样事的是极少数的,只要自己愿意,她们立刻可以跟着走,无庸费多少苦心孤诣的手续的,不过他定的标准太高了,选择的工夫未免太细致,所以自八点钟进去到十点钟,时间如此之久,反弄得他头脑渐渐模糊,无从向那方面下决心,到后来感到一阵疲劳,由疲劳而灰心,就想还是到共和厅去听听林小云的戏,就回去算了吧。 当他从共和厅出来,决意安排回去的时候,门口就来了一个,一下就把他站住了。 那是一个高矮合度而又不是装束奇异的,头发松松,脸儿淡淡,衣衫窄窄,裙子飘飘的女学生模样的女人,手里还捧着一个热水袋,这般温雅地姗姗地朝他走过来。 “好呀!”他吃了一惊。但是总以为她是来听南方歌剧的正式人家的闺女或是少奶奶,不敢把她列到她们中间去,后来接着在她的后面又看见了一个大裤脚管的娘姨,才相信自己的运气来了,就先用眼睛和那娘姨打了一个招呼,跟在她们后面一路挤过去。 她们绕过共和厅,上了楼,他在楼梯脚下稍些顿一顿,也上楼去。 共和厅的上面,有一个亭子,在这亭子中可以望见大世界的全景,在夏间,这亭子一带摆满了茶台,许多游客挤在这里乘凉,现在一到冬天,那些台子椅子都堆在一只角落里,光剩着一张散着香烟头橘子皮的空地,只让西北风在这里过往,人是不大来的了。 他们上了楼,正来到这个地方,就不期然地都立定了,三个人立成了一个三角形,一闪间大家的眼睛都触了一触,她望望娘姨,娘姨望望他,他又望望她……但是他要想把这种滋味延长一下,还不十分睬她们,故意走到那亭子里去,坐在那里装做看别处,只在眼稍头打探她们来也不来。 这于她们怎么办呢,自然是走过去了,不过将到那一条长廊转角之处,她们又极留恋地转过头来望……来不来啦?…… 第6章 大庆里之一夜(2) 他在这时候,立起来做着整一整大衣的领子……来的……走下亭子去。 敏锐的她们,当然领会了他的意思,就扶着栏杆望着楼底下的人物似的,这是取了一个守候的势头,只等他来攻袭。他也就在相当的距离和她们一样去扶着栏杆望着底下,但是为谨慎起见,又故意放刁,还是不开口。 这样的三个人在沉默中又停了一会,更上了一层楼,三层楼的风格外冷,除开他们三个外,没有四个人上来。 她们首先开口了: “盯来盯去做什么啦?去不去啦?不去莫让我们去吊膀子。” “膀子么大家吊吊呀,你吊你的,我吊我的。” 他的回答顽皮极了。 “真的,去不去啦?不要担搁我们,苦来些个!” 她们碰到这个刁钻古怪流氓般的他,实在没有办法,只好老老实实的哀求他。 “要什么紧,时光还早呢,且坐下来谈谈呢。” “这样大的风,你吃饱了老酒倒不冷,不替别人想想。” 他不容分说,一手拉住一个,在身边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他左手拉着她,右手拉着娘姨…这滑腻的手…… “几点钟了?” “十点多钟了……” “讲讲价钱看。” “打茶围是打茶围的价钱,过夜是过夜的价钱,天冷哩,快些走吧……” 他们走出大世界喊两辆车子——她们两个坐一辆,他坐一辆——娘姨对那车夫咕噜了一声,车夫就把两杆子抬起来,车夫是明白的,接到了这样的客,格外跑得飞快。他以为她们的巢窟在云南路二马路一带,但是车子却向西藏路、南京路一带斜过去。他坐在后面车上,望见前面车上两个女子的头,心里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感情,只觉得新奇,也无所谓快乐,也无所谓悲哀,只是头脑昏沉沉,看见道路上的人一个一个人抹过去自己在心里说:“书籍横陈的房子啊,今天要和你暂时分别一晚了。” 车子从一条门口摆着极体面的水果摊子的弄堂里穿进去,不久就到了她们的门口。 那种地方是没有什么厅堂客堂的,上楼就房里请坐,他掀开门帘走进去,就见了一张铜床。几面大镜子,几张大理石面子的木器,洁白的帐子和被单,高高叠起的湖绉被头,梳妆台,化妆品,月份牌,痰盂,茶具……都在一盏五十枝光的电灯底下灿然发光,还有一阵消魂摄魄的香气。 他在床上坐下之后,面前就来了一杯热茶。她像一只小雀儿一样,扑在他的身上,“不要回去了……啊,……啊……”发疯似的撒起娇来。“好。”他被她一推倒在床上,底下的钢丝把他弹上几弹,他像一跤跌落在云雾里。 “我要吃橘子哩。” 她又撒娇起来说。 “天冷哩,吃别样吧!” “啊,啊,我要吃哩……” “好,”他就摸出来钱来,不多久,面前又来了一大盆大蜜橘,她就像小孩子一样跳下来抢着剥,剥得很精致的,自己吃几瓢,几瓢塞到他嘴里去。 “你姓什么?”她问。 “我姓别。”他不说姓易。 “不是的,骗人……”她听这个别字不像姓,并且上海话里面这个字常常用在坏处的,所以不相信。 “是卞呀,天晓得的。” “噢噢,姓卞,姓卞……” “你姓什么?”他问。 “我姓金。” 他知道她姓金,叫老五,是苏州人,但是苏州话说得不大像。这也怪不得,她们无论哪里人总自称苏州人的。 “为什么吃酒呀?吃得这样多,”她好像劝告的样子。 他听了这种话,这种声音,这种慈爱的声音,除开他的母亲以外,他毕生没有听见过,他的心里惨然起来。 “唉!唉!我难过………我吃了酒好过一点……” “什么难过啦?不要难过,我欢喜你。”她又爬到他身上,把个细腻的面孔贴过去,把嘴唇凑到他的嘴唇上去……鲜花才放似的嘴唇,鸡心般的嫩舌……他四肢已经乏力,只听她把自己当作一只小猫一样去安排,他知道自己反而占了她的地位,而她却正立在自己的地位上。当时他明明知道这种感情是两面做出来的,暂时的,是钱买得来的,但是竟好像熟识已久,正是亲爱到说不出来的时候,他竟把她当做一个最知心最体贴,能够解除他的忧患的朋友,心里有许多伤心的话要告诉她……然而他说不出,说出来了她又怎样知道这些苦处呢,她也能陪着你伤心吗?他心里不由得酸溜溜的在那里转,眼眶里竟滚出眼泪来了,但是这眼泪他不愿意被她看见,趁她不用心,赶紧抹去了。 这时候后面房间里又来了几个客人,从说话上可以辨出其中几个是北方人,一个却是广东人,并且从声音上又可以推想他们的身材都是高大的,听得他们在那里问老七哪里去了,又听得娘姨回答说,“大世界去了。”又听得他们叫人到大世界去找老七回来,本来很清静的房间里,顿时嘈杂起来。 同时老五就丢了他,到后房里去招呼他们,前房来了三个女小孩,算是来服侍他的,她们的面颊上都起了一层鼻涕被风吹干而变成的壳,但是也都会倒茶剥橘子的,并且也竟会扑到他身上来,他没有事做,就要她们每人叫他一声。 “姨夫!”第一个叫,他摇摇头。 “爹爹!”第二个叫,他骂道:“岂有此理”。 “妈妈!”第三个叫,他笑了起来。 老五去了半天半天不来,忘记了他似的,他只听见她的细声音混在几种大声音里面,他又像受了一种轻侮,要想发怒,而一面又想这样发怒太不体贴她了,只好把怒气遏住,仍然和三个小孩子打混。 过了一会,听得老七回来了,后面房间里,又多了一个女人的声音,那几个人要打牌了,在那里议论后面的房子太小,要和前的客人换一下房间,在这时候老五就走过来了。 这件事又使他知道了一点规矩,原来那地方的客人互相换房子也不是随随便便的。先由老五叫他仍然安安静静坐在床沿上,而后拿一幅围屏来遮了他。在那彼此不相见的一屏之隔中,后面的客人到了前房,前房的客人就到了后房,但是竖在他旁边正有一面大镜子,他从那镜子里也看见了那几个客人的状貌,果然是三个身材高大,相貌魁梧的军官一类的人物。 他到后房时,前房就一片声音把麻雀牌撒在台上,洋钱的声音也响了起来。 又过了几分钟的光景,老五来了,她已脱了裙子,外面的皮袄也脱了。上身穿着一件水红的棉紧身,底下一条黑湖绉大裤脚管裤子,这样的颜色与打扮他虽然不喜欢,而穿在老五身上却又似乎相称的,于是他们横身在床上,很甜蜜地各人想些话来谈着,并且一粒蜜枣从老五的嘴里到了他的嘴里。 “睡觉吧,”老五说。 “好”。那高高叠起的湖绉被头打了开来,他的身体便被吞了进去,……雪一般白的皮肤!蛇一般滑的肉体!芝兰一般香的气息!…… 这也很奇怪的,这里面的情形竟超过他幻想之外,无论老五怎样竭力安排他,他心里头毫不会起一点特别的作用,所感觉到的不过是身边多了一个女人,也不气喘,也不心跳。犹如做着一件极普通的事,如他每天到学校里去上课时一样,结果只把一只手臂做了老五的枕头,他的身体被她的四肢包围着,浑身热得要出汗。 床面前一架时钟敲着两点钟的时候,他的酒意也渐渐地减退下去,抬着眼睛望望帐顶,似乎这件于他很新奇的事也曾经已经做过了的,帐子外面一盏雪亮的电灯,仍然在发着它热烈的光,忽然有一缕呜咽声隐隐约约被他听见。他以为是老五在那里哭,而这哭声却分明在帐子外面,他掀起帐子看,外面另外一个女子伏在茶几上,她的背皮一上一落地动着,非常哀切似的,前房的打牌声音仍然在响着,不过没有老七的声音……妈呀!妈呀!……这哭声吵醒了身边的老五。 “老七,半夜三更有客人在这里,哭什么?”老五抬开眼睛来说。 “小娼妇!你当心你的骨头!”前房忽然多了一个中年妇人的声音,她像咬牙切齿下死劲地骂。 “规矩也不懂,老子来受你的气,操娘!”前房的客人发脾气,接着一块洋钱拍的一声着在台上。 “你的脾气发给哪个看,明天不把你撕破十七八片我不信!”前房的中年妇人继续着骂。 “尿眼泪这样多,去呀!去呀!”老五骂。 “我的场面没有你好,吃这行饭的人都是要场面好看的,哦哦……”老七还是呜咽着。 “……” “……” 他越发睡不着了,他很同情于老七,但是没有他可以说的话,他只能劝劝身边的老五:“看我面上,不要骂她,苦来些个!”其实这种极平常的吵口并不用他担着心,等她们吵得疲乏了,也就自然而然的静了下去,都不做声了,老七也过去了,并且大家吃起粥来了。 “为什么睡不着啦!不怕吃力的。”老五钻在他的怀里很体恤他似的说。 “啊!我睡不着,我听了她的哭声很难过,可怜的老七,你还要骂她哩,罪过的!” “我不骂她了喂,睡着吧,我抱着你好好地睡过去啊!”其实她自己贪睡,她的眼皮一眨一眨的,声音也低了。 “啊!我欢喜你,你很像我的妹妹!你叫我一声哥哥吧?” “你先叫我哩!” “妹妹!” “阿哥!”她差不多已经睡着了。 他始终合不上眼,只觉得老五身上发出来的热气一阵一阵熨着他的胸膛,看看她两眼低垂的面孔,此时已变成了苍白,梦中时时转侧,发出痛苦的呻吟声,他寂寞地替她伤心不过,又替自己伤心,他觉得世界上最伤心的就是她们和他自己这两种人,虽然表面上,生活上看起来绝然不同,而被世人凌辱,轻侮而偷安苟活则同是一样,……他的眼泪止不住断断续续往下面流,一面轻轻的在她披在额上的几绺发上吻了几吻,又用手轻轻的替她捶着背……感伤了半天,才模模糊糊睡过去。 好像不多久,他又惊醒过来,帐子外面的电灯光已经变成了白天的日光,看看身边的老五,犹在昏迷不醒,他轻轻掀开帐子去看钟,已经有九点多了,他不忍惊动她,独自一个悄悄地爬了起来。 他朝着那面镜子穿衣服的时候,看看自己的面孔并没有清减一些,只有一种惭愧、感慨、留恋混合着的感情使他如醉如痴地不安,看见横在枕头上的沉沉睡着的老五,他很想叫醒她,对她告一告别,然而他又不忍,只好小小心心偷偷地在她面颊上吻了一下,心里极诚挚地说道: “老五!老五!我深感你给我的一夜之恩!我永远把你的影子嵌在我的心上,我如今和你告别了,只希望能够在别的地方再碰见你,即使碰不见,我也永远不会把你忘记的,祝你的身体常康,祝你的容颜不要衰退,祝你永把昨晚待我的样子去待别人,别人待你也和我一样!” 他又和昨天日里一样孤孤凄凄地走楼下来,在她们的门口找一点纪念,只见墙上钉着一条铅皮,写着二百零六号后门几个字,加上他昨天问到的地址,就是“大庆里二百零六号后门”几个字,他就郑重其事的把这些字写上了他的日记簿子。 第7章 姐夫(1) 一 “礼拜六那天到香云那里去睡一晚吧?” 今天是礼拜一。李梦仙躺在床上转着这个念头,他的久已受了酒伤的头脑里如有了一个新鲜的希望,微微地跳跃起来。 “一定去!” 他的意思决定了。就在那里细细地猜摹到了礼拜六那天自己和香云两个人的情形,他的快要化成灰似的心里,又暂时如来了一滴清水,略略滋润了一些。但是他又有点怕:害怕自己的身体不及香云强健,敌不过她,不能充分去享受肉体的快乐。 十二点钟以后的电灯,人家都熄灭了,他床面前那盏的电力格外充足,格外显得明亮。他的头脑发涨,牙齿发浮,舌头发毛,两只眼睛干卡卡地睁在那里,一点也睡不着觉,这是神经衰弱,虚火上攻。 明天第一点钟就有课,但是他不怕:因为明天是月考期,考试是瘦了学生肥了教员的事情,用不着预备功课,一点责任也没有的。 李梦仙来F城有两个月了。初来的时候还整天整天下着雪,现在树木才渐渐地发出叶来,天气渐渐地和暖了。但是他的心情是和天气不一样的,初来的时候很悲郁,现在还是很悲郁,并且更厉害了。 F城地方很少他这副模样的人,本地人看起他来很觉得奇异;他是本来不大喜欢睬人的,他就越发不去睬他们。和他同来的有三个同乡——不能算同乡,只能说同是南边人——他看得三个同乡分外的和睦,吃饭在一起,睡觉在一起,出去一同去,有钱大家用。 但是他最感激的却是一个当差的。这当差的不知道他的姓和名,只晓得他叫做老九。他也赶着老九叫老九。老九在他起来的时候替他折被头,睡觉的时候替他铺床,替他做饭,又替他洗手巾。他看了很觉得对不起他,很想叫他不要这样做;但又恐怕这样说了之后,老九会疑心他怪他做得不好,所以他不能说。 李梦仙住的这间房子的上面和左右前后五面都糊着纸,只有地皮一面是砖头,一阵风刮进来,糊得不伏贴的纸,就扇动起来哗啦哗啦叫。他把这房子看得像他家乡用来烧化给死人用的纸屋一般,而他自己也就像一个苦鬼住在里头。 和他同来的三个同乡全住在这纸屋里。一个叫做陆海山,一个叫做方小痴,一个叫做许卧云,都和李梦仙一样是近视眼,都戴了眼镜。方小痴是一个长条子,长得仿佛像一根甘蔗,说起话来先要扭一扭头,面部上突出一个高鼻子,被冷风吹着时就发了红,走起路来有些摇摇欲倒的样子,很要叫人替他当心的。许卧云的胸背之间很宽阔,面孔却瘦白得很。走路时他的双肩成一线从左边向右边倾斜,头上的帽子的倾斜线却和双肩反对而成交切。他的性格又有些反常的地方:别人静的时候他很忙,别人忙的时候却伏了进来,精神是很铄的。陆海山的身体很高大,面孔上苍然作黑色,他最爱把自己做得很伟大,常把身高体壮来夸耀别人。又常喜欢装得很正经的样子去看书。见了客气的人他就先叉手不离方寸地招呼一会,然后再端然正坐下去,眨着眼睛想些话出来谈谈。假使这时候有人去挖苦他,他决计忍受下去不和他们计较,因为他想若和他们计较时,他的态度难保不浮躁起来,就失去庄重了。但是他的心地却是很厚道的,有些时候很能够吃亏。陆海山和李梦仙比较起来,以体格而论刚成相反。陆海山看了都德的《小物件》很动情,因为自己爱做杰克母亲,便硬说李梦仙是小物件。李梦仙的身体本来不怎样大,听了他这话也不能反对。以此李梦仙睡熟了的时候,陆海山总来替他闭灯,吃饭的时候又去替他拿碗。但是陆海山的饭量到底比李梦仙大,却不能饿了杰克而让小物件饱,小物件若和他争论时,杰克就说:“我的人也比你大呀!” 和他们这房子一板之隔的外面,也有同样一个纸屋子。那里面住着一个总理一切事务的吴先生,还有一个姓叶的小书记。小书记肠肥脑满,年纪很轻,有许多事情做得不称李梦仙的心,他总原谅他,吴先生常用手摸着脖子——他的脖子上不知道生了些什么疮,用白绷带缚成X形,他常当着人喊“脖子痛!”“脖子痛!”——眼睛插到额头上来望人,又常说到外面去吃馆子,吃馅儿饼,吃坛子肉来表示他阔绰。李梦仙一方面同情他的脖了,而一想起他的架子,又如一个眼中钉。 以上说的是和李梦仙住在一起的同事,现在都在那里打呼了。 李梦仙想起了“到香云那里去睡觉”的念头,因而又想起了其他的念头,翻来覆去不能入睡。过了一会,坐起来抽了一斗烟——匣子上标明功敌鸦片的烟,他的脑筋渐渐地麻醉了,才静静地睡了下去。 他被陆海山叫醒之后,第一个心里起的作用还是“到香云那里去”。他的头里重得很,眼睛睁不开,计算自昨晚到今晨,犹没有睡满四个钟头。 李梦仙转了这个念头之后,他的生活像有了目的,这一个礼拜中的光阴,不至于在无聊中去郁闷了。 第8章 姐夫(2) 二 李梦仙来F城的第一天是正月月底。那时候满城都是朔风和冰块,树木死一般地挺着,地皮铁一般地硬着,F城的房舍上是不加粉刷的,人的衣服是老不讲究色彩的,看出去时,远远近近高高矮矮大的小的,死的活的都沉没在一个灰色调子里面。他刚从南边来,看了这情形觉得异常不痛快,心里时时发酸,时时想哭。 学校里还在那里收拾房子,他们的行李堆在木屑斧片的旁边,人就在一间刚糊了纸浆汁未干而发出一种又酸又臭的气味的房子里。房子中间搁着一只大火炉。煤火把四面的松木板壁烘得必必八八响。人若靠近火炉时,皮肤上灼然发烫,离得太远了,腿里面又冷得彻骨。李梦仙过到这种日子也觉得异常不痛快,心里时时发酸,时时想哭。 黄昏时,因为还没有装电灯,暂时点着两支指头粗细的洋蜡烛,叫了四碗面条儿——宽有半寸,长可一尺,加上几片青菜叶子浮在和开水差不多的汤里的面条儿来吃了之后,许卧云和方小痴有事可先出去了。李梦仙和陆海山坐在板铺——用一个木头长框子钉上四只脚上面搁起三片长短不齐的松木板皮的板铺上纳闷。 “怎么办呢?”李梦仙狠命的叹了一口气,才逼出这句话来,他几乎要哭了。 “到那个地方去吧。”陆海山笑着说。 “唔?”李梦仙不明白海山的意思。但他看见海山面孔上的表情已猜透了一半。 陆海山郑重其事的走过来,怕被外面的学生听见了似的,凑着梦仙的耳朵说: “逛窑子去。”说着笑一笑,随后又装得正经起来。 两个人一起披上外套,戴上帽子走出去。 循着一座煤山似的大城墙走了一会,到了城门口。抬起头来一看,晚上的沙灰更比白天浓厚了,街道两边的灯火隐隐约约地发着黄光,许多车子很恐慌而乱轰轰地叫,夹着一种令人起栗的破竹之声,是骡夫的鞭子抽在冰结实的地皮上。 钻过一个深而且暗的大城门,向左转,再钻过一个较小点的城门,才算到了城外。城外的路比城里阔,沙灰分外浓厚,灯火分外模糊了。梦仙和海山顶着朔风没头没脑地走了一阵,到了一处较为明亮的地方,一路上歇着无数明灯照耀的包车。陆海山说: 《男友 完结+番外》TXT全集下载_4 “到了!” 梦仙看这里的房舍并不较为精致也不见得高大,而且正在开冻的地皮踏成了一片污浊的泞泥,心里有些不敢相信海山的话。皱直眉头看了一看,才望见前面胡同里果然伸着几盏门灯在那里。 于是海山走前面,梦仙跟在后面,一连走了十家。 无论哪一家,门口都装得有一盏明亮的门灯,照见“某某班”或“某某书馆”几个大字,旁边又挂着两块牌子,一块上写着“姑苏”或是“京津”;一块上写着“头等”或是“二等”。走进门去,迎面就是一架大屏风,上面贴着一个大福字。福字后面画着的是天官赐福,福禄寿三星,双狮图等五彩焕耀的画。绕过那屏风后,就有人来招呼道: “你老有熟人吗?” 你若有相熟的人,他就领你到你那熟人的屋子里去;你若没有相熟的人,就请你先到一间空屋里去坐着,然后一个人在外面把门帘打起来,直着嗓子叫道: “见客!……” 这一声怪叫至少有一分钟长久。在那声音里就有不少穿红着绿的姑娘走马灯似的在你面前转动起来。你若中意了一个,就挑选了她。 梦仙和海山的好恶各有不同:一个是喜欢苗条而清秀的;一个是喜欢强壮而丰肥的,起初海山不愿占先,每到一家总让梦仙挑选,但是当选的总不合海山的意,走到第十家,海山不能客气了,就挑选了一个肥而且白的姑娘。她的名字叫丽红。 “谁招呼?”丽红到碟子里去抓出一把瓜子来,侧着头含笑地问。 “他。”海山把嘴朝梦仙一呶,丽红的瓜子就先给了海山,然后再给梦仙。梦仙见海山说自己招呼他,心里很不愿意,但是已经不能挽回了。 “丽红。你们这里是南班还是北班?”海山望着丽红的灯光底下的一团白雪似的面孔问。凡是第一次到这个院子里来的客人,总免不了要问这一句无意义的话的。他们今晚走了十家,海山已经把这句话用过十次了。 “南班北班不是一样的,我们这里是南边班子。”丽红倒旷达得很,她一边笑着一边回答他,但是她说的是很好的北方话。 “那么请你说南边话吧,北方话不好听,我们又不是北方人。”因为住在北方的南边人都是鄙视北方人,北方人也常常露出羡慕南方的意思,所以陆海山当时感到一种做了南方人的虚荣,说出这种并不是一定要这样说的话来。 “我不会说,我不是南方人。”丽红倒故意撒起娇来了,说了这句话格格地笑将起来。梦仙看见了她的又白又齐整的牙齿,再看看她那个丰满的面庞,配上一件酱色花缎的短褂子,也就有五六分可爱的地方钻入他的心里来了。 隔了一个礼拜之久,又到丽红那里去。梦仙虽然不喜欢丽红,可是她的交际的手段也很可以软化得人心,所以也不觉得她讨嫌。她一见海山和梦仙,肉团团的一个面孔就像弥勒佛一样笑起来道: “阿唷!一个礼拜了。上次是礼拜六,今天也是礼拜六。”接着跑到门口去提起娇声问道: “本屋里空不空?”请海山、梦仙到她自己房里去。 她房里的墙壁上,地板上,桌子上都盖着一层漆布。几件半旧的西式木器摆设在四周。对床一面大穿衣镜,镜子中央贴着一个小小的双喜字,周围扎着彩。床上挂着品红色湖绉帐子,帐顶中央悬着一盏花电灯,四角交叉挂着万国旗,成了一个小小会场的样子。梦仙坐下来,见了这种出奇的装饰很觉得好笑,不过住了一个礼拜的浆臭熏人的纸屋子,来到此地已经觉得光明得多了。 梦仙是本来不爱多说话的,见了她们也是不爱多说。海山很想说话,却想不出话来说。丽红是一天到晚说话的机会太多了,看见他们不说话,也就乐得不说话。于是屋角上的一架火炉是尽在那里烧,天花板下一盏电灯是尽在那里亮,而这间扎着彩,悬着旗的华美的房子本来应该热闹的,一遇见他们就变得冷静起来。幸而丽红很有些逗人说笑的工夫,才补满了这空间的不足。然而那个不时送热手巾来的仆人,已经满目犹疑的朝这两位贵客看了几次了。 海山有些爱虚荣,他听见丽红问他“你们是在洋行里吗?”他觉得教员生活很可耻,就答应道:“”。听见丽红问“你们府上是上海吗?”他以为那小小县城的家乡为可羞,又答应道:“唔”。但是他的上海话说得太勉强了,他的衣襟上又明明别着一枚学校里的徽章,他就局促不安了。为要掩饰他那不安的神色,就抽出一枝香烟来衔到嘴唇上去。然而他又是个不会吃烟的人,那枝烟就高高的翘起在那里不成个样子。梦仙看了竟忍不住笑了出来。 “笑什么?”丽红问。 “笑你!”海山只得使金蝉脱壳计,他的面孔上却渐渐地泛上了一阵薄红。他们原是为取乐而来,不想又受了虚荣的压迫,于是临出来时便微微地感到一种淡漠的空虚。然而走到门口那盏门灯底下,望见外面一片寒夜中的疏冷的灯光,又想起了方才那种温热幽香的滋味,不得不有所留恋,海山就打起主意来道: “我们明天早一点来。” 自从梦仙和海山觅到了这个“凤鸣书馆”之后,方小痴,许卧云也就接踵而至了。陆海山另外招呼了一个叫兰香。方小痴招呼的叫做馥香。许卧云招呼的名叫小红。他们感到上课的苦闷,稍有闲空就到“凤鸣书馆”去。有时候,许卧云送他们几朵高价的绒花;有时候,方小痴去买大篮的水果来吃;李梦仙是常常要拉她们出去吃酒的;陆海山喜欢在暗中塞一些钱给她们。她们看他们好像是从天外飞来的贵客,凤鸣书馆也好像变成了他们的家庭。他们走进去时,打帘子的人就把四位姑娘的名字在院子里高喊起来。到后来,不问他们几个人进去,不问兰香馥香,丽红小红,总是背熟了的喊起来。再到后来,不问在那个人的屋里,除掉丽红等专司其事的四个人以外,别的姑娘也来凑热闹;娘姨,大姐也来听新闻。他们来时,哄然聚了一屋;他们去时,花团锦簇的一大堆人在后面送了出来。他们的身上都穿了洋服,说话又是外乡口气,有几个辨别力薄弱的本地人在门口走过,见了这样子就低低骂道: “好好的中国人给日本人操!” 丽红的生意好,不能长时间留在他们身边。兰香的生意最不好,他们去的时候多半坐在她的房里。兰香房里本来悬着一盏三十二枝光的小电灯,见他们来时就换上一个五十枝光的大电灯泡。又从抽屉里拿出讲究的香烟和玫瑰水炒瓜子来请他们吃。因为他们是南边人,凤鸣书馆本是南边班子,——其实里面扬州人也有,京津人也有,本地人也有,——给北方的大葱,大蒜的气味熏够了,见了南边客人特别欢迎。 许卧云是个办事的天才,说话时总带三分正经,在那地方却是用不着的。所以他说话的时候少,点头的时候多,而横在床上的时候最多。方小痴是名士派,除吃酒,做诗——他常把一本小诗抄誊过来誊过去的——以外很少注意别的事,见了女子也完全是好色不淫的态度,他常坐在椅子上让一枝香烟袅袅地在面孔上转,说话的时候也是很少的。李梦仙虽不大爱说话,但说出话总能引人笑,所以她们倒把他认为识窍的人。陆海山身体强壮,其余的性质也来得强,他见了她们像狮子见了兔子一般,常叫兰香坐到他膝头上来,兰香的臀部和他的大腿接触着时就交互发出一阵热气,他就细细地去领略这热的滋味。但是他的心虽很贪,胆却很小,所以他叫兰香来的时候,先要用了许多劲才喊出“来!”的一个字。但兰香偏偏要刁难他,听见他喊总故意地问干什么?这时候他就很有些像小孩子要想吃糖而又不敢去拿的一种害羞的神气。 第9章 姐夫(3) 三 时候十点多钟了。方小痴吸着香烟,一不留神被烟熏进了眼睛,他滴了两滴眼泪,咳了一会嗽,抬起头来,看见了兰香的床面前的一架时钟,就显得众醉独醒的样子老苍苍地说道: “时候不早了,学校里的门敲得开来吗?” 李梦仙正在高兴头上,听了他的话就说道: “怕什么?关了门就爬过去。” “阿呃!——”陆海山听了梦仙的话做得庄重起来,表示爬门是有失教员的威望的,宜乎早些回去,他这声调完全是他家乡的土音,不到急的时候绝对不愿意露出来的。但他却坐着不动身。 忽然丽红从外面很疯狂地走进来笑着叫道: “老爷们!(这称呼不是恭敬,却是熟极了的调笑)外面下了雪还不知道哩!” “吗?胖子不是好东西!”兰香带笑骂丽红。她倒很有些恋着他们,不希望他们早回去。 “回去吧?”海山方才正经起来。但他披上外衣,戴上帽子之后,眼睛里还在那里迟疑。 “忙啥介?”丽红看见他们要走,操着苏州话说。 “让俚朵转起吧,格搭地方赛过有刺格,怕搠坏子俚朵格屁股!”兰香像发气的样子,她的南边话说得比丽红好多了。 “辰光到了。”卧云从床上爬起来,显出一片诚恳,正是他交际时的常态。四个人先后掀起门帘走出来。 “明朝早点来呀!” “明朝早点来呀!” “明天来!” “明天来!” 丽红,小红,兰香,馥香一齐说。 他们走到外面,大片的雪不住地压下来,店家早已关了门,行人也早已被雪赶跑了,街道上一层一层白起来了。他们一边走,一边把她们品评起来。 因为四位姑娘各有特异的姿态,就用雅致的方法来区分:丽红最肥而且白,就比之为绣球花。小红的身体瘦狭苗条,性格也有些冷冰冰的,就比之为水仙。馥香艳而淫,比之为桃花。兰香说话爽利有男子风,就比之为木兰。四种花里面绣球最不能满人意,大家嫌她胖,于是梦仙又把海山埋怨起来。小痴,卧云也和梦仙表同情,全把海山来取笑: “老陆只欢喜胖子。” “老陆只欢喜笨相。” “只欢喜猪一般的东西。” 老陆势孤力弱,一肚皮的苦处没法回答他们,想了半天才逼出一句话来: “胖子的心肝好呀!” 梦仙等三个人听了大笑起来。老陆更觉得难堪了。用手摸一摸鼻头,大声咳了一声嗽,这是他常用来掩饰心中的弱点的。 梦仙到凤鸣书馆去不是为丽红,是为了兰香。他的爱兰香不是因为她有特别引诱他的力量,他先前也并没有注意到她,后来渐渐地发觉她的面貌像他从前恋过的E小姐,抚今追昔,从怀念上生出真诚的涓滴来了。所以也竟有些一时不见就要难过的情形。他到凤鸣书馆去也把妓馆的观念丢开了,丝毫没有一丝狎亵的意思,完全有一种与一个故人久别重逢时的感情在他胸中冲荡。不过听到那打帘子的喊声,以及临走摸钱出来的时候,又不禁憎恶起来。他坐在那里的时候,多半在记忆中作深长的冥想,眼睛总不期然地呆呆的看着兰香的面孔。但是兰香何尝晓得他的意思,总笑着说道: “你发痴了!尽在那里看我做什么?” 他听了之后总突然好像做梦似的惊醒过来,一半觉得欢喜,一半又起了一层哀感。 他这情意被他们知道了。海山又要做起杰克母亲来,甘愿把兰香让给他。喜欢搅事情做的许卧云也说既然如此,何不直接对她说。小痴也说尽可以直截了当对她说明,丽红的招呼不招呼在乎你的。他们这番热情使李梦仙感激,又对于自己感叹起来,同时对于兰香的情挚又加了一层。 明晚又到了凤鸣书馆。趁着兰香不在的时候,卧云就怂恿梦仙对兰香说。但梦仙一看见兰香的时候反而觉得害了些羞,不好意思说出来了。卧云便抢着对兰香说道: “兰香!老李有话对你说呢。” 兰香听了,看看卧云,又看看梦仙,笑着说道: “说什么啦?鬼鬼祟祟的。” 梦仙不能不说了,但是在房里终于说不出口来,就拉着兰香到院子里去。 正是残雪初晴后的寒夜,天空如洗,冷月当头,积雪照映起来,院子里分外明亮,两个人的影子清清楚楚地画在地上。 “什么?什么?”兰香心里不住地狐疑,以为这位尊客有什么好消息对她说,或者有什么东西给她。 梦仙轻轻地握着她的手,低低说道: “我非常之爱你,因为……”那爱她的原因,他说不下去了。 兰香并没有预备听见这句话,她呆了一呆,便害羞起来,把个面孔贴在梦仙的胸脯上。他再不想到她们也会有这样的表情,爱她的情挚又加了一层了。 “我想不招呼丽红,招呼你,老陆和我是好朋友,我已经对他说过了。” 兰香听了,低下头去想一会: “那不成,我和丽红也是好朋友,丽红的脾气比不得老陆,这样做去的时候,我和她的后情就拉倒了。”她又望了一会月亮,注视着梦仙的面孔说“你何必这样呢?反正是一样的,你常常来就是了。” 梦仙没有想会有这一场失望,心里突然酸了起来,但又看见兰香的秀眼在月光底下亮晶晶的注视他,便轻轻地凑下头去吻了一吻,用一种带着悲调的声音悄悄地说道: “这个可以吗?” “唉!……”兰香轻轻地在喉咙里叹了一声。 从此后兰香似乎已经十分了解梦仙的意思,他闷闷不乐地坐在她的房里时,她总对他说道: “嗳!你何必又那么不高兴呢?” 有时梦仙和海山调笑的时候,她也来和解道:“不要这样吧。唔朵两家头末……”底下的意思就好像是: “不要是为了我一个人吧?” 第10章 姐夫(4) 四 因为兰香的关系,梦仙和海山格外亲热起来。因为亲热,又不免诡秘起来:两个人常常瞒着卧云,小痴到外面去。 可是海山的性质,不像其余的人一样只求到那里去坐一坐为止,他是要想达到最后的目的的。他屡屡要到兰香那里去过夜,但是兰香明明白白申说自己有病不能留客,于是他的膨胀性又扩张到别方面去了。 海山从外面进来,正经的面孔上掩不掉虚心的神色,看见卧云,小痴都不在,便叫道: “喂!老李!我呀!” “又去偷食吃了!”梦仙看了那神色,不言可知他又到什么地方去找着了新鲜东西了。 海山精神饱满,用个大拳头重重地在台子上击了一下,再跑过来弯着腰张牙露齿地低低说道: “我呀!我找着了一个好的了!上海人!名字叫花娟!他的父亲在新世界里开珠宝店的,因为五卅闹事折了本,才把她卖到这里来。她是在上海某女校里读过书的。面孔丰满得很,姿势又好,她自己说是清倌,可是我不相信。总之她是女学生,女学生呀!”他如得了一件至宝似的快活极了,一口气短短的替他这新觅来的花娟姑娘做了一篇小传说给梦仙听。然而梦仙却骂道: “猪头三!啥路道!看见了丽红说好,看见了兰香也说好,见了桂林又说好。见了金铃又说好,现在又是花娟姑娘好了。高兴什么呢?念书识字的多得很呢,女学生!女学生又怎么样呢?” “你不要侮辱她吧,真实她是进过学校的,昨天她还拿出不少教科书来给我看的,而且还是中学生呢。况且,实在生得太好看了!昨天我和她面孔靠面孔亲热了一会,真舒服极了!你不要不相信,我们明天不妨一同去看看……” 明天是很好的太阳,天气暖和得很,已经不是初来时的天气了,梦仙的兴致也略略鼓了起来。饭后一点钟不到的光景,海山已经换了新衬衫,上了新领头,穿上新上过油的皮鞋了。 但是厚呢大衣已经不当时令了,不幸春季大衣又还没有缝起来,又颇使他为了难。他想了半天,才得了一个较善的方法,就把挂在柜上的一件雨衣取下来,折得伏伏贴贴的,挂在手臂上。他的意思以为在F城过日子的人,是辨不出雨衣大衣来的,然而穿在身上又很不能够安自己的心,所以才用着这一种叫人家了解他备而不穿的欺人法子。 那地方叫做“全福班”,进门是一个大院子。他们去得太早了,院子里还空空洞洞没有人。海山要表示自己的熟识,便不等人出来招呼,一直冲到花娟房里去,梦仙抬头一看,原来姊妹四个正在那里梳头呢。 海山到了房里,更想做出潇洒的神情来,一伸手就把手臂上的雨衣滑到椅子背上去;不料那件橡皮雨衣一些不体谅他的意思,竟发出一阵干脆之声,他便连忙抢过梦仙的外衣来盖在雨衣上面。 门帘开处,进来了一个老鸨婆。她的身材比男子还高,面孔比驴子还长,高颧骨,大眼睛,远远望过去她的面孔就宛如一张五筒麻雀牌。她缩着肩胛朝海山、梦仙剪了一个拂,非常亲热似的说道: “陆先生早。”又朝梦仙笑一笑: “今天天气倒不差。” 但她转过脸去,见了花娟姊妹四个人,又好像受了哪个的气向她们发作起来。花娟等正在梳头,有的望着镜子,有的望着木梳,有的握着辫梢,静静的一个不敢做声。更有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耸着两根蜻蜓似的小辫子,捧着一个白金龙香烟的空盒子,也吓得退到房门角落里,用舌头不住的舐着鼻子底下鼻涕。 昨天海山嘴里说的花娟姑娘很引起了梦仙的注意,今天眼睛里看出来的花娟姑娘却不能满足他的要求。她的面孔固然很丰满,然而太臃肿,血气固然旺,总是过火了,于是他的兴味完全打消。看看海山呢,也好像看出了她的缺点,躺在床上不做声。加之老鸨的凶险!小女孩的污秽,便都憎恶起来了。 本来很好的兴致受了那污浊的打击,觉得那个不易多得的晴天也减杀了些光明了,海山就发起再走一家去。 和全福班并肩有一家“玉华馆”,就走了进去。 照常打了帘子,照常一声怪叫,照常走马灯似的红红绿绿走了一阵,挑选了一个姑娘,她的名字叫香云。 很奇怪!梦仙见了香云就像在哪里看见过似的,他想道: “难道来过了的吗?” 想了一会,就想出一个道理来了:原来香云具有两个人的形态:她的面部轮廓和嘴巴,很像他从前的一位女同学W女士;她的眉目之间的顾盼神情,又很像从前教过的一位女学生E小姐。这W女士和E小姐,正是他先前恋过而现在犹不能忘情的。 香云问谁招呼?海山指指梦仙。 香云自己说只有十五岁。她比梦仙矮半个头,她的皮肤细腻而活泼,从袖管里看进去她的肌肉又很肥硕而柔软,眉毛有点蹙着的,眼睛在笑起来的时候两颗围棋子一般的黑瞳水汪汪地藏在睫毛里面滑来滑去。再看她的手,又嫩而且尖,如刚从温水中泡起来时一般,关于这几种,没有一样不合梦仙的要求,于是他临出来时不禁自言自语道: “真好呀!为什么到今天才遇见她呢?” 海山知道他情热了,便笑道: “好了吧?从前荐了一个丽红几乎每天每晚被你埋怨死了,如今总称心了吧?我这杰克母亲怎么样?” “谢谢你!杰克母亲!” 真的,梦仙这句话确是从心里发出来的,他说的时候非常之庄重而又带着几分可怜。因为他既见了W女士,又见了E小姐了。加之香云自己另外有的一种容易引起肉感的微妙之处,他的心田里就好像被热水温了一遍,突然透出芽来了;同时几十天来对于兰香的郁闷,也就慢慢地消除了。 “老陆,你好好的招呼兰香吧。至于我呢,我还是不能忘怀于她的,将来总要送一些东西给她,报答她几十天来施与我的恩泽!” “真的吗?……你也太傻了!对于她们何必这样认真呢!逢场作戏罢了呀!” “唉!我难道不知道她们是朝云暮雨把来当做职业的,我们也不过是她们的不知多少客人里面的一个,那能看得我们就特别起来。不过我,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真心真意对待我的人,我也不希望遇见真心真意的人了。我只要有一时一刻能在她们身边得一些单方面的安慰,就认为她们给与我的恩泽了:所以在我一面实在应该认真的。你说我不要对于她们认真,我又到哪里去认真呢?况且,说起朝云暮雨来更叫我痛心。她们固然是妓女,然而那班不是妓女的女子,又何尝不是朝云暮雨呢?索性有个妓女的名称顶在头上倒直截了当,那班以高尚,纯洁卖钱的方才可怕呢!所以我还以为还是和自承为妓女的她们周旋周旋,反而比较把精神白费在那种会和春云一样的女子身上去爽快得多了!” 梦仙说这话的时候,已经不是寻常的语气了。海山看看他的面容也变得愁苦起来。很可怜他,便叹道: “话虽是这样说,但你也不能走到绝端去的,也不能一概而论的。你总得好好地耐着心肠找一个人,也可以结婚了!我算是知道你的,你假使是单身一个人也就罢了,你的家里,母亲等等哪能不在哪里望你呢?” “唉!这话何必等到今天,又何必等你来说……然而……我也难说……” 第11章 姐夫(5) 五 以上是梦仙认得香云的来由。他招呼了香云之后,他心里感到了不容易多得的愉快。他近来的精神萎靡到了极点,连说一句话的兴致也没有了;那天忽然有了一点多钟的快乐,竟谈了许多话。他自己知道这种情形徒然增长了他的可怜,但他也不愿意去追求它。 晚上竟做了一个乱梦: 他携着香云的手,不知道什么天气,什么时光,忽然立在自己家里的天井里。厅上的长窗紧紧的关着,好像上面的玻璃都碎完了。突然之间一个苍白的面孔从窗里钻了出来——好像曾在大舞台看狸猫换太子的戏,那些妖精的面孔露出在窗外一样——是母亲的面孔,呆着眼睛朝他们望。看了半天香云,忽然就到了他们身边,手里拿着一根大门闩就打香云——又好像已经打了半天了。他见了这情形,心里难过极了,但是又说不出话。忽然自己的面也嵌入了长窗,睁着眼睛呆呆地看香云挨打。只见香云泪痕满面,一步一步往后面退,竟没入了墙头。忽然又钻了出来,却已经变成W女士了,不住的立在那里笑。母亲忽然又坐在厅上的大椅子上,欢喜得异常。那又像香云又像W女士的,便抱住了他指着母亲笑。他就携着她的手从台阶上一步一步走上去。但是忽然母亲不见了,W女士不见了,房子,天井都不见了,却是立在茫茫无际的地方。突然眼前黑成了一片,香云又变成了他的妹妹破空而出,淌着两粒大泪珠叫道:“哥哥!”…… 他惊醒过来时窗上才透上一片青白色的曙光,那盏电灯还剩着一点红光亮在那里。他稍稍清醒一些,梦中的事大半忘记。香云的面孔却在他头脑里活动起来。他从前每恋着一个人的时候,一定是天刚亮就醒过来了,现在正是这个样子,他便想道: “唉!我真正的恋着她了!” 从今后他几乎无时无刻不想到香云,没有一天不想到她那里去。她去的时候多半在白天,要到上了灯才回来:因为香云梳头的时间在下午三点钟光景,他在她梳头时找出了特殊的美点,特地去赶这个时间的。 香云梳头时他便挨在她的旁边,看她的乌云似的长发散开来。那白而腻的面孔藏在散乱的头发里越显得异常妩媚,再等候的头发梳到后面去了,两边鬓发盖下来掩没了耳朵,而额上的几绺短发齐齐地贴到眉毛上,她的眼睛越发掩映得奕奕有神了。香云也知道他的意思,便趁这个时候做出种种媚态来,或者抿着一根头绳朝他笑,或者在镜子里向他挤挤眼睛,他看了便不禁神魂飘荡,很希望那梳头的时间多延一刻。然而那梳头师父的技巧已经有了一定的时间了,不能够特别延长,也不能故意缩短。 加之香云又天真,又活泼,在床上时,就像一个胶性的皮球在他满身上滚。坐着时就把两条大腿架到他的腿上来。香云的身体热得很,软得很,伏伏帖帖粘在他的身上使他异常舒适。她又常时把细腻的面孔来和他的面颊磨擦,用血一般的嘴唇去咬他的耳朵,他便迷迷糊糊觉得有一阵肉香——如刚刚产生的小孩子的肉香,和着一阵粉花香直渗入他的心房深处,他的身体就好像一块海绵浸入了热水似的,立时泡发开来。这时候的妙处他常暗暗地瞒着香云私下尝着的。 当横到床上去的时候,他就用一只手臂从香云的肩头上伸过去环抱她的粉颈,香云披在耳朵背后的几丝新洒了香水的头发飘在他的面际,他就不住地含在嘴里吸着,好像那几根头发真的可以吃的一般。有时更进一步,把手插到她的大襟里去抚摩她的乳防。那两个乳防热而且滑,软而且松,如两个刚出笼的馒头一般,就使那只手放了进去之后永远不愿意退回来了。床里面的光线比外面晦暗一些,香云的面部就显出可爱的苍白色,同时她稍稍有的缺点尽都隐去,而她的美点却越看越不尽起来。那时候他越看越像W女士,越看越像E小姐,就紧紧地搂在他那尽在那里兴波作浪的胸前,在摹拟的状态中享那冥想的快乐。然而他又屡屡自责不应该做成这个样子,因为在他胸前的明明是香云,这样抱着她而又把她当做别人来爱是不应该的,应该真真实实爱香云,香云并不辱没他什么。 凡是香云爱的东西他都愿意爱,一方面自己爱的东西也希望香云能够爱,他屡屡问香云爱什么东西,他可以买给她。他自己爱喝酒便问她爱不爱喝酒?假使她要喝什么酒,无论什么酒都能够办得来的。但是香云说她什么也不爱,反用命令的口吻叫他不要浪费钱。至于酒的一层,她确是爱喝的,但她又说她的娘不准她喝,自己也不愿意喝,并劝他也不要喝得太多了。 真的,香云还有一个亲娘哩! 香云是天津人,娘也是天津人。她是个五十几岁的强壮的妇人,身材很高,面目慈善,肩胛是削的,两条腿很长,小脚,裤脚管是常常扎着的,当她背光而立的时候,望过去恰像一只大圆规分开两足钉在地板上。 可怜得很!她把女儿的肉体朝朝暮暮供给许多兽性糟蹋,她还要含着笑去服侍那班糟蹋她女儿的人,一如这个人糟蹋她女儿的次数越多,对于这个人越要恭敬;反之,假使没有人来糟蹋她的女儿时,女儿就失其价值了,她就伤心起来了!梦仙是近来糟蹋她女儿最厉害的一个人,所以她奉承他格外周到。而梦仙的神性不能自制其兽性,却使兽性虐待了这个人又叫神性出来可怜她们,在香云的身上得到了满足时,却把同情心装到面孔上来对着她们。 香云的娘告诉他说:她就只有这一个女儿。大概是她的命不好,生下地来她的父亲就害了病,到她五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死者没有一点东西剩下来,她们只好替人家洗洗衣服过日子,不想到她十三岁的时候我又害了病,因为要救命,就叫女儿走这条路。但是在天津地方做生意,怕被家乡人笑话,不到一年就到这关外来了。总算靠菩萨的保佑,小女孩儿倒是无灾无晦的,就只因为本地纸票发毛,生意不大好,又要服侍大兵,看来也是做不长久的。 《男友 完结+番外》TXT全集下载_5 这种不言可知的原因谁也能够猜想得出的,梦仙听了却为她们黯然神伤起来?竟如个老年人似的叹口气道: “唉!可怜的小孩子呀!” 香云的娘听见梦仙叹了一声,也接着叹了一声,好像不是客人叹气,她是绝对不敢叹气的。 玉华馆的人,到一定的时候,除开意外的天气,没有一天不看见梦仙从那一架绘有天官赐福的屏风背后转进来于是打帘子的人认得他了,姑娘们认得他了,打手巾的认得他了,卖小吃的也认得他了,还有另外一班卖唱的姑娘们也认得他了。最后一班人就想靠香云姑娘身上沾些油水。 当灯火未来之际,屋子里显出一片黄昏的惨淡时,那里边已经挤满了客人,挤满了卖小吃的人,院子里就不时大喊着“没有屋子”!“没有屋子”!的声音,以免后来的客人的徒劳跋涉之怨;而里面呢,早就胡琴,三弦,鼓板的声音响彻着,卖唱的姑娘们正把嗓音调得很好的在京调,大鼓,梆子腔上趁工夫了。 而梦仙呢,为了香云的原故,也自然要破费几个正账外的消耗了。那班穿着长袍,拖着大辫,或是胸前一把银锁,或是腕上载几只金圈,或是耳边描一朵绒花的姑娘们先先后后手里拿着一个红折子跳到他身边来请他点戏时,简直叫他无可奈何起来。因为看了她们那副撒娇的样子,带嗔的声音,非常熟识的情态,很不容易说出“不要唱”的三个字来。尤其为难是她们一走进来总是未语先笑,跟到挨到他身边来握着他的手,又是一声亲亲昵昵地叫道: “姐夫!” 亏得他有把握,亏得香云不会替她们吹嘘,所以他才得一个一个来谢绝;然而归根结底,到后来还免不掉承认了一个。这一个在他说起来是出于自愿的,是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她的打扮宛如《空城计》里面立在诸葛亮旁边的琴童,两条扎着红绳的发辫分开左右垂在胸前,头顶中间露出一条青白色的肉路,两只眼睛大而且明,小小的嘴巴有如一朵蔷薇,怒起来时会叫人魂消,笑起来时又叫人心软。 小姑娘能唱的戏不很多,连那个不到十二面的短折子也没有填得满,所能唱的又多半是已经过去了的不时髦的戏,如当时流行的《庆顶珠》《捉放住店》等都不会唱。她的琴师是一个六十几岁脱了头发,落了牙齿的老人。他拉胡琴是半途出家,他的技巧离圆熟还远得很。所以拉起来时每致琴声和嗓音不能调和,过门时也常要走板。在这些上全不能使梦仙乐意,那嗓音反而在他耳边纷乱起来。但是他却很情愿出这几个钱。这原因一半固然是那小姑娘小得可爱,一半也因为那老琴师老得离奇,是一种一老一幼,一孤一弱,相依为命的可悲境况中博得来的他的恤心肠。那老琴师用全身的精力,伸出松枝一般的老手拉着那枝硬弓,同时大张着口喘气,喉间一块骨头也高高突起一如古树上的一块节疤,令他想起一个人到了日暮途穷时可悲的状况。并推想起自己的将来。那小姑娘唱到最高处的颤动的声浪,涨得通红的面孔,他也异常为之不安而为之惋惜。所以他宁可今天听《武家坡》,明天听“阎瑞生”,有时还替那老琴师代劳而拉起胡琴,一边叫小姑娘多喝一些热茶,末了再多拿出一些钱来给她。他这心肠在他们知道不知道,他不晓得,然而这几个钱出得心里很舒服的。老琴师把胡琴套到布袋里去时总赔笑道: “嗳呀!还要你老的赏钱呢!” 小姑娘也扑到他膝头上来抚摩着笑叫道: “姐夫!谢谢姐夫!姐夫多坐一会儿去!姐夫明天来!” 这“姐夫”他便生受了。他是她的姐夫香云就是她的姐姐,他有这样的小阿姨很觉得光荣,香云有这样的妹妹他也替她幸福。于是他就一边拉着小姑娘一边指着香云道: “叫她一声姐姐!” 香云就含羞带笑说道: “不要她叫!” 第12章 姐夫(6) 六 梦仙睡在芬芳馥郁的床上,香云伏在他的胸前低低说道: “你随便哪晚上有工夫?来我这里住一宵吧。” 一边说,一边两只眼睛朦朦胧胧地传了不少的不能说的情意过来。接着,把粉颈伸长了送他一个吻,随后,她的头又滑到他的肩头上去急促地喘着气。 这是前一个礼拜日的事情,是他和香云来往得成了习惯以后的麻木状态中的一件新兴的事,因这原故,他自己和香云相处时的玩味得以延长下去。所以礼拜一的晚上,他便决定礼拜六一定到她那里去过夜。 有了这一个念头之后,那一礼拜的光阴尽在这玩味当中送过去。礼拜六快要到了。他简直看做一件非常重大的事件,事前作了种种准备:几点钟起来,几点钟睡一忽中觉,几点钟换衣服,几点钟动身……到了那天的黄昏时候,他已上上下下打扮得极其清洁了,于是坐在那纸屋子里先定一定神。为的要使这件事的趣味养得更浓厚一点,故意迟迟地挨些时光,到最后才特地吩咐老九去叫了一乘新车子来。 到玉华书馆时怕有九点钟了。他走进胡同时,那几家门口的门灯都放出欢迎的光。他走到里面去,已经和平日一般充满了热闹。假使别一个人来,或者要回报你“没有屋子”的扫兴的话,但是为着他却早已预备了一间卧房。这间卧房比香云自己的又漂亮了一些,他朝四下里一看,只见地上的漆布、墙上的花纹纸、桌面上的线毯、床上的褥垫以及种种摆式都时新的,也犹之他今天的换衣服,洗澡一样,是把今天晚上的光阴看得特别重要,所以用这许多东西好好地烘托出来。 那个服侍香云的人名叫兔儿——他是个癞子,头上如洒着无数的鸟粪——把一把大茶壶端了进来,又送过一块香喷喷的热水巾。 “你老坐一会儿,香云姑娘只有两班客了,一忽儿就会来的。” “好,你去吧。”他很体贴他们,一半想独自一个人闲散一点。接着又叫他回来,叫他去买了些水果和一包香烟来。 香云没有进来时先一个人坐在那里打量这屋子。他看到那簇新的陈设,始而觉喜欢,后来又感到了羞愧。他猜想这卧房是特地为他腾出来的,当然已经费过那一班粗脚粗手的人一番收拾的工夫,遇预备他今晚和香云两个人演戏来用的。那就等于许多人当着他和他的面说“一概都齐备了,你们俩好好儿干吧”一样,这是何等不爱脸而难堪呀!他想到这地方,就觉得有些无意味起来了。 香云今天竟软弱得好像一枝经风打过的海棠一般,进来时站足不稳,一扭身靠在门上抿着小嘴朝他笑。随后坐到床上去,朝他点点头道: “来!” 来做什么呢?她自然说不出什么来的。 “剥橘子给我吃。” 他便把橘子剥了开来。 很不明白,他今晚也有些态度不自然起来,也想不出什么话来说,只觉得心底里暗暗地起了种惭愧和贪欢的情感,一如有些吃着臭鱼的人,既嫌他脏,然而舍不得不吃的样子。时间还早得很,在当时恰无异一个教员坐在预备室里静等上课的钟声一般,只能在心中暗自猜摹,嘴里是说不出什么来的。所以他就无精打采地倒在褥子上,毫无意义地用手指叩着床上的铜栏杆丁丁地响着,香云呢,像倦极了似的睡在他的身边,望着电灯喘气。 过了一会,他略略把身子转过来,去抚摸她的一只臂膊,那只清腻的臂膊就挑动了他的心,他的本能作用使他的一条大腿压到香云的肚皮上去。她的身体软得像一团棉花,肚皮上的热气从他的腿上直透逼来渗入了他的心房,他便全身奔腾起来了。索性把全身压了上去,贴着她的热辣辣的面庞,低低喊道: “来亲一个嘴!来亲一个嘴!” 香云的面孔红了起来,悄悄骂道: “着急做什么呢?过一会也等不得?” 说着就闭了眼睛,长睫毛齐齐地盖了下来。他玩味了一会,嘴巴就压了上去,只觉得一叶火一般烫的舌尖送了过来。 这一次吻怕有一分钟之久,当其间他几乎把要整个身体陷没进去。可是香云的身体忽然蠕动了一下,他心里突然来了一阵嫌恶,如有一样东西在他后脑上打了一下,他暗自想道:“她这舌头已经有多少人吮吸过的了,她这身体……”接着更有一片异常秽恶的情景在他脑里现了出来:他想起有一天看见两只狗的情景,那雄狗满嘴涎沫爬在雌狗的背上……他就立刻从她身上滚下来了。 这个打击可真太大了!把他的兴味立刻洗得荡然无存。他想到自己和香云再做下去……那丑恶的狗,那丑恶的姿势,何等可耻……然而他打不定主意,香云的身上还在发出磁性来吸引他,他的心一上一下不住地猛烈地跳。 “这样傻头傻脑做什么?” 香云看了他这个怪样子便笑将起来,一边用个指头来点他的鼻头。他听了这句话,受了这一指之点,又像受了她的侮辱,竟失了平日对于她的温柔性,一些也不原谅她,无端恨起她来。 又是傻头傻脑坐了一会,一般不过夜的客人早已走空了,院子里慢慢地静了起来。香云和他调笑了几句,见他不说话,自己也很疲倦了,早有些迷迷糊糊地睡在他的身边。听听隔壁房里,刚才也起了一阵男子的笑声,女子的悄骂,后来渐渐地低了下去,变成了唧唧哝哝的私语声,忽然又是泼泼泊泊水的声音,又是拖鞋子的声音,钢丝床弹簧弹着的声音,帐子上的铜圈滑着的声音,最后又是一种什么东西打着铜栏杆的声音,很有节奏的或快或慢地响着。他一边听着一边他的脑里又画出一幅画来了。 “丑态!丑态!我难道就到了这个地步,就是要怎么样也应该另换一个日子!” 他就趁这时候硬着心肠把去意决定了,推一推身边的香云: “我要回去了。” 香云的眼皮直张开来道: “怎么?” “我的病又发作了,浑身冷得很,只好回去了。” 香云用手摸摸他的额角,带着些疑心而又讥刺似的说道: “什么病呀?有病么就好好的趁早睡呀!回去怎么的!” 他做得异常痛苦的样子说: “对不起得很,我非回去不可,只好明天来吧。” 香云坐了起来,很着急地笑道: “你这个人怎么恶恶腥腥的……我可要骂你了……睡呀!” “那不行,非回去不可,反正还要来的,对不起得很。” 一边说,一边掏出钱来放在桌上,他以为香云忧心的是这东西。 香云大睁着眼望着他,他就匆匆地打好领结出来了。 走到门口,有一个打帘子的看见了他也奇怪起来: “怎么的?你老怎么了?你老回去吗?” 他头也不回,一直就走。 回到学校里的时候,已经十二点多钟了,喘吁吁地走进房里,只见灯光明亮,陆海山,许卧云,方小痴三个人睡在被窝里,还在谈话。忽然见他深更半夜又踅了回来,都惊怪起来,把头直伸到被头外面问道: “咦!你怎么回来了?” 梦仙把以往的经过告诉了他们。海山便笑道: “我们正在这里猜想你已经和香云干了起来呢。”又说。“真的,到那种地方去一点意思也没有。”又对卧云,小痴说,“老李已是觉悟了,我们以后都互相监视着吧。至于我呢,更对不起我家里的妻子,你们呢,也不用去了,总之,我们谁再去,就罚他。” 卧云听了笑将起来。 “算了,算了,你自己留意着些吧,最厉害的也是你,最正经的也是你,看你吧。” “上次他也是这样说的,怎么又到花娟那里去了呢?”小痴也笑着骂海山。 海山听了又把嘴巴塞住了,只好用他惯常骂人的两个字来骂道: “虚伪!”随后把一个头缩进了被头,叫道: “关灯!不许吵!” 第13章 姐夫(7) 七 梦仙自从那晚上回来之后,一连有七八天没有去了。但是虽然没有去,并没有一刻忘记香云。他很希望把以往之事忘掉,可是那晚上的印象,以及感受等等,反深深地镌在他的心上。一方面是香云的情爱和美好尚在他心里绵绵不断地诱引他,一方面那不彻底的性情使他精神上异常懊恼。 尤其是清晨梦醒时,首先蓦入他纷乱的心里来的,就是这一件事。他觉得万分对不起香云,不应该拒绝了她的好意,他推想那晚上的经过大概已经闹动了玉华书馆了,香云的娘一定会误会了他的意思痛责香云,香云一定为了他挨打受骂。他又推想香云一定因此怨恨他,轻视他,把数十天来的恩情全盘丢掉,当他是个薄情薄义的人。他又痛责自己,去的时候本来是什么主意,怎么又要洁身自爱起来?香云倒是一副本色对待自己,自己何以有这般残酷的忍心?他又把香云和自己比,自己也没有什么地方胜过她,香云倒依然是一片天真,并没有受了什么怪思想的感染。他又想到一向孤零无伴的境遇,遭过几多女性的白眼,既然有个香云看重他,怎么还要一味不知足地苛求,难道是受了别方面的虐待来向她去报复?他又想香云虽然为了自己的钱,但也不见得没有几分爱自己的真意,从前有一次自以为遇着一个有思想有学识的女子,想把精神交托她,结果被那女子利用了,替她出了多少钱的学费、装饰费,那女子又跑到比他还要肥,还要傻的人那里去了。香云拿了他的钱终究有相当的酬报,比起那些讲精神主义的白鸽子来究竟谁有良心,所谓思想和学识等等的美名称岂不是抹杀良心的毒药,岂不是成了商店里的招牌,药店里的发票!即如自己算是求精神上的安慰,怎么又要到肉体上去抚摸,那么就是再进一步,完全发着兽欲的狂,又有什么是卑污的,又有什么是下流的行为?……想来想去,竟想出些眼泪来了。 然而虽是这般想,想再到玉华馆去补足了那次遗恨,却是终究不愿意再去,因为他推想香云已快要由冷淡而忘怀他了,而且已经好像和玉华馆全部的人结下了误解的怨恨,再要去的时候就非要解释一遍不可,但是解释是很困难也很惭愧的。所以他是七八天不去了,他的不去不是不愿意去,实在是不敢去。 天气是逐渐暖和起来了,炙人肌肤的炉子早已撤去,坐在那纸屋里,朝外面望去,本来两棵几个月来冻僵了的杨树,已经像闷不过似的透出了些新芽,空气中也和南方一样带了些温和的湿气,这塞外的荒城,便也到处显露出些绿色,一般F城的人的面孔上,也受了些春风而含笑起来。海山发起到K城去做一次旅行,梦仙等全赞成了这个意思。 因为要去旅行,海山就要去买帽子,他把只大手一张,抓住梦仙一同出去。海山的头寸绝大,买帽子是他极烦心的事情,走了一下午,几乎把全城走遍了,每家帽子铺里的伙计,都用奇和佩服的眼光望着他的头送他出来,最后到了一家日本店里,亏得那贪做生意的店员用种种譬喻说给海山听,加之梦仙也实在疲乏了,因而背着良心吹嘘了几句,海山才买了一顶乌龟壳似的帽子,盖没了半个头顶走了出来。然而走了几步,他由头上的不舒服感到了不美观,终究拿下来拎在手里,路上的人见了一定猜想他是怯热,但是太阳还挂在西天,而且又是早春天气。 将从鼓楼脚下转过去的时候,海山忽然帽子扬起来喊道: “看!香云!”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q i s u w a n g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q i s u w a n g . c c 或q i s h u 9 9 .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梦仙抬起头来顺着看去,远远地只见香云打着把红伞坐在车子上过去。在那夕阳光中,红伞的红光映在她的面孔上,成了种热烈的奇景,像火也似的来烧梦仙的心,他的心头又甜又酸地动起来了。 明天是出发的日期,梦仙觉得闷闷不乐,就独自一个人瞒着他们上外头去喝酒,喝了些酒,对于香云的热爱又汹涌起来,决计再往玉华书馆去和她告一告别。 香云看见了他就鼓起嘴来道: “我以为你死了,怎么又到这里来显魂灵!” 他看了这娇羞的样子,只好苦笑起来: “那晚上委实有病,很对你不起,今天特来给你赔罪的。” “啊哈!捣什么鬼!那天我明白看见你在鼓楼那里的,同着那个黑面孔的姓什么的,我忘了他的名字了。” 他吞吞吐吐地道: “我今天晚上住在这里……” 香云背转身去道: “今天晚上我也发了病!” 今天梦仙觉得香云更可爱了,而且了解她并不为了那晚上的事情在怪他,她的希望他来还是和先前一样,她们的对待客人的态度还是一致到底,她们的情爱虽有些时候是假做出来,但总是依着她的本分做去,她的良心还是真的,再进一步想:她们的肉体何尝不和一般女子之可贵,难道轻易出了几个钱就买来给你娱乐?她何尝不可以拿了你的钱再把你弃之而不做?又何尝不可以用些勾引的法子,把你的钱逐渐逐渐搬过去,再叫你立在可望不可攀的犹疑地位上发狂?然而她并没有算计到这样深,因为她的天性中还有真诚的善意存着在,她的身体里还有热血在那里流,她是知恩报德的,她的爱仍然是从良心上发出来的,钱是她应得的酬劳!梦仙想到这地方,眼睛里的香云就格外忠诚而可怜起来,他便走上去把她拥抱着,几乎感动得要流下泪来。 那晚上他的肉体和她的肉体紧紧地抱了一晚,明天东方发白的时候,他把要到K城去旅行的话对她说了,问她要了一张照片藏在怀里,就匆匆地跑到学校里来,会齐了他们赶到火车站去乘第一次的急行快车,向K城出发! 一九二六年,四月,吉林北山下。 第14章 友情 二月末梢,F城的天气还没有开冻。晚上十点多钟,民家都关了门了,石头市一家专等一班以黑夜当白昼的先生们来用半夜餐的菜馆里还有一片热闹的光。里面地方不大,是一通间而隔为内外两部,周围用木材做窗格,糊以白纸,灯光照起来宛如一个大的灯笼。这时候临街一盏五十枝光的电灯底下,靠墙一付座头上坐着三个二十几岁的人。从他们的言语举动上看来,知道是南边人,再看他们的衣服敞在那里,又可知是住得很近而随便来喝两盅酒的。这三人,虽然身体高矮不齐,面貌的清瘦则一。朝墙而坐的一位面孔最白,颧骨很高的是B君。上首坐的一位高鼻子长颈项的是R君。坐在R君对面的是S,他的面孔最枯黄,最瘦小,带着一片深忧的样子。 他们三个南边客人占住外间,里面有五六个本地人提着破锣破鼓的声音在那里豁拳,巨大的脑袋的影子映在纸窗上晃来晃去。后面炉灶上正忙着烹饪,一股蒸气涌到外面来,使那大灯笼里弥漫着一片薄雾,一片油香。 在外间的他们已经喝了多时了,静静地谈了一会,B君举起酒壶来替R君和S筛了酒,说道: “大家满饮一杯。” 同时三个人的喉咙里咯的响了一声,大家把酒杯颠倒举起来,表示都空了。 “唉!喝酒也没有意思,什么都没有意思,我对于什么都厌倦了!” S静静地说起来,望望电灯又望望菜碗,好像自己对自己说的一般。 “做人本来没有意思的,只有得过且过之一法,你这样的悲观我也不赞成,总之我们不论对与不对,各自认定了一条路去走吧。” 坐在他对面的R君说起来,他像安慰他又像安慰自己。 “唉!这个我难道不知道?我告诉你吧,我也常和你一样想的,我的难道不是不知道你说的那几句话的意思,是知道了还是不能照着做的难过,我也屡屡自己不愿意放弃自己的,可是各方面都给我以灰心,我选着了自己爱走的路吧,不让我走几步面前就会生出一道屏障,于是我就不能再进了!回过头来再看看别的方面呢,是一片黑暗,我又何从去选呢?我进既不能,退又不得,彷徨四顾,一点光明也没有,这就是我之所以灰心的。我如落在一所无底的深渊里,不知道在这不可捉摸的黑暗里落下去,哪天才得到底?……” R君的几句话引动了他的酒后的激动,本来平时不愿多说的也流水般的说起来了,他的面孔注视在桌面上。说了一会,有气无力的和B君一样举起酒壶替B君和R君筛了酒,举起杯子来道: “再满饮一杯!”接着说道:“无论如何一个人的精神总要有所信仰,有所寄托的地方,他才能够活下去,否则他像黑夜时的迷路客一样,处前不把村,后不把店的情形中,四面又是狂风,又是兽啸,他的精神那得不战怵呢?现在的我,正是这种情形,对于一切都怀疑,对于自己也不相信了,我的精神已像变成了微尘四散开来,再没有胶结起来的希望,我也不愿意振拔出来了,唉!我也不想有振拔的一天了,我看得我的生命不值一根鹅毛重,我又为着谁来呢?” “你的话我是明白的。我也有和你同样的情形,并且我知道非但我们是这样,现在一般的青年也多半在这种彷徨的深坑中。意志强一点的人,还能够一步一步的走过去,意志薄弱的就要自暴自弃了。不过我想,我们人的成功固然不可预知,而失败也是不能断定的,既不能知是成功,也不能知是失败,成功固然难能,又安知一定失败,所以我主张也不能完全消极,还应该忍耐着好好的生活下去的……”R君继着他的话说。他又接着说道: “是呀!人是Pandora‘希望的动物’呀!人明明知道生命是苦的,但因为都怀着些希望,所以都还在那里生活,这也是造物的残酷之处,也可以说是所以成全其为人的地方!然而:也总要有希望呢,他连希望也没的了呢?像我……” 他说到这里,B君不让他说下去,把胸脯凑到台边上,替他酾满了酒,殷勤而诚恳地说道: ““嗳!不要悲观……(又停了一停)……我有一句话早晨就想对你说了。我知道你的悲观是由于境遇养成的。我有一个大妹子,学识还好,也很用功。我愿意把她介绍给你,把你的境遇改变一下。我相信我那大妹子虽然不是出色的人材,性情却是温良不过,将来一定能够在任何方面帮助你一点,我希望你相信我的话,我就可以写信给她去。” 他听了沉思起来,却不说话。 “至于生活呢,也可以不必愁的,我们家里虽说不好,还可以养活她,即使你的能力不够,我们仍可以负担的。况且,她自己也可以谋生。” “这是很好的,他的妹子我是见过,的确是个不易多得的女子。”R君夹在里头说。 他听了又沉思一会: “我很感激你的厚意,但是我急切不能解决这件事,我的悲哀的原因太过复杂了,我扰乱得很,等我考虑一下吧。” 他一面说,一面知道他们的话是因为昨晚自己哭泣了一场而发的,他很感激,又很觉得羞惭。 那时候夜寒渐渐地凛冽下来,外面猎猎的北风,吹得悬在门口的招牌劈劈啪啪的响,因为招牌不是木做的,是一个半截圆柱体形的东西上贴着红红绿绿的纸条,凡是F城的酒馆门口都有这东西,那当风的纸条是表明里面有面吃。 里间的几个本地人都吃醉了,面孔像煮熟的猪头,挺着大肚皮高高矮矮拥了出去。堂倌来收拾地皮了。他们才立了起来。 “总算又过了一天!” 他又叹了一口气。他的容颜虽然在酒后虽然在灯光底下仍是惨淡得很。店里的人也很奇怪地望着他。 走到外面来,听得后面店里的风门砰的一声关上之后,什么声音也没有了。三个人踏着冻结实的地皮慢慢地走回去。他忽然看见三个人的影子拖在地上,抬起头来看,才知道碧空中有一轮寒月。他来F城有三十几天,到今天才看见了月亮,他天天被寒风沙灰打得耳目昏花了,竟不想到F城也有月亮也有太阳的一层,他看看那又高又小又冷又圆的月亮,他心里稍稍清了一清,忽然又觉得要哭。 昨晚上比这时候早几点钟,他和T君到平康里龙瀛书馆去。那里边有个名叫小娥的是T君的相好。他们到了小娥的房里,T替他们介绍之后,就慢慢地嗑起瓜子来。 小娥是维扬人,年纪不过十七岁,身材却已长得很高了。她见了他不住地用眼睛看她。他看她的身体瘦得很,面孔也苍白得很,眉心里一种悲意蹙在那里。他觉得自己可怜不过,见了这种带忧郁性的女子也觉得她很可怜,他的眼睛也常要望望她。那位T君看了笑起来道: “好了!你们两个人一见如故了!我来替你们做媒吧!” 小娥听了跑过去打了T君一下,就走了出去。他也不禁面孔然起来: “不要取笑,我并没有什么意思的,只觉得要看她就是了。” 过了一会,小娥又走了进来,她买来几只苹果,用刀削给他们吃。他看小娥一刀一刀削过去,总觉得她是专为他而削的,就暗暗里感谢起来。 小娥房里的墙角上有一座三角橱,橱的最下层有一竹篮锡锭搁在那里。他见了道纸锭想着是清明时节了,就问小娥是烧给谁的?小娥听见他问扭过头去看了看纸锭,她的眉心越蹙起来: “你问它做什么,反正是烧给死人的!” 小娥的样子引起了他的悲伤,他想小娥这纸锭大概是烧给父母的,她还能在已死的父母身上尽一点心,自己生生抛弃了家园在各处走,甚而至于连家信也接不到一封。自问连小娥也不如,他的心忽然酸起来。但他不敢断定她是烧给谁的,他就问: “小娥!你的父母还在吗?” “吃了这种饭还有父母?……” 小娥说着,她的头垂下去了,一不用心,一刀削去一大块苹果。 “唉!你倒孝心哩!”T君也和他有同感,说了一句。 “养我的是父母,卖我的也是父母!……别人都有父母的,只有我从来不知道我的父母是怎模样的!……唉!我是没有父母的!我的父母早把我丢了!……” 小娥说到此地,已经说不下去了,她的眼泪已经滴了下来,但她不敢去抹它,怕被他们看见了。然而他早已看见了她的眼泪,他的眼泪也要汪出来了。 她把削好的苹果装在盘子里,送到他们面前来请他们吃,自己却不吃,T君就说道: “小娥为什么不吃?” “我没福,我不能吃凉的东西!” “那么又何必去买呢?” “难道别人都和我一样的吗?你们是难得光降的贵客啊!”她说时,在忧郁中破出一痕娇笑。 “小娥几岁进班子的?” “你问它做什么呢?反正是吃了这碗短命饭了!” 他的面孔又庄重起来。于是大家都没有话说。他一块苹果也不想吃。 移时,小娥忽然到床面前的一张梳妆台上燃起一枝线香来,她用手支着颐默默地朝那枝香嘴唇翕动着像和谁说话似的,旁边一架小铜钟将指十一点,滴答滴答的响。他知道她在那里祷告什么。他知道那枝香一定会给她一点安慰和一点希望。那一枝香头上烧着的就是她的悲哀,那一袅青烟也如她的悲哀在空中游动起来,又如幻成一条小白蛇朝他张口吐舌地叫他领略恶毒的命运,他心上如被一块东西压着不得动了,只涌出些酸浆来向鼻子里眼睛里钻。 时候不早了,从平康里出来时,太空中又在那里飘雪。乱琼碎玉在晶冷的街灯光中上下翻飞做成一片白雾,路上已经没有了行人。T君在前头走,他在后面沿着一条走道一高一低的走着,心里一味的凄楚不乐。雪越下越大,积在他的帽子上和肩头上不会融化,但他不知道冷,热辣辣的眼泪却落了几点下来。 《男友 完结+番外》TXT全集下载_6 “今天你不痛快吧?”T君回过头来问他。 “……”他不说话,只听得他的鼻子已经塞在那里了。 他住的那房子里共有四个人。他们回来之后大家照常乱谈一阵,但他呆呆地朝炉中的红煤看了半天,就钻到床上去睡了。 “R怎模样了?”B君看了他奇怪的问他。 “没有什么……”他在被头里答应,那声音的末尾明明带了沙音。 大家都睡了,炉子里的烘火烘地响着。悲凉的小娥的影子还印在他心头,从这一点出发一直想过去,一程一程的悲哀如岗峦的起伏,江潮的怒涨,从他心的深处直滚直泣出来,就把被头蒙了头,呜呜咽咽哭起来。 他这哭要问他为了什么他自己也一时说不出,总之不能说是一方面的伤心,却是个广大无边空虚落寞的伤心,只觉得身体直沉下去,泪水就如决堤之水连续不断无穷尽的涌出来了。 大家被他惊醒了议论起来。B君低低喊道: “R!R!不要伤心,不要哭,不要哭啊!唉!” 他知道他们同情他,他感谢他们,越发哭得凶,声音也越发大了。 第15章 宾泽霖(1) 礼拜四的午后,宾泽霖显得极其忙碌地将他的行李从一区搬到三区来了。 其实可以正式算他的行李的东西只有一床印花老棉被,一条席,一只小竹箱;但是他历来搜罗得来的旧洋瓶,旧洋铁罐头一类的古董却太多了,其所以忙碌之故也就在这里。 他这次搬家并不是出于他的愿意,他本来在体育部里管理体育用具的,近来来了一位留东洋胡子的事务主任周先生,嫌他力气小而不称其职,就调他到三区来服侍先生们,把他的职司改派给新来的王振生。他心里隐隐气愤:因为在那里弄着皮球的玩意儿的确比听人家使唤有趣得多,周先生偏偏会藐视他,而看王振生的力气也未必比他大,他委实不服气了,对于周先生不敢怎样说,夺了他位置的王振生就成了一个最可恨的仇敌了。然而等他一次一次把那些心爱的私产全搬了过来,他心里的气忽然又全部消去,他退一步想:似乎到三区来也并不坏,服侍先生到底比服侍皮球有面子,又免得受强盗般学生的气,于是他明白王振生实在没有占着便宜,已经上了周先生的当了。 他把房间收拾完了,先点个火来吸一袋烟,忽然觉得周围的情形大变:竖起耳朵听,外面却是静悄悄,已没有那班学生喊他时的虎狼般怪声,而自己竟能安安静静坐在床沿上,于是他更明白服侍教员比服侍学生清贵得多,以后做事也自然不应当过分的毛手毛脚而使先生们看轻了。 过一会,他又有点坐不住,似乎这样的清闲不应当他有的,就想到楼上的先生面前去做一点事才好,但是他很生疏,不知从哪里做起,仔细想一想,却得了一个合理的办法,就提着洋铁水壶打开水去。“你叫什么名字?”楼上一个年纪轻的,面孔白的先生问。 “哑,,我呀,我叫宾泽霖。”他并着脚尖恭恭敬敬地回答。起头那先生的话语不容易明白,他战战兢兢摸了一会头,才恍然大悟,才答了出来,他的手里一径提着洋铁壶。 “哈哈!冰淇淋”面孔白的先生嘲他笑。 宾泽霖模糊了,他的面孔红起来,脚也有点战起来,提着洋铁壶颤颤巍巍下楼去。 从此以后楼上的先生们,爱开玩笑的先生们叫得顺口,大家呼之为冰淇淋了。 但是冰淇淋不懂得,他听着这三个字时,心里老大不高兴,总以为他们咬字不准确,照他家乡湘潭口音“宾泽霖”决不应该如此念的,他不愿意佩服了。然而他颇原谅他们是外省人,而且年纪也多半太轻了!他又听,他们五个外省人,喊“冰淇淋”时的声音竟是差不多,他又为了难。不过他们字眼里头还有些长短轻重之不同,他只好从这些长短转折的变化上仔细辨别而牢牢记着,听见上面怎样喊,就跑到那一个人的房里去。这每次喊的声音颇使他不安,他怕第二声再喊出来,总脚还没有踏着楼梯,就扩大了喉咙应着“,来了!”跟着这声音三级一步上楼去。 楼上的先生们非但年纪轻,面孔白,并且多半穿洋装。这洋装于宾泽霖又看不惯,又很使他不平了。他想:这里学生身上的青布操衣(湖南青布即黑布,无论青黑布一概碾光)也都有亮光,而最值钱的亮光自然是下江的绸缎,他们这班每月挣几百花边(湖南称洋钱为花边)的先生们,竟穿着这种没有亮光的布草东西,而且脚管又这样细得不成样,也未免太不客气(湖南谓客气即体面之意)了!只有他们脚上的皮鞋却令他吃惊,这油晃晃的东西起码要几块钱一双,反把来踏着走路,更不会盘算了!他暗暗替他们可惜,然而也颇原谅他们是外省人,而且年纪也多半太轻了! 他到三区来已有三个礼拜,情形也慢慢地熟悉起来,上楼的时候步伐很安详,听见喊“冰淇淋”时心里也不跳了,洋铁壶不用的时候也知道往地板上搁一搁,又从经验上颇有些心得的地方:他知道了每位先生出房进房的时间,知道了冲开水打脸水的时间。他又得了些做事的秘诀:知道扫地先要洒一点水;知道扫火盆里的炭灰必须在房门外;打扫桌子时鸡毛帚子一定要横拖过去。他又了解了诸位先生的年龄和性情:他知道易先生顶年轻,喜欢搽点粉,又爱睡早觉;邱先生年纪比易先生大些,最和气,爱和小学生打混;赵先生年纪总有二十八岁,专门要关起房门来做事,而且三天一次要打水光胡子;还有一位赵先生是近视眼,最会说笑话,又要吃糖;王先生最做人家,剃头只出两百钱;何先生爱喝酒;田先生会唱戏……他全都明白。 几个礼拜下来,宾泽霖忽然在意外得到一种荣誉。先生们看他这样勤勤恳恳做事,而且态度不改其常,都说他比以前几个工人好多了,同时他也看得那些先生不比以前可怕,和气了许多。 “宾泽霖,你几岁了?”赵先生立在楼梯边问他。 “,不瞒你老人家,我三十五岁了。”宾泽霖叉手不离分寸的回答。 “你老人家几岁了?”宾泽霖摸着头问,他觉得这是礼无不答应该问的。 “我二十五岁,哈哈,你比我大十岁哩。”赵先生笑着说。 “他比我更大,我只有二十二岁呢。”易先生歪着子对赵先生说,再看看宾泽霖。 宾泽霖似乎觉得他自己的年纪太大了,他很不好意思,抬起头来看看天,右脚不知不觉移了一步,顿一歇,想到了一句收场的话: “你老人家要什么东西吧?” “不要,哈哈!”赵先生,易先生同声说。 宾泽霖下楼来,一背皮负着荣幸的不安,脚上又有些颤颤巍巍了,走到最后一级,又听得易先生和赵先生在那里笑:“哈哈!三十五岁了”“是的,他的确很会做事,”他知道在那里称赞他。又好像刚才失了一点礼,所以他们笑。 但是易先生,赵先生的却不是这些,对于他另外一种好笑的地方在。 他年纪虽然三十五岁,全部身材却还是小孩子的格式,第一,头太大,占全身五分之一。第二,手脚短而且小,安放起来常常很局促。第三,前后脑向两对面突出,如个长得不像样的马铃瓜。第四,一排门牙缺了两个,说话时难免不关风。第五,见了人总扭扭捏捏,如个娇爱的儿童。关于这几种,他就宛然像个放大了的洋货铺里的橡皮人形,不过颜色苍老一点,先生们要笑的就在这些上。但是宾泽霖自己不知道,总以为失了一点礼了。 日子久了,他觉察这一点失礼的地方也无妨大体,也不责备自己了,也敢于和先生们开一些似乎应该有的而表示亲热的玩笑了。他从种种上,看出易先生最和合得来,他就想专门替易先生做点博易先生欢心的事。他知道易先生每晚上需要一点小点心,而又爱时常变换其花样。在那时候,他就尽他所知的,把城里城外的,铺子里摊头上的可以吃的点心,一样一样报名给易先生听,又替他算算钱。有时候,易先生没有喊他,他也要走了进去,“易先生,吃饺子吧,吃油炸豆腐吧?”的笑着问两声。有时候,他已经买了东西,却把东西藏了起来,故意骗易先生,看他急也不急,然后,又拿了出来,“买到的,嘻嘻!”极其得意下楼去。 他的房间就在楼下一条终年不大见天日的夹弄里,他的印花棉被,草席,小竹箱,旧洋瓶等就清清冷冷偎倚着墙壁。他嫌地皮太潮湿,就找几片木板把床面前胡乱铺了一铺,十字形的小窗眼有风吹进来,也寻几张字纸来糊了一糊。额外还有一张小台子,台子上放一把算盘,一副笔砚,一本小折子,是预备记先生们洗衣服的账而设的。他还有些消遣的东西:一个长颈水烟袋常靠在床脚上,几本小唱本就塞在枕头边。他又有点小艺术:一把胡琴挂在床柱子上,没事做的时候就取下来拉起来,一边嘴里低低哼着听熟的小曲儿,这小曲儿他唱得不完全,然而一拉胡琴就会唱,而一唱也总唱完全了。 楼上的先生们都上课去了,日长无事,宾泽霖不愿虚度过这一点难得的清闲,就把房门关了起来,床柱子上取下胡琴来了。但是外面的空气太静,他不敢唱得怎样响,于是那一曲清歌就像个苍蝇闷在瓶子里哼着一样。然而他很满足,他唱到高兴处,他的大头便在肩头动起来,脚也在几块木板上拍起拍子来了。 “宾泽霖!” 忽然的,外面高声大喊。宾泽霖赶紧停止了歌声用心听。 “宾泽霖!” 外面又喊。他听出这是学生的声音,他想:学生简直同土匪一样,决没有差使给人,我是服侍教员先生的,不睬你也不要紧,他不答应。 “宾泽霖!” 外面的声音恶狠狠起来,并且在那里打门了。 宾泽霖知道事情不妙,赶紧轻轻地挂好胡琴,轻脚轻手去开门。 “!你老人家要买东西吧?” 他摸着眼睛问,他这一问表示已经知道了,免得再嗦。 “为什么不答应?” 学生发脾气。 “睡觉哩,。” 宾泽霖说诳。一边眼睛望着屋梁,双脚顿了顿,用以证明他这句话是“惟天可表”的。 “有开水吗?” “没有,你老人家!” 但是学生不相信,一脚跨进门来,向四下里搜索。当其时,如大祸临身。宾泽霖身不自在。 “这不是开水!哈哈!” 学生在门角落里发现了一只洋铁壶,用手掂掂分量,摸一摸,朝着宾泽霖笑。 “,这是赵先生要剃胡子的!” 他着急得鼻尖上也放了光,但是学生不理他,提着开水就走了。 “哦!……” 第16章 宾泽霖(2) 他只有叹气之一法,眼看着学生手里的一壶开水,那热气从嘴里一股一股冲出来,他有点心痛了! “给了学生呢,先生要骂,不给呢,学生又要吵!……”他坐在床沿上发闷。从此他又感到这种不能两全的难办了,由一事而推及其余,知道自己的确已经吃了不少的亏,他就想到家里还有几亩山地,一方菜园的一层,他想万一在此地做不下去,就回去种田,横竖老三一个人也忙不了,我何必受这般小土匪的气呢……于是他也就坦然无所畏了。 这念头起初在心里转着,后来竟忍不住从口里吐了出来,他每当受了一点小气时,就把那亩山地,一方菜园,还有老三的故事来告诉别人,似乎大有归田之势。 天气转了夏天,楼上的年轻先生们爱清洁,每天要洗一个澡,于是又凭空添一件大事在宾泽霖的身背上。傍晚时,他必须要挑两大桶热水上楼。 他的身体矮小,那两桶水就越发显得大,一根扁担也越发显得长,而且两头的那桶与扁担间之一条绳又太长,于是他上楼时,即使凭平生之力踮起脚跟走,前面那只水桶总要和楼梯碰几碰那水也就泼出来了,而肩头上的一块肉也始而痛,继而麻,而那楼梯是有二十几级,每上一级两桶水的重量就加了几斤,爬到最上一级,宾泽霖已经喘不出气,不得不想放下来歇息一会了。 “呀!看不出宾泽霖有这样大的力气,挑这么一担水上楼来!” 赵先生拎着浴布在房门口等他,这样吃惊地说。 这一声赞美使宾泽霖不好意思把肩头上的一担水放下来了。精神突然间振作起来,突然来了几分力气,肩头上的痛苦也仿佛是没有了,一直挑到浴室里去。 “,你老人家洗澡吧。” 他把水倒到盆里去了,恭恭敬敬来到赵先生面前,想接赵先生手里的浴布,但是他的后脑壳里有些在发痒,两条腿也有些在发浮,他就知道已经受了些伤。 挑水的事情颇使宾泽霖伤心,但也有一件事令他感激:因为楼底下的学生一个一个在那里预备回去了。他们回去时的铺盖是要宾泽霖打的,打好了铺盖他们总给他一些钱。这个钱他并没有想到有,他接钱的时候心里很不安,想起“闹开水”,“不答应他们”一类的已往之事,更觉得对于学生有些抱愧了。 “你老要去叫车子吧?” 他含笑地说,他想多替他们做一件事才放心。 叫他打铺盖的学生非止一个,宾泽霖接到的钱也非止一两回。他接到了钱,就走到隔弄里,打开小竹箱,把钱藏在棉裤底下。学生给他的钱是铜板,铜板逐渐积得长起来,他默默地看了一会,就把棉裤压压好,轻轻的盖好竹箱。于是又把胡琴拿下来,挑水的事情倒也暂时忘怀了。 忽然他又想起了一件事。 到晚上,他拿一个洋瓶去买了半瓶五茄皮,加上两个咸鸭蛋,走到易先生的房里来。 “你老人家喝酒吧?易先生!” 他的右手擎着酒,左手捧着蛋,立在地板中央说。 “哪里来的酒?”易先生回过头来问。 “,我买的,我请你老人家吃。”他把酒和蛋送到台上去。 “嗳!你哪里有钱,为什么请我吃起酒来?”易先生笑着和他客气。 “……”他一时想不出话来回答易先生,他的面孔有些发红,然而他的心里欢喜得在发跳。 “你自己也来喝一杯。”易先生笑着说。 “我是不会喝酒的,你老人家!”他有些局促起来了,恨自己不会吃酒。 “你家里住在长沙哪一乡?”易先生吃着酒,和宾泽霖攀谈。 “我们不是长沙乡里,是湘潭乡里。你老人家到我们乡里去过夏吧?乡里比城里凉快……”他想尽情地把他乡里的景致说给易先生听,但是易先生又在发问: “你们家里的房子很好吧?” “乡里的房子是不及城里的,哪里有这里学堂里的房子好。”他一边说,一边他的手举了起来朝四周划:“这种房子就是在长沙城里也找不出第二处来,乡里哪有这种大房子!” “宾泽霖!” 忽然隔壁房里的邱先生在那里喊。他不能和易先生攀谈了,很有点恨邱先生,但是他已经答应了出来。 宾泽霖对易先生说学堂里的房子是最好的房子,然而他住的那条隔弄近来变得反而不及乡里的房子了。一来窗眼太小不能通风,二来因潮湿而发出霉气,三来蚊子多起来,一顶破了许多眼的青夏布帐子已经失其效力,不适于晚上的睡眠了。宾泽霖不得不再作经营,晚上,到厨房里去掇两条凳到天井里去,上面搁上一扇门,就把草席铺在上面睡觉。睡在板门上,望见天上的星光也像乡里天上的星光一样闪烁而明亮,虽则旁边少了几棵树,但到过了十二点钟的时候,露水就把空气浸得凉凉的,所以宾泽霖睡得很舒服,有几回竟没有听见天明时的麦粉厂里的放汽声。 然而有一回醒来的时候就有些不同了,他的鼻孔里有些发热,爬起来掮那扇板门,掇那两条凳子时,身体也软了起来。渐渐地,头里也重了起来,背皮上的筋是在那里往上面抽,皮肤里火也似的在那里烧,骨头里却冰也似的冷。他知道有了病了。能够挑一大担水上楼的人居然也有了病,他不敢声张,悄悄地到竹箱里去摸出铜板来,去买些黄糖和老姜来煨汤吃。 可是黄糖,老姜不见效,楼上的“冰淇淋!”“冰淇淋!”的声音仍然在那里喊,挑一担水上楼的事情还是不能不去做。于是宾泽霖很可怜,终日大粒的虚汗从额头上滴下来,身体如将化的饧糖一般的软下去。熬到夜静更深时,天井里是不敢去睡觉了,只好把席子搬到楼上图书馆里去。图书馆里的电灯不敢开,蚊子并不比隔弄里面少,他又只得去买蚊烟了。一个双铜板一圈的蚊烟只能点半晚,而每半晚又要点两圈,一晚点四圈蚊烟,四圈蚊烟就是四个双铜板,病是急切不能好起来,竹箱里的铜板却逐渐逐渐的短下去。他睡在阴森森的图书馆里面,呆望着那在蚊烟头上烧着的一点红光,一声声的咳嗽,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于是那几亩山地,一方菜园等等又在他头脑里转起来,他深深地自恨,戚戚地忧愁,恐怕自己碰到了破财运了。 宾泽霖真的碰着恶运气了!楼上的先生们日来喊他的时候不听见他高声答应,得叫他时候不看见他的面孔上的笑容,大家都说: “冰淇淋变了!冰淇淋懒了!” 这声音传到事务主任周先生的耳朵里,周先生就打发王振生叫宾泽霖到他房间里去。宾泽霖见王振生来叫他,立时感到一种不吉的预兆。 他极想表明自己的病,但是看见周先生的可怕的面孔,竟没有说出来。周先生是没有多话可说的,结果他只好走下楼来,遭了这奇冤极枉,天地也变了颜色,他的脚又颤颤巍巍起来了。回头看看那扶梯,扶梯不做声,望望天井里,天井里的太阳炫得眼睛花,在地皮上走着,地皮也似乎生了角,他知道是完了。但是这是冤枉的,然而周先生是明明有理的,他只好恨自己的病,最可恨的是王振生。 他闷坐在床沿上,望着他的小竹箱,胡琴,旧洋瓶,旧铁罐出神,家里的几亩山地,一方菜园,老三忙不了的景象就在他的面前模模糊糊地展开来……然而这些似乎都靠不住了……他忽然想起了易先生。他想:周先生可以做主,易先生也可以做些主的,他就愤然立起身,走上楼梯去。 但是易先生的房门关在那里,里面没有声音。他想用手去推门,又忽然地想:这样被人家斥退的事情还有什么面孔去对别人说,何况是易先生的面前。他的手又立刻缩了回来。抬头望望天,天的颜色很深而且苦。他微微地叹一口气,知道事情已经是这样的了! 又是一个礼拜四的上午了。宾泽霖孤凄到了万分,不和一个人说话,立在三区天井里的墙脚边,自己由自己的手从泥墙上拉下一根青草来,扭来扭去的出神,眼看着石皮走道上有一堆大黑蚁把一只大蚱蜢慢慢地抬过去。 太阳是照到正中了,厨房里有一阵油气飘过来。他恍忽若有所悟,决然旋过身去,把手里的青草丢到地上去,很不平地回到夹弄里去打铺盖。 第17章 拉丁区的案子(1) 一 周先生足足用了六年的官费,这一学期的终结要回国去了。回国之后,当然要做一番有功于教育界的事业,想到这里,便先要有些预备工夫;第一,便宜了那鼻与嘴唇中间的一块肉,留起一簇蚕豆瓣大的小胡子;第二,委曲了那两条肥腿,到旧书店里去搜寻一些半旧不新的书;第三,费了几个黄昏的思索,写了许多卖弄自己满腹经纶的信;至于衣服一层,要等到了上海之后再做,因为价钱比较便宜。 到了上海,先吃了几顿中国餐,——在日本的饮食是异常清苦的——听了几天戏,又写了几封快信,然后,追在那些信的后面,乘江轮逆流而上,回S省去。 到了省城里,他的一班旧友——有嫉妒他的,有羡慕他的,有交情本来淡如清水的,有早已把他忘记而现在又想起来的……替他开了一个欢迎会。报纸上也登载了他的名字。同时N校的聘书也送到他手里来。事情是这样的顺当,周先生心中很宁贴,一面去寻觅一所住所,一面带信叫家里的妻子、儿女到省城里来,为的是既可免除两头兼顾之忧,又可以节省许多经济。 N校的校长冯先生,也是早年的留学生,素来受社会人士器重的人。这一次政府因为N校历年的学风太糟了,特地把这个重大的责任委托在他的肩头上,经过教育厅长的几次劝驾之后才肯出山的。冯校长有鉴于前任校长的徒劳无功的困难,知道非找一位精明强干的办事人不可,所以也像政府请自己一样诚笃地去请周先生。周先生也像冯校长一样几度推托,才接了聘书。 早几天,冯校长坐着包车去拜望周先生,磋商此后的计划。 N校所以不容易办的原因有多种:一层是缺少经济,用钱要少而适当;一层是学生太嚣张,非严格整顿不可;一层是教员多是外省人,也要设法联络精神;其余还有许多事情,都是难之又难的。关于这些重要问题,周先生颇费了一番精密的思虑,才想出几条妥切的办法来答复冯校长。冯校长听了,摇头赞叹。 开学了。周先生先到N校去认了一间雅洁的房间,再去拜望各个教员。他惟恐将来威令之不行,先要给人家一个深刻的印象,就装出一副严肃的神色。各个教员见了这个肥硕的躯体,端庄的容貌,都带了几分敬畏,然而又有些讨嫌他。教员拜访过了,再到各处去看房子,身边带有一本小册子,把应该增加,减少,以及修理等事全上了册子,以便随时查看。还有许多许多事情,也都查问了一遍。一个礼拜光景,一切都有了些端倪。 N校的老章程,学生本来有个自治会,这自治会的势力,足以干预学校的行政,学生的嚣张性,也就是这样养成的。周先生很知道这层道理,却不能立刻取缔它,仍让他们保留,但开头就把他们的代表召集起来开个会议。先缓缓地演说了一遍,再替办事人方面解释了一番,取公开态度,提出几个问题来全盘讨论,等许多强词夺理的学生的理由纷然发出来了之后,他就像诸葛亮舌战群儒一般,逐条把来驳翻了。最后,又恐太伤了和气,将老早预备在桌面上的点心,亲自分给他们吃。再用“上课的时候是师生,平常的时候是朋友”的一句话来收了场。 这样一步一步做去,他觉得很不棘手,因而他的自信力又比初回国的时候强了几分。和他住得相近的几位同事,因此也说他办事很有力量,并且容貌,态度也不像个中国人——许多人好像知道中国人不是优良的人种,都以像外国人为荣——他听到这种私心自慰的荣誉,心中又添了几分办事的狂热。他常喜欢听见这一类的话,就常邀他们到卧房里去坐,让大家去鉴赏他那些精致的,文明的从外国带回来的东西,一方面告诉他们以出产,价钱,又使用给他们看,表示他的渊博,灵敏,有见识,而且大方。就是那搁在唇上的一瓣小胡子,也常在说笑话的时候,说这小东西很得女子的欢心的,并且引莫泊桑的“髭须”做证据;但这不过偶然说及,稍为正经的时候,就绝对不提。 他住的这地方是全校最高,最清洁的地方,是一种中西合璧的建筑,N校的人称之为洋楼。电话室也在那里,会议室也在那里,陈列室,校长室,教员膳厅都在那里,可以说是全校的中心。和周先生一起住在楼上的,还有教务主任白先生,训育主任黄先生,历史教员姜先生,体操教员蒋先生。此外还有几个重要的职员,还有几个服侍他们的工人。 N校本是城东书院的旧址,后来加以刷新,改造,才成了现在的校舍,占地极大——据外头人说,可以叫人进去了不认得出来——自南至北,准有一里路长,因此房舍繁多,学生,教员的宿舍也不能在一处,分做几区住下。教员寄宿舍除洋楼外,还有五区,三区两个地方。但这两处都不及洋楼的房舍清洁,而洋楼最足以代表全校的精神。自从新校长接任以来,周先生做了总务主任之后,便带来一片新兴的气象:地板是冲洗了,墙壁是粉刷了,玻璃是明净了,整日里可以听见许多人来往着的稳而且健的皮鞋声音,晚上,在那雪亮的电灯光下面,照见一班先生们的白的面孔,蹙着眉头朝着桌面上办公。住在楼背后的几个工人,也不时悄悄地送茶送水。 冯校长本来是研究经济的,但他的根性上带着很深的道学气,回国以来,闭门养性,又有了些佛家气,然而他的神经却终于衰弱了!因为要养病,所以不能住在校内。他那校长室里,只放着一张写字台,和几件玲珑的木器,挂几条名人字画。他按时到校后。就坐在一张藤椅子上吸着旱烟,一边把烟袋的铜头子在地板上敲着,一边默然朝着前任教育厅长写赠他的一副对联出神。假使学校里有要讨论的事件,就在这时间办理。不过有了个总务主任周先生,他在这校长室里的时间多半是静坐过去的,所以每逢刮风、落雨的天气,也就不来了。 洋楼上的先生们牺牲了许多脑力的结果,几个礼拜下来已有了莫大的成绩:上课的时候,课堂里后面几排课桌已不让它空着——从前上课时只有少数学生坐在课堂里,其余一部分立在窗子外面望,还有一部分在操场上打球——白天宿舍里也不敢有人睡中觉了,办公室里的四面墙上,也层层叠叠挂满了表册——前任校长在那里时,办公室里的职员是很清闲的——最显著的还有两件事:一件是课间操;一件是开周会。上课间操时,只要那高处的铜钟响了,学生们就像一群黑山羊似的拥到操场上去。开周会的时候,大礼堂上挂着灿烂的国旗和校旗,音乐教员奏着风琴,大家唱着歌,就像教会里面做礼拜一般。 但是周先生得意的还不在这些地方,还有两件事是他首创的:一是和理化教员李先生商量的结果修理好的一个理化实验室;一是艺术教员要求出来的陈列室。这两个地方费钱最多,都是苦心孤诣和冯校长细确筹算过几次才得成功。现在化验室的旁边已经竖了一个贮水亭,用铁管子从地下通水到化验室去供给使用,又新制了不少的贮藏药品的玻璃橱和各种奇形怪状的器械。陈列室里也有许多橱,又有许多镜框子,布置得琳琅满目。凡有参观的人来,他就把他们引到这种地方,告诉他们为了这些事花了多少钱,又藉此提起外国许多学校的情形,又说到关于学生精神方面何等重要的话。参观的人听了,一时间如看着魔术一般,又惊又喜地佩服起来。 第18章 拉丁区的案子(2) 二 洋楼算是N校的第一区,由一区右转弯,穿过无其数曲折的长廊过去,住的是算学教员,物理、化学教员,有五六个人。因为地方偏僻,先生们又都在房里运用脑筋,在那绿荫着的几幢房子附近,只听见鸟叫和树叶的声音,人声是听不见的。这里算是第五区。 和洋楼隔开几个院子,有四幢楼房围起来中间空出一个方形大天井。楼上住教员,楼下住学生的地方,是N校的第三区。这里的空气和五区不同,又和洋楼上不同:附近没有树木,看起来很觉得单调,但时常听见谈笑的声音,又觉得很为复杂。教员有八个人:有三个艺术教员——尤庭玉,杨玉璋,裘一秋。有三个国文教员——花正绮,鲍芹村,铁瑞章。有一个教育教员叫做曹惠明。有一个博物教员叫做王懋林。这几个教员都是二十几岁的青年,只有王懋林的年龄老了一点,因此他的态度等等也稍为差异了一些,最分明的是他们七个人都留着头发,王先生却光了脑袋,因为既不求漂亮又可以省钱。 《男友 完结+番外》TXT全集下载_7 三区的先生们和洋楼上的先生们比较起来,无论气秉上,趣味上都有些差别,因此不期然分成了两派。每天除开在教员休息室预备上课,在膳厅上预备吃饭外,很少接触的机会。只有洋楼上的体操教员蒋先生,和三区的王懋林,倒时常往来于洋楼与三区之间,成了骑墙派。不过上面所说的派别也不过从大体看来如此,实际上并没有分得这样清楚,其间错杂的事情很多,都是一堂同事,平时也颇显得意气相投的。 N校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养成了学生的一种习惯:凡是政府派校长来,一定要经过学生的承认。校长请教员,也要得学生的通过,执掌这大事的就是学生自治会。这一次冯校长,周先生,以及各位教职员,算是学生平素信仰的,所以开头他们都抱一腔绝大的热望——希望能够充分地自由发展各人的个性!——但是周先生到校后,列出许多规则,破坏了他们的兴致不少,大半又有些抱起反感来。学生中也有许多派别,一部分固然对于周先生等的严厉之处愿意遵守。一部分却又暗中活动起来。也因为气秉,趣味种种的差别,有些倾向洋楼上的先生们,有些却和三区的先生亲善。但是骑墙派也很多。 里面最占势力的是研究马克思主义的和研究文学的两党。他们的自修室、宿舍也因此分开——前者在五区,后者在三区。前者一党的出色人物做了自治会的首领,可以操纵全体同学的意见。后者一党对于他们尽力反对,在暗中牵制他们。每逢什么会议,双方都有人陈说意见,争执好久,经全体同学表决后才得收场。有时马克思党占优胜,有时文学党占优胜,他们的潜势力在那几百人中互相起落无定。当政府委任冯校长时,也有过几天几晚的争执,甚而至于两方作战起来。冯校长的得以进N校,实是马克思党之力,文学党对于这般富有办事力的洋楼上的先生们极力反对。但是现在周先生等取的手段太严,马克思党也觉得有损利益不少。所以近来隐隐地有和文学党调协之势,对于周先生等有群起而攻之的意思了。 善观气色的周先生,很知道他们里面的把戏,就定在礼拜六的下午,召集全体教职员开临时会议。 自从开学以来,已经开了许多次的会了。开会是最乏味而又最伤神的事,洋楼上的一班先生们,看来是逃不了的责任,不能不到会。三区的先生们一听到这个报告就连连的打起呵欠来了。然而因为每次开会总有些可口的点心,无形中也受了些引诱,所以倒也到了一个齐全。 全靠苹果的色彩,香蕉的香气,鸡蛋糕的滋味,以及热茶等等混合起来的乐趣,这个会竟维持了三个钟头。席中间王懋林贡献了不少的在别处学校里得来的经验。曹惠明主张取折衷办理,不要太激动了学生。周先生说非积极进行不可,要一鼓气把他们压下来。教务主任白先生想利用机会开除他们几个,使他们以后不敢捣乱。训育主任黄先生主张先把他们为头的叫来婉言劝导,劝导无效时再实行挂牌开除。结果周先生积极主张的意见成立。希望诸位教职员一致进行。 礼拜一,特地停了半天课,全体教职员,召集全体学生在大礼堂开会。首由冯校长上台述说来执掌此校的目的,和他所取的态度。冯校长真是一位道德家,眼睛里也含了不少的真挚,用着十分力气,使自己的话语又加了一倍真诚。他说:他来N校不是为钱,不是为名,完全是为办学校,为改革N校,牺牲自己为五百多个学生谋幸福,所以他把一种办法认为合理以后,无论学生怎样反对,也决不改变态度的。总之把他赶出学校可以,要叫他另换办法是做不到的。又说一班教员都是他请来的,都和他取一致态度的,都是不怕驱逐的。他一方面说,他的衰弱的神经令他对于自己说的话也很为感动,一面又联想到经费支出,薪水无着一类的事情,心里异常灰心。面孔上就格外露出一种如宗教家一般的沉痛而又严肃的表情。 继冯校长而上台的是周先生。他说的话大半和冯校长雷同,不过因为职位的相差,变动了许多字眼,再报告了许多以后应该遵守的规则。他的面孔很是威严,因为他看见台下许多冥顽不灵的学生的脸,心里面升出火来,他的喉咙越喊越响亮,话语越说越激昂。 周先生下来,白先生上台。他说的是教务上的计划。他的头已秃了顶,面色却是很红,说的话也分外流利而动听。但是那天早上刚接到家里的一封信,告诉他说离婚的事情不能解决,心里很有些凌乱,因而已痛恨起学生的不驯,弄出许多麻烦的事情来。 随后黄先生上去说一阵奉公守法的话,他的性格很有些偏于女性的,他的心里无论什么时候总是恬静,能够思索出不少细小的、巧妙的思路。他近来正在编一本关于教育上的书,现在一方面说一方面又好像有了许多感想,就想把这些感想放到那本书上去,以便增加那本书的内容和将来出版后的销场。 接着曹惠明也上台去说起来。他要说的话实在已经被几位先生说完了,不过在自己的教育教员地位上着想,不得不再造出些新鲜而又有趣的句子来。他的房里正烧着一壶咖啡。他一面说的时候,眼睛里好像看见那咖啡在那里发出蒸气,同时喉咙里也感到咖啡的滋味。 以后还有五区的化学教员李先生说了一阵。算学教员陈先生说了一阵。只有洋楼上的姜先生,蒋先生,三区的尤庭玉,裘一秋,杨玉璋,鲍芹村,花正绮,铁瑞章,和五区的几位教员没有上台。然而已经很够了,这个会已经费去一上午的工夫了,最高处的铜钟,已经在铛铛地报告吃饭的时候到了。总之这个会的成绩是很好的,冯校长的斩钉截铁的话,周先生等的不屈不挠的精神,看来是把学生的气焰压下去了,台底下黑压压地坐着的几百个人,竟没有一个敢立起来开口,只寂然闷坐了几个钟头。因此周先生等如卸了一肩愁担,眉飞色舞地走上膳厅,大家捧着饭碗时还禁不住放出些这件大事的余音,那一顿饭菜的好坏竟没有工夫去讨论它。 然而到了下午四点钟时,学生也在五区的膳堂上开全体大会。 第一个是叫做金光耀的立起说话。他的面孔上布满了冷酷的白色,就是自治会的首领。他把今天周先生等说的话选几句重要的重述给大家听,用以推测办事人的对于他们取压迫手段的心理,再用自己的巧妙的话来煽惑大家的心。 次之是个面孔像孙悟空一般的立起来说,他叫做沈昌林,是文学党中最激烈的一人。曾经吃了学校里的一只狗,本来就在开除之列的,但是因为尤庭玉先生也吃了一块狗肉,所以周先生未便开除他。他的话尤其深奥入微,比金光耀的话尤足以激动大家。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又次是吴逸明直跳起来说,他立在人堆里摇头舞手,口沫乱飞,像只疯狗一般。大家看了忍不住地笑,但是他的话很是激昂。 再有几个人立起来说了之后,想说话的人已经不守秩序了,全膳厅如来了一阵大风雨似的鼎沸起来,大家都变成了烈士、勇士、革命家的样子,各人朝各人身边的一团空气詈骂起来,恨不得立刻把这个N校用一把烈火来烧了。趁这时候就起了一种木器撞击的声音,是一个人把一张桌子丢到墙角上去,大家看那张桌子的四条腿脱了开来,便哄然大笑起来。 “诸位同学!在现在是不能这样子的,周东郊虽然把日本的大帝国主义用到我们N校里来,然而冯一鸥的来做校长,都是我们大家承认的。我们要叫他们滚蛋,当然要出去散布传单,然而我们这次欢迎他们进来的事,社会上,政府里都知道的了,我们现在又要宣布他们的罪恶,岂不是自相矛盾,必得不到社会上的同情,反足以造成政府的忌刻。所以为今之计,只有忍耐下去,慢慢地等他们的劣迹彰明,再想对付的方法,最好取不硬不软的手段,不要受他们的约束,也不要过分犯了校章,慢慢地叫他们灰心,他们自己就要滚蛋了,冯一鸥神经衰弱,看来也不愿久居此地,只要冯一鸥滚,那就不要说一个周东郊,就是一百个周东郊,也不怕他不滚!” 最后又有这一大篇道理把那暴乱压了下去。说这话的是刘荣达,他是自治会规劝科的主任。他的道学态度并不弱于冯校长,他的办事手段或有过于周先生,他说完这一篇话,大家的气方缓了过来,起了一片拍手掌的声音。 学生开会的时候五区的工人到洋楼上来报告。先生们听了,又不耐心地皱起了眉头。周先生的鼻缩了一缩,立起来到五区去。 过了一会,周先生扳着面孔回来。白先生很灰心地问道: “怎么样了?又在搅些什么了?” “乌七八糟的,怕他们做什么?一个捣乱一个滚!全体捣乱全体滚!” 白先生咳了一声嗽,深思起来。 第19章 拉丁区的案子(3) 三 礼拜一的晚上摇过寝铃之后,周先生拿了一个大电筒去查宿舍,三区是必由之路,先来曹惠明房里坐一坐。尤庭玉等以为又有了什么新闻,都来曹惠明房里探听消息。曹惠明把房门关了起来。 “今天要你陪我去查一查了,教育教员是免不了要牺牲一点精神的了。”周先生对曹惠明说。 “不要紧,等他们睡好之后再去查,横竖总有些笑话的。”曹惠明笑嘻嘻地说。他的年纪只有二十七岁,已经生满了落腮胡子,今天新了,下颔上留着一层青色的刀痕,两颗暴露的门牙愈显其大。“礼拜六的会也总算给他们一点厉害了。不过以我之见,不必如此急急的,急则生变,惟恐他们生出反动来,事情就难办了。不过照目下的情形看来,尚没有什么妨碍,总之他们的肯守规则,就是他们的幸福。” “肯守规则吗?唉!难的。你不知道他们就在那天也开了会吗?事情还有点危险哩。不过办事上决不可以拖泥带水,还是要一口气把他们做下来才好,我是始终抱定这种主张的。我在日本多年,也没有看见过这种学校,只有中国有这种怪态,然而我想也只在办事人的能力。”周先生接着曹惠明的话说。 “对了,不差。”尤庭玉顺手推舟,不负责任。但他看见周先生的面孔,听见他的话,老是不高兴。 “学生是什么东西,这样做法最好。”裘一秋似乎对于学生非常痛恨,其实是他的精神太委靡了,所以看了一切事情都觉得麻烦。 “听说里面出奇的事多得很呢,常有两个人睡在一起的。”花正绮低声说着,一方面觉得这些事耐人寻味,面孔上堆满了好奇的笑容。 “哈哈!”鲍芹村听了笑起来,他是个近视眼。 “这种事情是免不了的,我们从前……”曹惠明一面说一面忍不住笑了起来,然而连忙掩了嘴。 周先生不笑,用眼睛看曹惠明。 杨玉璋看不出神色,拉着曹惠明的衣服问: “你从前怎么样……” “差不多了吧?我们好去了。”周先生不睬别人,和曹惠明下楼去查宿舍。 “喂!好自为之呀!”隔壁的王懋林敲着板壁笑着说。 “哈哈!王先生。”曹惠明应着王懋林的声音笑。 周先生和曹惠明下楼之后,尤庭玉很希望他们查出一些可笑的事情来,拉着裘一秋到栏杆边去静听。 “阿吼!”鲍芹村看见他们的鬼鬼祟祟的样子,故意咳嗽一声。 “莫做声!”尤庭玉弯着腰向鲍芹村低低地说。 有一会,看见底下一前一后两条黑影沿墙走去,忽然周先生手里的电筒一闪,他一个高大的身体冲进了宿舍,里面就一阵杂乱起来。楼上的尤庭玉等就忍不住笑起来了。 等周先生和曹惠明上楼来时,连忙跑过去问。曹惠明见问,笑得用手捧了肚皮,周先生补足他的话: “好吗!我们悄悄地走到二十一号时,他们的蜡烛就黑了。我把电筒一亮,只见一个面孔贴在玻璃窗上,原来他们正在张望,被电光耀了眼,一跤倒到床上去,我们进去时,床上正在喊‘阿呀!’掀开帐子一看,谁说不是两个人在一起呢,吴逸明装做睡着了,陆志强只是往被窝里钻……” “亏得老周会动手……”曹惠明夹在里面笑着说。 这时杨玉璋,花正绮都来了。王懋林一个光脑袋也从房里钻了出来。大家听了齐声笑起来。周先生连忙把手按一按:“请各位睡觉吧!”拿着电筒走了。 周先生走了之后,大家又把这件事谈了一点多钟。尤庭玉替学生辩护说是可以的。何况女子也喜欢两个人睡在一起的,只要不做别的事。曹惠明听了说: “老先生!他们做事也做得暗一点呢,也亏得老周做得出,掀开被头来,赤条条的两个人!” 周先生把内部的事情将次清理就绪,近来又从事于校园的布置。这事早由冯校长和尤庭玉一度商量,又特地请了一个老年园艺家规划过一次。经尤庭玉画了两张草图给周先生。周先生看了不能满自己的意又修改了许多。动工之日,他也拿着一根木尺帮工人到各处丈量。经过两个月的苦心,才勉强成功。现在每一个庭园里,都有了适宜的布置。小一点的地方有花台,有石凳。大的地方有茅亭,有假山,并且还凿成一条小河和一个池塘。各处地方,冯校长都请名人选了句子做了匾对悬着,想在无形中养成学生的道德。尤庭玉见这种布置已不是先前自己的想像,没有疏密的变化,又太雕凿而失了自然。但是在周先生却是他心血的结晶,并且都有来历,他常常对人家说这是什么式这是什么式的。 春来了。N校的各区庭园里都开满了花,个个人在那艳阳的照临底下,温风的流动当中,都忘记了一切忧愁,如在憩美的梦境中过活,身体也轻了几分。洋楼上的先生们,对于管理上也似乎弛缓了一点。学生的心情已经被自然陶醉了,对于周先生等的仇视也似乎在一天一天消退,看来是不大放在心上了。每当旺旺的正昼,常有人在花阴中踯躅,夜来时,一阵轻风过去,茅亭中总有些吟诵之声。N校的学生,多半是怕受科学的束缚而常用文学来拱卫他们的惰怠性的,在这如罗曼蒂克小说中描写的背景里面,格外感动了懒慢的趣味,所以一个一个又把那烈士、勇士、革命家的态度,变成诗人、艺术家的样子了。然而周先生一个人不改其常,把一套烫得很伏贴的西装挂在身上,拿了一根棍子走来走去查看。 三区的先生们,平日视教书为无上的大压迫,进课堂就无异身入刑场,当这时候,都不愿辜负那晴明的艳阳天气,对于上课格外地畏缩起来,常有人挂牌请假,如暗中约下一班轮流休息。并且彼此都有怀春的同病,在青春悲哀期中,以此碰到头时,所谈的,所计划的,无非在一个“美”的范围以内。 校的左面就是附属小学校,那里有不少的如小猫一般可爱的小学生,又有几位和孔雀一般美丽的女教员。日长昼静时,便有洋洋入耳的娇爱的歌声,和着琴声从温风中送过来,叫人情致缠绵而心醉。尤庭玉等四五个人,常走到回廊上去,夹着几重墙头低低唱和,有时忽然听见一缕娇声,大家突然好像有一勺憩水浇上了心苗,身体就酥软起来。这种吸引的结果,裘一秋就先觅到了一个排遣的方法:每每瞒着大家一个人长腰细颈地摇到附属小学那边去。立在她们的教室外面,接受一两瞥眼角上的光芒,心里面也好像得着了无穷的安慰。后来尤庭玉,杨玉璋等也效尤起来,那边这个乐园中就常有这班青年先生们的足迹。而她们也好像知道他们的一番拳拳之意,傍晚时就率领一班小学生到后面山上去摘花采草。这山正对鲍芹村的房间,开出窗来就能望见。大家到那时候就聚在鲍芹村房里,只要一个人首先喊一声,十来双眼睛一齐望出去。从她们的衣服的色彩上,立刻认明了这是那个,这是那个。 “结婚!”鲍芹村突然鼓起眼睛,在没奈何中似乎选择了一条正当的路,不由得喊了一声。 “结婚!”裘一秋也说了这两个字,一边左手用力往外一挺,像受了点气而得到一种报复的法子似的。 “你看她们知道我的行径吧?”杨玉璋说:“她们心里急不急?” “傻子!男的女的不是一样的,她们比我还要厉害呢。”裘一秋说。 “请人做媒吧!”尤庭玉捏着手说。 “总之我们的地位很难,外省人无论如何不能使他们相信。”裘一秋思前想后,侧着头说。 “我看还是请人做媒吧!”曹惠明笑着。 “你的老婆哪里来的?”大家问他,要他讲。 “哈哈……”曹惠明卖关节,不肯说。 “好家伙!你算得意?”鲍芹村笑骂曹惠明。 这时候光脑袋的王懋林进来了,满面含笑,已经听到了他们的话。 “来了。做媒的来了!王先生替他们想想法子吧!”曹惠明笑嘻嘻地朝王懋林说。 “做媒不难,先请我吃一台酒。” “好!”杨玉璋、裘一秋、尤庭玉、鲍芹村都立起来。鲍芹村把手一让说: “请媒翁上坐。” 王懋林把一个头凑了过来,伸出一只手,低低说道: “如果各位先生不嫌好坏,那么我家里有四个女儿,过天就叫她们每人寄一张照片来,只要先生们合意,我做父亲的准可以做得主,不过话说在先,将来有了老婆,不要忘记了外公哪。” 王懋林说到这里,大家笑将起了。 第20章 拉丁区的案子(4) 四 三区的先生们是素来这般浪漫的,不料近来洋楼上也有了新闻。这件事就出在历史教员姜先生的身上,只要看他近来穿了西装戴了眼镜就猜想得出他做了些什么事情了。 姜先生是洞庭湖边人,一生忠厚,前两年在P地高等师范里读书,恋着了一位同乡的女士颇过了几个月甜蜜的日子,后来横里头岔出一个人来,把他手里的一朵鲜花夺了过去。他既没有什么偏才,也没有什么异貌,更没有什么余钱,只好忍辱舍耻让给了那个人,所保留着的不过几张藏在柳条箱子里的照片,不时拿出来滴两滴眼泪上去。去年冬,从P城回了S省。因为和冯校长是同乡,所以来N校占了一间教员卧室。他的心地虽然虔诚,神经却不大敏锐,教授法是很平常的。洋楼上的一班先生何等精明,当然并没有把他看得上眼,而最痛心的,学生也简直把他看低了。几次要请他束装上道,也因为是冯校长的同乡,所以尚未遭打击。然而他是很寂寞的,三区的先生们和他合不来,洋楼上的先生们不肯和他合,因此他虽然住在白先生的隔壁,而他所过到的光阴,无非是别人来取笑他,幸而他还不是神经质的人,也还将就过去了。 最近他在女子师范的附属小学里看中意了一个人,已经假做参观去过几次了。他本来很是朴质的,因前车之辙尚在,就不得不做了一套西装,买了一顶帽子,更添了一副眼镜——眼镜是出门的时候才戴,西装回来的时候就挂了起来——但是他的体格生得不好,姿势又极其平凡,有些人就取笑他说是“外国乡下人”。 先生们在膳厅上吃饭,白先生看见了菜碗里的几片红辣椒,不知道怎么样竟想起了姜先生近来的事,就喊了起来: “老姜昨天又去参观了哪!又去听了麻雀小孩的歌了哪!” 大家听了都想了起来,一齐立起来把饭碗和筷子舞将起来喊: “哦!……啊哦!……” “哦!……哈哈哦!……” 姜先生的面红得像吃醉酒的关公,连忙把那碗饭敷衍了下去,赶紧回到房里去洗脸。 “哈哈!……” “哈哈!……” 大家丢开饭碗,追到他的房里去。 “哈哈哈哈!……啊哈哈!……” 体操教员蒋先生披着红绒衫,把手拦住了房门,伸长了项颈硬做出一阵大笑。 “说呀!附属小学的教员都是我的学生呀!你不说是我会叫她们不睬你的呀!” “这样的事情还不公开,把肉放在碗底里吃哪?” “大家看姜先生多么漂亮呀!你看,那面盆架子上还有雪花膏,还有生发水,哈哈!” “怪不得面孔这样白哩,哦!头发也要留起来了哪!”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挖苦他。更有一位面皮厚的先生,做出女子的样子,扑到姜先生的身上去。姜先生被逼不过,只得指指曹惠明说: “你们问他吧,他昨天和我一同去参观的,又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形。” “老曹讲!” “老曹讲!” 曹惠明笑了一阵,说道: “他老先生的事情太难描写了,还是请他把那封陈小姐的信拿出来看吧。” “拿出来!” “拿出来!” 姜先生羞得连颈项也红了,即刻到枕头底下去抽出一封信来。那信上写道: 姜先生伟鉴: 先生连日来弊校参观,兰等招待不周,抱愧至致。前次先生函索《麻雀与小孩》一歌,兹特将该歌讲义奉上。致其教授,则适宜于最低之一班:盖小儿坐在讲堂,听高班唱而悦之,故以教之耳。但兰等才素学浅,又望先生勿吝教言。礼拜日之约,当在校公候,望先生驾临弊校勿误。此复,敬请 教安 晚生陈兰珍谨复 大家看了这封信,又忍不住要大笑起来。忽然五区的工人来报告说学生在那里闹膳厅。周先生本来也在那里含着笑的面孔,就和帘子一般挂了下来,连忙跟着那工人到五区去。先生们全都听见了这句话,大家都觉得不好意思说笑了,把一团兴致闷了下去,竟好像忘记了似的散了开来。姜先生的骨骼也骤然一松,如逃脱了一场大祸一般。 闹膳厅的事本来用不着周先生去干涉的,N校历来的章程,学生的伙食不归办事人处理,他们另外有一个食事团。每个星期举出两个食事长,到会计处去领钱,担任籴米,买煤,监督厨房的事情,办事人藉此也可以免去许多纠葛。无奈世界上的种种弊端,常追在种种方法的后面,那几个食事长,看见许多同学都在以逸待劳的享着清福,也就不愿意无酬报的牺牲了自己的精神就硬着心肠,殚精竭力地节一点钱下来送进自己的荷包。然而可怜的同学们,也都是很清苦的,一天的希望,眼巴巴地望着三顿饭,如今看见饭菜一天不如一天,又怎肯甘休,闹饭厅的盛举,便再也缓不下去了。周先生本来把学生恨得牙齿发痒,遇到这种机会,哪里再放松得下,当他走到膳厅门口,看见一地的碎碗,几个月来闷在心底里的烈火直冒起来,便立誓要开除几个人。 过了几天,办公室的门口果然挂出牌来,用侵蚀公款的名义,把两个不幸的食事团长开除。许多同学们,对于这惊天动地的事情本来要力争的,不过几天以来的清汤淡饭也吃出了怨气,便再不和两个食事团长表同情了,睁着眼睛看他们的萧条的行李挑出N校的大门去。 这件事开了端,学生的胆气便馁了不少,因此一向无事,又过了好些时光。 出N校的大门,向左转,走百余步路,有一条铁轨。铁轨的一头通大江,另外一头通矿山。两旁乱坟丛杂,树影依稀。到五六点钟时后,爬到山头上去可以眺望江面上的落日的反射,又听得见山背后村庄里的鸡鸣犬吠声,风景是很可人的。N校的人,无论教职员和学生,无论爱清静的不爱清静的,当暮春初夏的天气,退了课之后,都来这里散步。用功的带着一本书,潇洒的带了一管箫,爱运动的露出两条臂膊,在那铁轨附近,随处看得见这班人,就是那一只天天在空中盘旋着的山鹰,也把他们看惯了。 三区的先生们,也常常到那里去走走,老是沿着铁轨朝北跑,背皮上染着橙红色的夕阳,向崎岖小路上慢慢地走过去。等到太阳下去了,他们又慢慢地穿到街道上,在满街灯火光中,偷看夜游的妇女,等到一更将尽,又慢慢地踱着回来,敲开了校门,进去睡觉,也几乎成了惯例了。 那一天,尤庭玉,杨玉璋,裘一秋三人,又从冷落地方到了城里,在长街上兜了几个圈子。大家发了酒兴,就上了一家酒楼。这酒楼上的人已经认得他们了,让出一个清洁的房间,铺上他们喜欢吃的酒菜,让他们慢慢地吃。酒楼上很有些卖唱的姑娘,看见了他们,花花朵朵走进来了三个。 “唱一个吧,你老人家!”三个姑娘装出十二分多情的姿态,同声娇滴滴地说起来,一面靠到他们身边,把手里的一个戏折子送到他们的脸上。 “唱倒不要唱,来陪我们吃酒吧。”裘一秋看中意了一个姑娘,好好地过去拉着她的手,好像怕伤了她的嫩皮肤似的。尤庭玉、杨玉璋也照着样子做。 她们就坐了下来,做出许多银荡的样子,又把瓜子嗑了开来,送到他们嘴里去。尤庭玉看看自己身边的一个,越看越动了情,就把她抱到腿上来,嘴对着嘴要叫她灌酒。裘一秋的酒量不大好,歪在藤椅子上用大腿做成一个圈子把那个姑娘箍在里边。再看杨玉璋时,他的头和姑娘凑在一处,唧唧喳喳地像有许多说不断的情话似的说。说到动情处,竟摸出一块洋钱来悄悄地塞在那姑娘的手里。 这样地吃了一两点钟,才慢慢地走了出来。正是满街的月色,酒是已经很够了,推背搭背地走去,一面唱着歌。时光很不早了,走到N校门口早已关了门,连那一付天天歇在那里的馄饨担子也早已不在了。 N校的大门有两重,外面一重是铁门。三个人乘着酒兴,便爬过了铁门,再去叫二重门。叫了半天,大概是那个门房睡熟了,或者因为他们敲门的次数太多了,里面竟不来开门。杨玉璋恼了起来,想用脚踢。尤庭玉道: “不要着急,跟我来。” 跟着尤庭玉沿着墙阴走去。到了课堂的外面。原来N校太缺少经济,窗上的玻璃破了用纸糊着。尤庭玉把手一伸,哗喇一声,那纸就裂开尺来长一条大缝,那只手就弯到里面去拔开铁闩,窗子就开了。 “你怎样想出来的?”杨玉璋一面在墙角上小便,笑着问他。 “吼吼……”裘一秋低低地笑。 “想是想不出来的,捅出来的,那天我从青年会看了电影回来,正是一阵大雨,那个死门房死也不答应,我才走了这条路,这回算是第二次了。” 三个人悄悄地爬过去,在黑暗的课堂里摸过去。 “当心课桌呀!不要碰出声音来!” 但是吃了酒的人是不容易照着自己的意思做的,杨玉璋的一条腿,竟很放肆地去敲打那黑暗中的一张课桌,弄出一次响声。这寂静中的响声就传到那个正提着一盏灯笼,打着梆在课堂门外走过的更夫的耳朵里去。可怜而胆小的更夫,以为竟有了贼了——而且不止一个呢!——他先要壮壮胆,便把手里的灯笼冲破了那门上的纸张送进来,一声喝叫道: 《男友 完结+番外》TXT全集下载_8 “什么东西?” 裘一秋正当门而立,退也来不及了,便猛然拉开门,发出比那更夫更宏大的声音道: “是我!” 更夫目瞪口呆,提着灯笼走过去。 明天,就看见一个人在各处门窗上划配玻璃,又有一张每天的休息时间表送到三区去。周先生又把门房,更夫叫到洋楼上去申斥一顿,说以后闭门之后,无论什么人,不准放一个进来,放一个出去。更夫,门房,很蒙了些不白之冤,垂着眼睛把这种命令记在心上。然而当天晚上,周先生又听得楼下的门房在大喊道: “N学校快要拆完了!N学校快要拆完了!” 周先生从床上愤然跳将起来,又听得许多笑语喧哗,闹成一片。连忙走下楼去,只见几条瘦影,闪进三区。那个门房很愁苦来申说道: “周先生!你看吧!叫我也难,我不开门,他们会拿大石头撂进来的,那扇窗上新配的玻璃,早又完了!” 第21章 拉丁区的案子(5) 五 三区的先生们这样畅心遂意地做去,日子是过得很顺当的,把个春天送去了,夏天便跟着来了。气候既然转变,他们的生活也便换了方向。 酒是不适宜于饮的了,街上是走得疲倦了,附属小学那边的趣味也似乎一天一天淡减下去了。于是先生们又只得在内心里去发挥,发挥他们高超的艺术性,造出许多新境域来。 开头便是做诗。做诗太单调一点,便又改为联句。联句之后便是下棋。下围棋不如下军棋,那军棋的小小长方形的形式又叫他们联想起了“麻将”,聪明的先生们便把打“麻将”的方法应用到军棋上来。于是大家从衣袋里掏出辛辛苦苦换来的薪水来,把那军棋劈劈啪啪向台面上打去,也很像一个小小赌博场了。 这种事情是偏于静的一面的,做的时候总在深更半夜,别的人是不容易知道的。那么更要比较热闹一点能够普遍一点的呢,便只有唱戏之一法了。下午退课后,西天的霞光正把铁瑞章的卧房里弄成一种玫瑰色的薄雾时,尤庭玉,鲍芹村,花正绮等几个人,便都到这美妙的地方来卖弄他们的响亮的嗓音,合唱起“逍遥津”来。这时候在那房门外,在那一个四方形的宽敞的大天井里,便拥满了齐齐整整穿着制服的学生,有几个富有鉴赏力的学生,便高声喊起“好!”来。这一种师生唱和的快乐的空气,直冲到半天,把那几片鱼鳞似的残霞慢慢地送到看不见。 但是这一类的事情是几个人集合起来的团体,而且也仿佛有了一定的时间,好像也可以列入课程表里去的。还有那种一个人独创出来的呢,便要推及尤庭玉了。 有一次尤庭玉唱戏唱得太兴奋了,以致晚上竟睡不着觉,看见大家都已深掩了房门。他舍不得那一天的明月,便慢慢地踱到五区的大庭园里,高声地唱起歌来,唱了一会,又坐到一个亭子里去,从那梧桐叶子里,偷看月亮的面孔,竟自独享着他的清闲。 “尤先生要吃酒吗?”忽然从半披着月光的回廊下钻出两个学生,笑着跑到他的面前。一个人手里提着一个大酒瓶: “有一大瓶酒在这里呢。” “好极了!你们哪里来的酒,我正想吃酒哩。”尤庭玉说着,把那一瓶酒接过来,趁着月光照看,原来满满的一瓶,却是五加皮。 “我们刚才从厨房那边爬到街上去买的。” “没有菜又怎样吃法呢?” “有大红袍(花生米)在这里呢。”一个学生从裤袋里掏出一个黄纸大包。 “大红袍没有什么意思,最好弄些菜来吃,你们还有法子没有?” “那么我们到厨房里去好不好?我日里看见还有一大块牛肉挂在那里呢。” “好!大家去动手。” “哈哈!” “不要做声呀!” 三个人偷偷摸摸走到厨房里,看见煤炉里的火还红在那里。 “我们索性弄些饭来吃吧。” 于是这个人到煤炉里去撒一把煤,那一个到水缸里去挽一勺水,油的声音便在锅心里发出香味来。大家弄了半天,居然也有牛肉炒丝瓜,鸡蛋炒饭,搬到亭子里去吃。 “太咸了!” “哈哈!……” 那一顿秘密的半夜餐大家都觉得很是香甜,把那瓶五加皮颠倒过来时,月亮早已隐到房子背后去了。 明天早晨,厨房里撒着一地的鸡蛋壳,锅边上还黏着几片牛肉,那一位倒运的新举出来的食事长发现那挂在梁上的牛肉已经没有了,便只得费尽脑力来调查这件事。但是尤庭玉先生还安安稳稳地醉倒在他的软铺上。上课钟声是敲过好久了,教务处就打发工人来打他的房门。他惊醒过来,看见了一房的太阳,心里很是痛苦。想了一想,就爬起来走到书桌面前,提起笔来写道: “夜来感冒,今晨难以起床,图画课请牌示缺席为荷。” 写了之后叫那工人送到洋楼上去。一边赶紧把“头痛太阳膏”贴在头上,重新跳到床上去。 正当这时候,隔壁裘一秋的房间里发出了笑声,这大概又是极有趣味的事,尤庭玉的酒也醒了,不愿意睡了。隔着板壁问道: “什么事情?” 花正绮的声音笑着回答道: “你要听好诗吗?” “吼吼!……”裘一秋的声音夹在里面笑。 “我看,我看,什么地方抄来的诗?”杨玉璋的声音夹在里边问。 花正绮又大笑了一会: “听呀!……草纸当帖催,诗翁跑如飞,包厢开便饭,联句好敲推。” 哈!哈哈!哈哈!…… “你哪里看得来的?” “刚才我在厕所里的墙壁上看见的,还有很多呢,不过这一首做得工整些。” “你晓得这做诗的人么?”裘一秋格格地笑着问。 “是你做的?” “嗤!哈哈哈哈!……”裘一秋说得格外厉害了。 “好!堂堂教员,竟敢厕所题诗!老尤老杨老鲍大概都有几首在那里了。” “岂敢!” 哈哈哈哈…… 尤庭玉早已爬了起来,跑到裘一秋房间里去,竟忘记了自己头上的“头痛太阳膏”了。 连日来许多恶消息送上洋楼,洋楼上的先生很是忧心。第一个是周先生,他看来三区先生们的劣迹竟是在破坏他们的事业,伤他们的苦心,唉!学生是可以劝导的,劝导不听可以开除的,对于教员又怎样呢?巧言令色的忠告是不会发生效力的,正颜厉色岂不伤了和气吗?周先生便连连和冯校长、白先生、黄先生来商量这件事——蒋先生是外省人,姜先生可以不必通知。 冯校长一听到这些话就很灰心,他说: “我也精疲力竭了!既然他们这样和我们捣蛋,就大家散了场吧!等新校长来干吧!” 周先生说道: “这怎么可以呢?我们这半年来的心血不是白费了?好不容易把学生弄平服了,教员又作起怪来了!真可痛恨!这简直是一班什么东西!不知道前任校长怎么请得来的?吼!请他们滚蛋吧!没有多话说的!” 黄先生笑微微地说道: “这是容易的,冯校长也不必灰心。周先生也不要太露在面上。幸而暑假快到了,聘书不继续下去就得了!何必结什么仇呢?” 白先生的意思更深长,叹口气道: “唉!真是教育界的败类,到别的地方去还要害人呢!” 最后大家又说着极公平极深切的话道: “其实这种事情在我们年轻人是免不了的。不过做教员的人是学生的表率,总要替自己留一个退步,就是要做什么事情也要秘密一点,怎么可以毫无忌惮地公然干起来。所以他们这种做法,也实在是他们吃亏的地方。” 的的确确,这后面的几句话是说得很得大体的,并且是从心底里说出来的:因为周先生等也并不是不爱寻乐,一天到晚办公也觉得很是乏味的,看见了人也喊着:“唉!教育界的饭是没有什么味道的,吃教育饭是要把妻子儿女饿死的!当教员是不会发财的!”更说得沉痛些:“唉!我们不该进了高等师范,经济也可以学,法政也可以学,有许多早年的同学,不是做了官,发了财吗?”他们站在讲台上也是满心委屈,看见房里的一架子书也有无限的悲观,编讲义的时候也竟把笔丢下来过,看见了课程表也深深地叹气过,稍稍能够安慰的,也不过是这一个礼拜想去买一顶新帽子,下一个礼拜想去做一套新衣服罢了!再不去及时行乐,不是太把自己当做牛马了吗?不是太辜负了自己的青春吗? 有一天白先生从城里回来,买了一包茶叶,立刻请大家泡开来尝新,笑着问茶的味道怎么样?茶的味道也很平常,不过白先生的态度太是神秘,于是就知道了这茶的来源:原来白先生的买茶叶并没有出于真心,实在因为那茶叶铺里有一个年轻女子。白先生把那个女子用嘴描写得怎样美丽,怎样多情,大家听了都不觉好奇心动,明天就一起进城。大概是那一次的鉴赏都很满意,从此后姜先生去买一包,白先生去买一包,黄先生去买一包,周先生也去买一包。那个有运气的茶叶店里骤然添了些零碎的生意,而各位先生的床架子上便重重叠叠挂满了茶叶小纸包。那许多纸包像生出眉眼来朝各位先生笑。多情的先生们也竟不忍用开水去泡伤她。 所以有许多事情三区先生们虽然做得太无聊,而那种在长街上偷看妇女的伤心事也不能免之于洋楼先生们的。不过手段上有些巧妙和笨拙的分别,自信心也有差异,胆气有大有小罢了。洋楼上的先生们并不一定绝端反对三区的先生们的行动,只希望他们严密一些。然而他们竟不能够严密,又怎样地不伤周先生等的心呢? 第22章 拉丁区的案子(6) 六 然而三区的先生并没有体贴周先生等的心,也并没有顾到这些小节,连周先生面孔上的暗示也没有看出来,竟是愈出愈奇的做起来,周先生再不能隐忍,再不能不尽忠告的责任了。 三区的铁瑞章是本省人,从前和周先生同过几个月的学,周先生就先把他来开刀。他特意走到他房里,趁没有第三人在的时候说道: “你知道吗?你们这里越闹越不像话了。冯校长很是灰心。但是我不能不来对你们说的。大凡我们做事,不要太感情了,至少要自己检束几分,他们是外省人,我不便去对他们说的。你呢,我是知道你的……” 他把话说得很是从容,并且带了许多含蓄,面孔上做出一副庄严的神色,想去感动铁瑞章,等他自己去体会这些话的意思来。但是铁瑞章听了却正眼儿也不觑他,朝着地皮说道: “周杰!你自己去管理自己吧!一个人不能太自信了的,无论什么事也不能越出了范围的!”他说完了,就把周先生丢在房里,自己出去了。 周先生自从出过洋,留过学以来,从来没有人敢叫他这个“周杰”的小名字,不想在这N校又在铁瑞章的嘴里听见。他一听见这个名字就会联想起从前的许多自问不安的事情。他很是烦恼,恨自己招出祸来了。对于三区的全盘房屋,也切齿痛恨起来。这一方面,大家从铁瑞章的口里听见了周先生的话,也就弄出许多的牢骚: “他们算什么东西,不要太猖狂了!” “他们难道真是圣人吗?那一次还不是在酒楼上叫姑娘的?不是在算学教员家里打过牌的,还不是半夜三更自进自出……” “周东郊太自负了,然而终究有些呆气。最讨嫌的是白尚志,什么鬼鬼祟祟的主意全是他打的,没有人的时候最靠不住,那天他不是也在这里联句的吗?……” 到后来连冯校长也骂在里头了: “冯一鸥是假道德。既然不坐包车,不坐藤轿,又何必买,又何必雇车夫,雇轿夫?既然买了,又何必冰冻雪落的天气也打着把伞走到校里来,那种怪可怜的样子。等到要去见省长去了,他又坐在轿子里了。真是假道德,这种把戏给哪个看?” 有了这种事情以后,三区和洋楼的感情便有些调和不来,显然分成了两派。 学生方面起初对于全体教职员抱反感,后来知道三区、五区的教员并没有和洋楼上的合作,就把恶意绝对地注视洋楼。但是洋楼上终于不肯让步,也就慢慢地灰了心。更有一班高年级的将要毕业的学生,知道自己的前途操在洋楼上的先生的掌握中,退一步想,就索性和他们讲了和。讲了和,德性骤然从心里涌了出来。三区先生们的没有德性的行为,也就和他们不相容了。高年级生都是马克思党,近来周先生的房里,就常有马克思党员坐在那里谈笑。马克思党员进了周先生的房,N校里面的天气早已变过了,只有少数的文学党中人,稀稀落落和三区的先生来往来往了。 那一天尤庭玉自外面上了课回来,走到房里,只听得隔壁裘一秋的门上发出一种怪声。他连忙走出去看。就看见那一个叫做吴逸明的学生拿着半枝粉笔在门上恶狠狠地写字。尤庭玉出来时,他的字也写完了,强过头来,把他的环眼朝尤庭玉怒睁着,又用全身的力气把楼板踏得一片响,怒气冲冲地下楼去了。裘一秋的房门上,留着“流氓教员”四个大字。 正在这时候裘一秋,杨玉璋也从外面回来,听见这个消息,裘一秋气黄了脸,把个拳头向天打去骂道: “他是什么东西?我不相信教员还做不过你学生哩!” 大家听见这种声音,全都挤到裘一秋的房里,想起了大家近来做的事情,又不禁哄然大笑。 这件事的来源也很长了,不能不述说一遍的。 竒 書 蛧 ω W ω . q ì δ ん ū 玖 ㈨ . C ǒ m 原来N校五百多个学生里面,也很有几个年纪轻,面孔白的小学生,像一群乌鸦里面夹着几只白鸽似的显出他们的平和的、安详的美丽,又引起了先生们的慈爱心肠。曹惠明第一个把房门关了起来,炖了一壶咖啡,来述说他从前在W城时和一位小朋友的经过,并且把那小朋友寄来的蝇头小楷的几封信也读起来给大家听。大家听了之后,眼面前就有许多青年美貌的小面孔净动起来了。 裘一秋是音乐教员,他组织了一个唱歌队,若把这唱歌队排列起来,便是齐齐整整十几个可爱的小学生,所以白教务主任看了很是喜欢,很是羡妒,也说过“老裘真是岂有此理,把N校的精华都提去了!”的话的。裘一秋因此颇可以自豪,再在这一队里面挑出几个最得意的来,叫到房里去。起初听见风琴的声音,大概是在唱歌。后来歌不唱了,就改为说笑,最后不知道什么原故,房门也要关起来了。 先生们的这种风尚,在学生中本来也很盛行。正当裘先生得意的时候,也就是吴逸明失意的时候,因为近来关在裘先生房里的一个小学生,就是从前的吴逸明的好朋友——吴逸明开贩卖部时,大家称那小学生为老板奶奶的——许久以来吴逸明已经丧魂失魄地在裘先生的房门外面走了不知道多少次了。吴逸明的本意不必要寻仇,他先做出痛苦的样子去感动裘先生的心;再做出许多暗示来要裘先生了解他,又走到隔壁尤先生的房间去喊着那小朋友的名字,再间接地请尤先生去规劝裘先生。然而都没有用,裘先生房里的琴声还是不住地奏起来,裘先生的房门还是紧紧地关在那里,他就伤心得几乎发了疯,就准备来和裘先生作战了,开头便用粉笔到那门上去写字。 “快些叫工人来把这些字抹去了吧,给学生看见了不大好看。”花正绮说。 “哈哈!裘老先生和吴逸明成了不共戴天之仇了!”曹惠明笑说。 “什么仇?我还值得来睬他呢!”裘一秋苦笑着说。 “那个小朋友知道了没有呢?”鲍芹村说。 “来了!来了!……”杨玉璋说时,那位小朋友翩翩地走了进来。先生们全在他的面前,他不知道对哪一位招呼才好。所以他面孔红着,用他的好看的笑容来表示他是随便对于哪一位先生都很亲热的。 “哦!张敏修!吴逸明要来把你抢去了,怎么办呢?”先生们都把他爱得头也昏了,竟说出这种不分轻重的话来,又好像大人骗小孩子的样子。 “怕他做什么?他是疯了的……”小朋友害羞得面孔越红了。朝着墙壁轻轻地说。 “哈哈……”先生们笑了起来。 吴逸明在门上写了字以后,天天坐在一个亭子里,看见裘一秋出来,就睁大了眼睛。最后去削了一把木刀,拿在手里,跟着裘一秋走了几天,在许多同学面前宣言道: “我这条命不要了。预备来和裘一秋拼一拼,只要他落了单,就请他吃我一刀!” 自从吴逸明闹了起来,N校又发现了许多新奇的事故。有一天清早,办公室门口的通告处,贴出一张榜来。那榜上有许多先生,和许多学生的名字,一对一对地排列着,在每一对名字底下题上一首诗。好像旧小说里的“有诗为证”的诗一般,用以赞美他们的事迹。这一张榜有五尺来长,上面写着六十几个名字,三十几首诗。最出人意料之外的,洋楼上的黄先生、白先生的名字也居然排在里头。 转眼间到了夏天了。 离放暑假的前几天,有某女校到N校来参观。白先生首先殷勤招待,领她们到各处去把N校的所有的地方都走到了以后,特地开出图书馆来,在那个地方开一个欢迎会。 许多人都到齐了。主位上坐着:冯校长,周先生,白先生,黄先生,洋楼上的先生和三区的先生以及五区的先生,客位上齐齐整整坐着几十个一律穿着白制服的女学生。冯校长致过欢迎词后,各教员都发表了些恭祝的意思,大家就用起茶点,做起余兴来。周先生唱了一首日本歌。白先生唱了一出“秦琼卖马”。鲍芹村说了一会笑话。铁瑞章,尤庭玉等又合唱了一出“马前泼水”。这个盛会也延长了一两点钟。 但是就在这一天,就是S埠报纸上盛传外国人惨杀中国人的一天,这一个消息当天就传到N校,N校的学生怒潮一般激动起来,对于先生们的欢迎会很是愤怒,明天上午,自治首领便召集全体同学在大礼堂开会,取决下学期的各教员的去留。 这场大会对于三区的先生们很是不利,有一个人把他们平时的罪状宣布了出来,许多学生如梦方醒一般地觉察这几个教员真是坏极了,于是轰然大叫,许多双手齐举了起来。只听得一个人把尤庭玉,鲍芹村,杨玉璋,裘一秋,花正绮,铁瑞章,曹惠明七个人的名字连起来念了一遍,接着就有许多喉咙大喊道: “滚!滚!滚!……” 于是七位先生的事情就这样决定了。他们各自望着各人的箱子,好像已经系好了行李票的样子。大家把那些许多日子堆在那里没有改动的卷子,趁这机会送到教务处去。 从那天起,就有许多担行李陆陆续续挑出N校的大门。 即刻放了暑假。N校的一所大房子空了起来,炎炎的太阳照在各区的天井里,梧桐叶子很浓,蝉的声音闹成一片。周先生没有事做,到各处去看看房子。走到五区,有一个没有回家的学生在宿舍安着一具炉子,在那里煮饭吃,烟雾直腾出来。周先生进去时,看见那墙壁已经熏黑了一大块。周先生把那学生说了一顿,提了他的锅子就走。 下午四五点钟,太阳也下去了。周先生洗了一个浴。把衣服换得直挺挺的,把申报包好了那只小锅子,慢慢地踱到家里来。 “爸爸!”他的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见他回来了,亲亲热热地叫他。 “嗳!”周先生答应了,坐到那天井里的藤椅子上去,把那只锅子给他的女儿,说道: “你把这锅子去试一试,看它漏水不漏水,也可以留着用的。” 他女儿满满地盛了一锅子水,喊道: “爸爸!一点也不漏!” 第23章 双影(1) 一 想起来似乎已经去得很远了,算起来也不过是几年之前,这就是我在奉天时,记得很清楚的一件事。 不必来说明是哪一年,总之是这么一年的春初,我到奉天的某机关里去做事。我未到奉天之前对于它的推测,和已到奉天之后对于它的感情都是很坏很坏的。在我顽固的成见中,似乎那一提起来虽则也颇有雄浑之感的塞外荒都,除了黄沙马粪冰团雪块之外是一样也没有的。可是那时候上海的社会正逼得我无路可走,既有那么一个每月百数十元收入的机会,我便毅然决然舍弃了这个正在等待春之再来的江南都会,抱着一腔惜别的幽情,向北长征了。 初到那里的时候,江南的朋友们一叠连寄给我十来封信,不料半个月之后,大概因为义愤激昂的党军刚到上海,他们都有了意料之外的交际之故,谁也没有一个字来了。这些平常都很和我合得来的朋友们,当然对于我已经没有什么希望,所以无须乎知道我的消息,而我,那时候确也不必他们帮助了,所以也不一定希望他们的安慰,于是这两边的好感情凑合起来,就彼此断绝了音信。这也算不得一件大事,然而于我成为大事的,那出生以来从未感到的孤寂,却像钉一般的钉在我的脑门上了。 幸而是也正因为有了那孤寂之故,几个礼拜之后,我在那孤寂的地方也寻到了一位照样和我合得来的朋友。这位朋友叫做易庭波,在一个报馆里当编辑,住处离我那地方不过二里之遥。我第一次认得他的时候,看见他那长长的头发,瘦瘦的脸儿,就知道他是一个从事美术的。果不其然,一谈之下,知道他是一个画画的人,同时又会做做小说,他既是这样一个不是理智头脑的人,所以和我这种又像傻又像聪明的大小孩子颇合得来,而且一合之后竟像前世因缘一般,感情一天一天地浓挚起来了。我本来也喜欢涂几笔水彩画,另外又爱做些新式打油诗,便常常到他那里去讨教。然而到底因为彼此的头脑都不十分理智,师生的态度非但没有做成,而狎昵的情形倒弄了出来,于是那无聊的消遣,便由此起头了。 这是一个寒冽的春夜,塞外的天际撒满了寒星,地皮上泥雪交冻,错杂得像大理石一般。我同平日一样,走到他那地方去,看见他独自一人躺在一张藤椅子上,朝着火炉呆呆地望着。看见我一去,便用脚蹬了一下道: “喂,这每天的黄昏怎么办呀!我自从到了这个倒霉的地方,简直要闷死了!” “画画画,做做小说,不是于你很有趣的吗?”我笑着说。 “唉,你真不知道,你以为能画能做小说的人便不无聊了吗?如果你会画会做小说,怕真不高兴去画去做小说呢!” “真是的,这奉天,委实也太枯燥了,简直像一把干柴!” “干柴!枯荆还会生花呢,简直是沙漠!” “然而也并非沙漠,姑娘是有的。” “啊,啊,都是夜叉精,哪能选得出几个好的来呢!” “这是你的成见太深了,未必尽是坏的,南市场有几家颇有几个出色的哩!” 我这一句话却把他的兴致提起来了,只见他一抬腿便立起来: “那么今晚不妨再去仔细看一看。” “只要你去,我没有不奉陪的。” 于是我们又当做了一件大事,便一起到南市场去了。 南市场何以会成南市场的?是因为相隔五里之处还有一个北市场之故。这南市场与北市场都是妓馆林立之所,说是“妓业特别区”也是可以的。不过南市场又比北市场来得高等一点,一般嫖客中的贵族总到这南市场来,我们也免不了那种虚荣,所以不嫖则已,嫖则非南市场不可的。说来倒是“艺术”得很,这南市场全体的组织是许多妓楼重叠围转起来再四面八方通出几条大路,布置得好像八阵图一般,在中间,是一片围以花木的广场,四盏大灯直立其中,和周围妓楼上的电灯辉耀起来,在那凛冽的寒夜,也能引起人的热情的。 我们的马车到这地方停了下来。究竟到哪一家去呢?这于我们倒成了一个问题。这地方我自从到了奉天,差不多每天都要去的,所以各妓馆里面差不多都有熟识的姑娘。可是易庭波却有些“从一而终”的脾气,不像我那样难于取舍,我们在那圈子里兜了一转,我说不如到潇湘馆去吧。 “好的,潇湘馆,这名字倒也有趣得很,难道里面有林黛玉吗?” 他说着时那潇湘馆正灯火煌煌地立在我们的前面。我们推开那玻璃的风门,走了进去。那里面也有我一个认识的姑娘叫做燕红,于是在那一个广大的穹窿形的琉璃天篷底下,在茶壶(妓院中的伙计)几声高喊之中,我们便走上楼,到了十八号燕红的屋里。 “好啊,今天什么风吹得来的,你这一向到哪里去了?”燕红看见了我们,便做作地说。 “这两天有点儿公事,要不然早就来了。”我说。 “什么公事私事的,怕我不知道呢,准是在哪里热上好姑娘了!” “你倒别冤枉他,老爷的心眼儿是挺好的,天天惦着你呢。”易庭波笑着说。 说到燕红这姑娘,在这里也似乎不必怎样来描写她,如果一定要替她表白的话,那也不过是一个剪了头发,面孔圆圆,身材相称,穿一件品红双丝葛旗袍的妓女罢了。她招待客人的方法十分不周到,往往有点在客人面前拿身分摆架子的意思,不过我一半也不在乎她们的亲昵,一半又颇赞成她们这种气节,而且那房间也还合我意思,所以我自从招呼她之后,也来了好几趟,头一天去,服侍她的那个老妈子华妈——是个四十来岁的小脚妇人——就说要我们老爷们捧捧场,但我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直到那天也没有替她做过什么面子,至多多开几个小赏罢了。 华妈听说我们进来,也举起她那山羊蹄子似的小脚走来了,做出那种和我们前世里就认得似的欢喜哈哈笑道: “哈哈,叶老爷贵忙哦!燕红姑娘天天惦着你,天天哭着呢!” “哈哈,难得难得,要是一个客人不来哭一遍,不知道要多少眼泪呢!”我也笑着说。 嫖妓院本是无聊中的有聊,所以许多的消遣还是要自己找出来。这样夹七夹八地谈着,我便叫她们拿大烟家私来,和易庭波躺到床上去烧大烟。约摸是点把钟之后,烧完了大烟,我,易庭波,燕红,华妈,四个人坐在窗口喝着清茶。我看看易庭波,他那种美术家的神气,又从骨髓里懒懒地露出来了,一句话也不说,似乎在领会着什么东西。 “燕红。”我说,“这位易老爷是一位画家,他能够照着你们的面孔,画出比你们还要漂亮的面孔来的,你要他替你画一个像吗?” “真的吗?可是我的面孔不漂亮,不配画的。” “你们还不知道呢,易老爷这样一个能耐的人,到如今还没有找到一个太太呢;天天闷坐在家里。我说:‘这里有许多姑娘,何不去挑选一个,’所以他今天才同我来了。燕红,你有没有要好的姊妹,漂亮点儿的,替易老爷保个媒吧。” “有是有的,可是漂亮我可不敢说,易老爷喜欢不喜欢也不敢包的。” “不要紧不要紧,你自己这样漂亮,保的媒决不会错的。” 这样燕红就走出去了。不一刻工夫,她领了一个姑娘进来,道: “这是银宝姑娘,易老爷自己看吧,中意不中意?” 《男友 完结+番外》TXT全集下载_9 那个银宝姑娘立在她的后面。正像自己是一种货色,尚没有知道主顾中意不中意的时候,带着点羞涩的恐慌。我看着那个姑娘,微微地吃了一惊。我这吃惊也不是为了她的好看,实在说这银宝姑娘并没有了不得的相貌,不过令我奇怪的是她身上不知何故带着一股冷气,这冷气非但为一般妓女所没有,就是普通的女子也不容易有的,那种使人看了微微不安而竟有点不敢和她亲昵的冷气,我没有方法可以把她描写出来,如果马虎一点来说,那么大概就是从前人所说的“冷若冰霜”的情形吧。 一面我是这样看,心里却不知道易庭波中意不中意。不过我的脾气最怕使人家心里不安,另外一方面,也深知易庭波很有些和我相同的地方,所以便自己做了主,说道: “好,银宝姑娘好极了,伺候这位易老爷,燕红,叫他们拿碟子来吧。” 茶壶拿了一碟瓜子进来之后,于是乎就算招待银宝姑娘了。 房里新添了一个姑娘,谈话的方向又多了一点。不过从那谈话上着眼,我知道银宝不但身貌上有点冷气,谈话也是冷冰冰的,她的招待更比燕红不如了。那情形,不单她自身来得沉郁,并且会灭杀别人的兴致,极像一块冰,放到房里来之后,骤然使人减少心里的热度似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人的个性是不能动摇的。同时我们又不能相当财帛去买她们的欢心,又有什么方法去使她们快活起来呢?所以我们也只好强作欢笑,坐到差不多的时候出来了。 第24章 双影(2) 二 我和易庭波的交情一天深似一天,深得几乎成为知己了。于是我看出他的外表虽则常常沉默,性格实在活泼诙谐的,不过同时我总断定他的心上曾经一定受过什么创伤,所以有时他那活泼中带着倔强,诙谐中常常隐藏着讽刺的。自从那晚上回来之后,我常常和他谈着一些荒唐的事情,由别的事情讲到恋爱的事情,由妓女的研究谈到一般女子的研究,于是便常常讨论到男女问题了。在这种种话头上,我看出他常常轻蔑女性,咒骂女性,凡是提起女子时,他就发了些不近人情的怪议论,这种议论假使被女性听到实在是承受不住的。然而我又看出他那种轻蔑和咒骂与其说是真的看不起女性,毋宁说是一种变态的怨恨,是因为得不到女性的爱而生出来的一种反动罢了。 我和他到潇湘馆去的一晚天气还寒冷得很,但是过了一个礼拜,大约已经是二月底了,那气候忽然和暖了一点。有一晚是他到我那里来,又照常提到妓院去的事情,并且他又特别提出潇湘馆。老实说,有燕红那种姑娘的潇湘馆,我真不大愿意去,就是那银宝,虽则头一天看见她时我心里在勉强恭维她是“冷若冰霜”,可是我并没有看见她的“艳如桃李”,所以对于她的印象却是很坏的。不过易庭波既然那样发起,这个无可无不可的我,便照样和他去了。 然而这一次却是奇怪得很,仿佛许多事情真是鬼似的,我对于那银宝姑娘的感觉忽然像心里闪出金星来似的觉得她好起来了。第一是她那瘦削的身材在我眼中表现出花枝似的苗条,她那带病的面孔表现出月光似的苍白,她那剪短而虬曲的头发,令我联想到南画里的泼墨……总之她身上无论哪一样东西,围凑起来令我去想到大理石的雕刻,我简直把她当做了一件美品,说明白一点,那一次我是一味在她那冰的里面寻出许多不快意,这一次却拼命在这不快意中寻求出快感来了。甚而至于我对于易庭波也起了一点嫉妒的意思,我想是什么鬼令我叫他招呼她的呢?如果她不是他的姑娘时,那我不好把燕红丢掉,重新去招呼银宝姑娘吗? 然而她那冰冷诚然还是冰冷,那冷峻的神气实不能够让我们久坐下去,亏得旁边还有一个燕红,而在一个钟头之后,我们也终究只得出来了。 刚走出潇湘馆,我的心还恋恋于银宝,便专一把话头牵连到她的身上去: “你看银宝姑娘到底如何?你还中意吗?” “总是太冷了一点,用我们的道理来说,姑娘是不应该对待客人这般冷的。可是谁知道她对于别的客人不热呢?总之是我们没有方法使得她们热,又何在乎她们来热呢!”易庭波仿佛慨然地说。 “不尽然,我看这‘冷’却是她的性格,倒似乎不是出于做作的,也许越是冷的人才越有心志呢,你好好儿做上她,只要弄到热,倒或者是情深意切的。” “但愿如此,不过我倒也满不在乎。不要说妓女,就是一般的女子又怎样呢!一概而论,女子是最古怪的东西,同时也是最讨厌的东西,我觉得我们得到她们的好处,敌不过得到她们的坏处,真的可以和她们恋爱吗?她们是想利用男子的,我们也把她们当做玩具来玩弄玩弄好了!”易庭波照样说出这种侮蔑女性的话来了。 这样说着,我们便没精打采地回去了。 其中我有一个礼拜没有到易庭波那里去。不料又是一个晚上,他又到我那地方来,一进门,便笑着说道: “对不起得很,我瞒着你又同别的朋友到潇湘馆去了几次,今特地来约你,再去吧。” “还是那银宝姑娘吗?” “是的,走吧,马车等在外面呢。” 他那种高兴的神气,完全不是那晚上说挖苦话时的神气,我想他一定在银宝姑娘那里得到什么好处了。然而我又断定在银宝那里是不容易得到好处的,那莫非和我一样,在她身上发现美点了吧?或者是他这种沉默的男子正和那冰冷的女子相投吧?或者银宝特别喜欢了他吧?世界上本来有许多事情不是我们这种细小脑袋中的所谓天才所可以了解的,我也没有工夫去了解,便再和他到潇湘馆去。 真是有鬼似的这一次我对于她的感觉比上一次更好了。常常有人说,有许多不耐看的女子,第一次看来很好后来便慢慢地变为不好看,而有一种耐看的女子是越看越好看的,那么她大概算是耐看的女子吧?她已经渐渐地能够使我迷惑了!不过我所看见的并不是普通所谓的娇艳,却是她那冰冷之中的所谓“冰清玉洁”(我没有方法挑选适当的形容词,权且用了这个)之感,重新说一遍她令我想到大理石的雕刻,我把她拟做好手段做出来的美术品了。我想:这是怎么一回事?妓院里怎么跑出这样的姑娘来了呢?既然是这样的女子,怎么会跑到妓院里来的呢?怕是真像书上所说的那些卖身葬父的孝女吧?或者是为了特殊的不幸而失足青楼的吧?这其间怕真有一段悲哀的历史吧? 我心里虽则这样作种种的猜想,可是急切要用方法去证明我的假定却还是不可能,以她那样的冷淡,除了平常的说笑以外,是不让我们怎样和她亲近的。可喜的另一方面我那燕红姑娘在最近已经调到别家院子里去了,这于我真像送掉了一件旧而讨厌的衣服,我可以专一去鉴赏银宝姑娘了,这种幸福的“镶边”,确乎像在我的情绪中时时吹出春气来似的。 因此那晚上我和易庭波回来的时候,我就尽量地替她吹嘘起来,我劝他常到这潇湘馆去走走,可是他仍然保持着那种沉默镇静的神气,不像我这个涩情狂一样,到处做出许多肉麻的丑态。 第25章 双影(3) 三 又是一个月之后,我自信我和易庭波的感情已经到了知己的程度了。我把我所有的事情都对他说了——可怜啊!其实我这样的平凡人真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告诉人,不过把许多平凡的事情夸张一点说出来想博对方面的同情罢了——他也把所有的事情通通告诉我。到那时候才知道他是一个比我还要不幸的人——人们谁承认自己幸福呢?我常常以为自己很不幸的!——我明白他那沉默的神气和不满意女性等等之所由来了。他是个豪于饮酒的人,另外一次我们从潇湘馆(他果然听了我的话,不时到潇湘馆去了。)出来,天上明星皎洁,是一个早春的良宵,我们便到南市场口上一个酒楼上去喝酒。在半醉的神情中,他睁着那阴郁发光的眼睛对我说道: “你大概也愿意知道一点我的历史吧?这我还没有对你尽量讲过,但我很愿意对你说的。” “我愿意知道的,你说你说……” “唉!(他害羞地叹了一口气)我常常觉得把我的历史——即是说我这身体在这世界上如何活到如今的话告诉别人有点不好意思,但我想也并没有什么了不得。(我看出他感伤而显然有点醉了)你,大概以为我之所谓不幸也和一般所谓不幸的人大同小异吧?但是只有我自己明白,我的不幸却完全和你们不一样,也可以说是特别的……” “不要紧的,请你讲……”我再替他斟了一杯酒说。 “然而我的历史是何等难于言说呀!请听吧!……”他便长长地讲起来。 他说:他是个没有家没有母亲,也可以说是没有父亲没有兄弟姊妹的人,他是个私生子,他的生身母和一个有妻子的男子爱上了,终于又不能成为他的妻子,被他悄悄地养活在一个乡里,但因为过分地伤心,生了他不满两年便死去了。他说:他是个生而不知父母是谁的人,算是那个生他的父亲还有良心,在他母亲死了之后,把他寄养在那乡里一个老妇人的家里,用牛奶把他养活起来,到五六岁的时候,他自己还不知道他的身体从哪来的,从那老妇人的口里,才知道自己的身世,但是他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怎样的面孔,也不知道父亲是怎样的人。他说:等到他渐渐地成长起来,仍然是那父亲津贴他费用,使他到学校里去求学,但是他始终没有看见他的父亲,这是因为那父亲不愿意被他看见的缘故,他只能在想象中描摹自己母亲的面孔和父亲的为人。他又说他是在秘密和害羞的境地中成长起来的,他从小就觉得和其余的小孩子不同,但是他虽然这样秘密和害羞,对于自己的身世这样暧昧,而别人却知道得很清楚,在小学校中,许多同学常常欺侮他,说他是无父无母的人,尤其说他是没有父亲的野种,他听了那些话,只好一个人暗暗哭泣。他又说:他还应该感谢那个抚养他的老妇人,他没有她早就没有自己了。他又说:他并不怨恨他的父亲,他之所以不能把他母亲接回去的缘故,是因为受着大家庭的压迫。他说他还应该感激他的父亲,他不像别的生了私生子的人一样,对于他的儿子仍旧负着栽培的责任,把他养活成人而又使他受相当的教育的,要是他和许多不负责任的男子一样,他就早和一般私生子一样被抛弃在垃圾堆的旁边成了一个饱狗腹的尸体了。他又说,他当时明明白白知道他的父亲姓什么叫什么,住在哪里,而且家里还有不少的人,也有他的兄弟和姊妹,但是他终究只好守着一种约束,不能和他们相见,因为这是会损害他父亲的名誉和事业的。他又说:他离开那生长的地方已经十几年了,起初是全靠父亲的津贴,后来就靠自己的挣扎,一向在各处飘流的。那个抚养他的老妇人已经死了,他的父亲也在一个疠疫流行的夏天死了,他母亲的坟墓也怕是湮没了,父亲的坟墓更不知道在哪里。起初,他没有法子知道自己母亲的面孔,却还想在一个什么时候去看见父亲的面孔,现在连这种心愿也达不到了,仅仅只有一个老妇人的面孔,还模糊地留在他记忆之中。 他又说:他现在觉他的生命非常空虚,在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亲人,他常常感到寂寞,需要有一个人去了解他,安慰他,无论是男子也好,女子也好,他需要一个亲人似的朋友,他看见人家有家有室有父母兄弟姊妹是很羡慕的。他又说他又经过了两三次的恋爱,结果都被人家抛弃,而且给了他许多伤心的回忆,他说女子多半缺少诚意,女子使他非常失望,他几乎变成一个Woman hater①了。 易庭波这样长长地说下去,一面说一面竟流下眼泪来了。 我连忙安慰他说:“你不要过于伤心,万事须得放开一点,人生本来像做梦一般,所谓快乐和悲哀也终究要同归于尽的。况且一般有家有室的人,也并不怎样幸福,所谓家室也是假的,而在这种生活和思想都彷徨不安的时候,就是所谓亲人也是隔膜的,人始终是孤独的。即如我,是有父母姊妹的人,但我也终年飘流在外,有时甚至连家信也没有,这不是和没有家一样吗?” “那不然,这是处于你们那种地位上说的话,但我无论如何是羡慕你们的。你们虽则说有家像没有家一样,但到底有一个家,即使飘流在外,一个心儿也像有地方搁着似的。我,即使用一万个譬喻来说,实实在在还是没有家,而照我的历史又过于黯淡了,几乎像不是一个人的历史,我的心是入世以来就带着创伤的!” “这确是实在的情形,我们真的无论如何也得不到你那种实感的。但是,用我这种缺乏感情的人来说,你的情形明明已经是这样的了,徒然一味悲痛又有什么用处,不如还是拿出点勇气来,在自己的生命上开拓出一条路来吧!你不是个艺术家吗?” “我何尝不是这样想呢?我之所以学艺术也不过是想在这方面找一点儿安慰。但是命运真是残酷得很,一个心地黯淡的人到处只觉得黯淡,我近来对于艺术也怀疑了,即使有许多人能够把它看得那样庄严,那样的灿烂,也有些人把一生的生命贡献在那里面牺牲在那里面像福劳柏耳一样的,但在我却渐渐地游离起来了,我在那里面所得到的仍然是空虚仍然是寂寞仍然是痛苦,你不说我可以画画画,做做小说,做做诗像很快乐似的吗?然而何尝照你想得那么好?我何尝感到什么兴味?近来我简直有几个月没有画画了,也不想提起笔来写东西,书也不想读,一切要想抓住而终于不能不放弃,几乎像个半百以外的人一样,只想离群索居地,静静地去咀嚼悲厄的人生的苦味,等待死之光临!” “你这种情形我实在到今天才知道。不过,人生还是人生,既然是生在那里是应该想法子去生的,依我的意思看来,你还是忍耐一点,不要对于女子这样失望,去找一个女子恋爱,然后结婚,你的心灵便有所寄托了,便不至于心情黯淡到这样了。我虽然因为不肯负责任而不愿意结婚,可是我想于你确是极有益的,只要结了婚之后,你的人生观也许会改变过来的。” “这话何必要你来说呢?我从前也是这样替自己打算的。可是,我又要重说一遍,苦命的人终究还是苦命,好像我这个人真的和别人不同似的,她们都做出不屑来齿我的样子,一个一个远远地和我离开了!不是加我以无情的白眼,便是有头无尾,中途把我抛弃,这于我又怎样去凑就她们呢?况且,再来看一看我们这种飘流无定的生活,一个人的生活尚是勉强敷衍,哪能再负担妻子儿女,现在真能自立的女子能有几个?而有许多能够自立的女子嫁了丈夫之后就马上不愿意去做事了!女子的嫁给男人,犹之男子的进入社会,是解决一生的生活的,我们有胆量替她们解决生活吗?” “不过这也是你太没有勇气了,世人和我们一样的正多,而和我们一样而结婚的人亦复不少,他们难道说是不能过去吗?并且照你现在每月的生活费就是结了婚也是十分宽裕的,你不妨把人生观改变改变,再来改良你的生活吧。” 有了那次恳切的谈话以后,我对于易庭波的身世深切地同情了。我总以为在那种境地中的他的种种悲观,除了用异性来改造他以外再无别的良法,靠我们这种虚无主义者的男子的友情是徒劳唇舌而且也许使他格外变坏的。以我的眼光看来:易庭波还算得一个稍带几分漂亮的男子,不见得像他自己说的一样被女性所不要看的,他之所以没有恋爱大概并不是没有女子来恋爱他,一定是他那孤僻的性格不能给女子以爱他的机会。而他之所以会失恋会因失恋而怨恨女子的,一定也是由于种种误会,世上哪有不能恋爱的男子呢?但是我又想:他既然对于一般的女性有了那种意见,真如他自己说的成了一个Woman hater一般,要他鼓出勇气来也不容易,而且地势又处得不好,在那古朴的奉天,我们所看见的女性,不是有丈夫的太太,便是常和父亲一起走路的小姐,充其量开通一点的女学生,也不过是目不斜视,不履小径的没胆量的女子,要去恋爱真是远水不救近火,而且比登天还难。那么他还不如索性到妓院里去弄一个姑娘吧?从他的态度看来,他也不像那种“新道学家”一般以为妓女不足以恋爱的,而在我则更没有这种成见,放肆一点来说,我以为具备表现爱情的技巧和表情的,在中国女子中普通的女子远不如妓女受过种种的训练,只要相当地彼此互相了解之后,便不见得不能成为永久的夫妇,或者由于她们那种悲厄的境遇,一旦从良之后,爱情还许格外来得浓厚呢!况且我几年之前在长沙便找到了一个适当的例,那是住在苏家巷的一位教英文的教员,他的妻子便是一向在汉口当妓女的,他们的家庭不是很好,她的招待朋友的手段以及一切的交际不是很高明的吗?我这样一想之后,便替他想到银宝姑娘了。我认为银宝姑娘倒也是个孤僻的女子,许是一段姻缘就在那里也说不定?我凭空生出一片慨然的恻隐之心来了。我便常常地对易庭波说,不妨和银宝姑娘亲热亲热,便是有什么特殊的费用,我也可以帮一点忙的。 第26章 双影(4) 四 人类是感情复杂的东西,任是怎样悲哀的人,他也不会一年四季终日愁眉苦眼的,除掉一时的感伤以外,其余的时候当然还是普通的快乐。易庭波也是这样。在我知道他历史的人看来,他的心境固然不免悲郁,但在不知道他的人看来,他也和许多人一样在这平凡的生命之路上安静地走着,不过他那沉默的态度有点古怪罢了。自从我正式替银宝姑娘鼓吹之后,他和我到潇湘馆去的次数果然增加了。银宝姑娘呢,虽然冰冷但也不真是冰做起来的,在我们去了七八次之后,也渐渐地受到了我们的热气而露出将要融化的样子来了。也许是我的鼓吹之力吧?也许是庭波自己合意了她吧?也许是银宝姑娘不冷冰冰了吧?有一次他便自打主意,邀我去约了几个朋友,到她那里去打一场牌,替她捧捧场。 在奉天,替姑娘打牌倒也成了一件可以闹动院子的事,当我们几个人带个这种使命走进去的时候,那茶壶的声音仿佛格外尖朗得像轮船上的汽笛一般。掌班的也眼睛闪闪地立在天篷底下欢迎我们。全院子的姑娘们,便把我们当做至亲好友一样,用手指指点点地向我们挤眉弄眼了。 而那华妈——她像个三朝元老一般并没有掉班子——却更来得有劲了,羊蹄似的小脚数着地上的方砖似的咯咯地走到银宝的房里来,在稀疏的白麻脸上吹过一阵软化客人的春风哈哈大笑道: “啊呀呀!易老爷呵!我们这银宝姑娘多么想你哦!今天知道你们要来,一起来就立在门口风口里等着了!她是个急性人儿,一分钟问我一遍道:‘怕是不来了吧?怕是不来了吧?’我说:‘来的,易老爷是挺老实的,有话说话,能说能行的人。’可不是,说着曹操曹操就到,这不来了吗?真是的,我原说,易老爷是不失信的。哈哈哈,老爷们请坐吧,让我把炉子旺一旺……”于是又把小脚抬到房门口:“水呀!他妈的,你们这班东西,像死人一般,按年按月的,老爷们赏你们为了什么?真是……”说着便又回头哈哈大笑起来。 可是银宝姑娘并不像她说的一样,也未见得会立在风口里等我们,她对于这捧场的事由也未见得引为荣耀,仿佛是淡然处之一般,坐在一边陪我们谈话。不过这一次,我倒又忽然在她那冰冷之中找出艳丽来了,要说是怎样艳丽自然是过分的夸张,但是那天她好像也浓妆艳抹了一点,在那冷的带孝似的丧气中,有了些热的结婚似的喜气了。眉毛像近来的明星一般居然也细而且长,头发也像欧化的女留学生一般居然烫得十分鬈曲而且像王尔德描写的沙乐美一样吐出一些妖美,灰色旗袍显然是名手裁缝做起来的,而高跟鞋也好像是上海货,于是,近乎是一位女社交家,全身显出有美术思想的姿势来了。 自然是有目共赏,同去的两位北言阔佬——我的同事——也做出似乎是用糖做起来的面孔,仿佛因爱好过度而想把她装在大肚皮里带回去细细咀嚼似的,连连张开刚吃过锅贴的嘴巴,喷出一阵大蒜气味来无了期地称赞道: “银宝姑娘真好呀!你看多漂亮,可了不得!别说是在奉天,就是在上海怕也会选做花国大总统呢!老易真有眼光,咱们非得常常捧场不可,今天的不算,到时候儿咱们给你打他一场一千块钱的大牌好不好?” 还有一个简直动了蛮,伸出那只粗手把她一把拉过来,硬要叫她坐在膝头上。这于我却有点愤然了,然而有什么办法呢?她不明明是姑娘吗? 这期间大盆的水果和成听的香烟由茶壶捧到房里来了,我们的捧场便开始,在一张红木的方桌子的周围坐下,便算是诚心诚意替姑娘做面子了。华妈是不住地在我们旁边跑龙套,银宝是一直坐在易庭波的旁边,这样地直到一点多钟,才算休止。 经过这么一次捧场,显然是易庭波已经成了银宝的一位“客人”了。在下一个礼拜的一晚,银宝便留易庭波在她那里住。 在到潇湘馆去的路上,易庭波对我说:“她今天要留我住,然而我有点打不定主意,我很知道,我虽是个憎恨女性的人,却容易被女性诱惑,尤其是这种地方,我知道和这些姑娘们在一起,光是去谈谈笑笑还不要紧,如果住过一次之后,便完全被她们吸引住了,要摆脱是万难的,尤其是我这种意志薄弱的人。” “唔?你怎么说出这种同前辈先生样的话来了呢?这好像是一个父亲对儿子说的话,怎么你这个身当其冲的人,尤其是你这种人,也说出这种不伦不类的话来呢?” “呀,不是的,你别误会了我的意思,我不是那种‘修身立命’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我想永久守着我这种孤独不愿意再受女性的诱惑,知自己永远得不到幸福,又何苦再弄出些苦痛来呢?我知道我对于这上面没有好结果的,我不愿意再在心上加些创痛了。你还不知道,她近来已经能够诱惑我了,我有点不能自持了。” 我听了他这种新顽固腔调的迂腐之论,心里不禁有点暗好笑起来;但是一想到他那惨苦的历史,却体味到他这些话实在是出之衷肠,能使我更深一层去同情他的,为了要使他快乐起见,我便说道: “这倒是……然而我想惟其这样才有乐趣呢,提开‘嫖’的一事,就说普通的恋爱,我以为那些讲精神主义的。实在也是自欺欺人的无聊态度,说得痛快点,所谓恋爱者其结果不过是想达到和女子睡觉的目的吗?人之所以会恋爱正因为他有这种本能的缘故,所以我主张与其和女子假装正经地谈谈笑笑,不如破开面孔去抱住了她。况且你说她近来已经能够诱惑你,你已经有点不能自持了,这便更有意思,本来正要由这种不能自持的路径去达到住宿的境地滋味才来得浓厚,那种自夸老手,说虽然女子抱在怀里也不容易动心的人虽然算得一个‘白相’客人,但那种硬做的手段到底有什么意思呢?还有你说的恐怕完全被她们吸引住了,摆脱不开的话,我以为这也无须乎念念于心的,我对于这有两种解释,一种是你真的摆脱不了,那么这摆脱不了之中就有摆脱不了的旨趣呢!一种是你一定能够摆脱得了的,因为这到底是‘嫖’,嫖过几次之后,自然会兴致淡薄起来,到那时候你自己会摆脱了……” 我的话正说得这样流畅,马车早已到了潇湘馆的门口,不容我再说下去了。 那天因为预备易庭波去住,那华妈格外有了兴头,看见我们一进房,便把两碟水果端了进来,另外还有一大包陈皮梅,她那天的神气也来得特别,好像特意来做一个有趣的丑角似的,除了那本来羊蹄似的小脚,面孔上稀疏的麻斑不算,一些稀薄的头发披在两边就像两角,这一来,她完全像一只山羊了。 “乖乖,易老爷哦!你和银宝姑娘真是了不得哦!你呢,这么早就赶了来,她呢,一起身就念着你,一天没有做生意,一张条子也没有出,怎么得了呢?火也似的热!”她哈哈大笑地说,手忙脚乱地空张罗起来。 “还有我在这里呢,要是我不许老易来,他也来不成,你们倒别忘了朋友!”我也笑着说。 一听见我说话,华妈笑声更大了,“呵呀呀!真是的,该打嘴!老爷,你真是个好朋友,我们天天在这里称赞呢,一提起易老爷,就提起你,哈哈哈,请放心,不会忘记了你的,喝茶吧,吃水果,剥几个陈皮梅吃吃,哈哈哈,高抬贵手吧!”像替自己捧场似的,她笑得全身打起战来。 可是大家都是这样笑,银宝姑娘还是一直不肯笑,说也奇怪,刚才易庭波说了几句感伤的话,好像同时暗中也抬高了她,似乎他的态度是那么正经,她的态度因而也正经起来,因而我忘记了她今天留他住宿的事,倒反觉得她有点寒凛凛地庄严起来,那天她穿着一身黑衣服,朴素的神气,尤其显出一种严肃的表情,使我忘记到了妓馆里,竟像到了一个人家来了,而且因为我曾经对于她有过一种猜测,所以又觉得这人家好像是书上说着似的,那就是那些什么孝女,烈女,骗人似的书里所说的,我心里忽然想:“世界上难道真有竖牌坊的事情吗?然而现在的牌坊也大可以打倒了。”我的嘴自作自主地问起来道: “银宝姑娘,银宝姑娘,嘻嘻,银宝姑娘……” “做什么?你……”银宝说。 “不是的,我说,嘻嘻,陈皮梅倒不差……” “为什么你也这样嬉皮笑脸起来?”银宝说。 “并不是,为的是,我想问问你……” “问我什么呀!有什么事情问的呢?” 我忽然消极了,我看到她那老是不变的冷样子,我也就冷了吧。 为的要住在那里,易庭波便去叫了一顿夜饭,十一点钟的时候,我,易庭波,银宝姑娘便围着方桌子吃起来。在那时候,银宝姑娘忽然拘拘乎守着礼节,让坐布菜的,似乎专诚在款待我了,我心里苦恼地想:“你就真的是孝女,又何必这样拘拘乎的呢?”但是我也由此看出,虽则是一般的女子在做自由运动,而这姑娘阶级里还拼命在拘守古礼呢! 银宝姑娘却忽然对我做出一种殷勤的样子——可怜啊!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她这样子!——把一块冬笋夹到我面前,柔和地问道: “我要问问你,老易到底有太太没有?” “你们总该比我先知道了呀!”我笑着说。 “他说没有,但是我不相信。”她忽然又害羞地说。 “你何必一定要不相信呢,就是有太太,也可以马上离婚的,而且一离开,又可以马上和别人结婚,现在的事情痛快得很呢,只要打定主意时。”我说。 “我想,如果是没有太太,也应该结婚了,二十几岁的人,又是在外面,没有人照管。” “没有什么要紧,自己照管自己,男子没有女子就会死了吗?”易庭波说。 《男友 完结+番外》TXT全集下载_10 “你看,他是这样一种怪脾气。”她说。 “他的确有点奇怪的,要是我,没有女子真会死,而同时我倒又喜欢他这怪脾气,所以要是我是女子时,我一定嫁给他。”我笑着说,简直想用出拉皮条的方法来了。 “银宝姑娘,银宝姑娘,你嫁了他吧,我看你俩倒是一对,你呢……”我说。 “我们有什么不肯的,只怕老爷们不要,其实我想想,当姑娘也真太不像人了,像被你们老爷们踹在脚底下似的,而且这种事情,像什么事情呢?”她沉闷地说。 “那不然,你听我说,固然你们这种职业近乎下贱,然而通盘说起来,倒也不觉得什么可耻,为的是你们出于不得已的时候,把自己的身体卖钱,也像苦力把力气卖钱一样,比那种骗钱的事情还强得多,你们不知道,外面有许多女子,正和你们差不多,而且更没良心呢!”我说出这种无理的话来了,这种侮蔑高尚女性的话,有时候我和易庭波相同,也就是我所以会和他要好起来的一种道理。 一直吃了一点钟,已经有十二点多钟了,我愿意他们早一点睡觉,我便想走出来,但是银宝姑娘留住我,说是不如“打干铺”,于是我便到另外一个屋子去打干铺了。 第27章 双影(5) 五 易庭波真有自知之明,而且话也很有道理,自从那次在潇湘馆住了一次之后,过了三天忽然又瞒了我去住了一次,第二次住了之后,我又陪他去一次,又住了。住了这第三次,好像过了三天,又忽然去住了一次,于是从此后,即使不是住,也天天去了,即使不是我陪他也忽然自己去了。 那样子也变得古怪起来,论理,这样天天嫖妓院,人生观该是金黄色的,但是他却反而愈加灰色了,面色好生苍白,苍白中深深地刻着忧愁,显然是非常之悲伤忧郁。凭我的经验,我知道有些神经质的人在恋爱的时期中是很忧愁的,那么他显然是恋爱着银宝了。但是从一般的理论来说,大凡在恋爱的经过中虽则是忧愁或者是伤感,而这也不过在没有达到顶点以前的事,要是一达到顶点,那一定是所谓“浑身通泰”了,还有许多是经过了顶点便淡薄起来的呢,那么和妓女来恋爱,不消说是随随便便就可以达到顶点的,何况易庭波早已达到了顶点,那么何所用其忧愁呢?然而易庭波分明是忧愁得很,忧愁得几乎好像无处可诉其冤了,于是我一面想到他的历史觉得同情他,一面却暗中很有了些反感,我以为他这真成了“无聊相思病”了,即使说和妓女在恋爱,而这恋爱,也未免太苦而且太不值得了。但又有什么办法呢?世界上本有许多事不可解而且也看不透的。 我一面是这样想,另一面,因为曾经存过替他们两个撮合的念头,却也很愿意他这样做,同时希望银宝姑娘也和他一样。我以为,如果他们两面真的能够这样,真的是这样恋爱时,那照易庭波这样的人去和一个妓女恋爱,倒是一种美丽的罗曼斯,正好像那些引人入胜的书上写着似的,成了一种传奇式的恋爱了,我这种素来不佩服浪漫派作品的人,也要五体投地十分相信而且拼命赞扬起来了。 因而,我来了一种好奇的欲望,我很想私下去看看他们两个人的情形。我忽然想起银宝姑娘的一个窗子的外面正是一条夹弄,从那夹弄里一定可以看见她房中的一切。于是在一天的薄暮,我特地叫了一辆车子,赶到南市场,偷偷地溜到那夹弄里,踮起脚尖,向里面直望进去,然而却不料我这条妙计正被华妈识破——真倒霉!她那山羊的头正搁在窗槛上!——她一看见我便叫起来道: “咦!叶老爷!你干吗?快点进来坐吧,银宝姑娘正要找你,易老爷有几天不来了,快点进来坐坐吧,我去泡茶,泡顶好的龙井茶给你喝……” 易庭波有几天不去?找我吗?这于我有什么相干?然而我也只绕过去了,一径走到银宝的房里。从来我都是陪易庭波去的,那天一个人走去倒有点生疏起来。我想华妈这匹牝山羊真冤了我,要我去看一会银宝的冰冷的面孔了,我便像走亲眷似的,正正经经跷起了一只脚坐了下来,而且拍马屁似的先开口说道: “银宝姑娘,你好啊?很有些日子没有看见你了。” 但是银宝姑娘忽然已经不是先前的银宝姑娘了,并不是我神经过敏,她对于我确乎也亲热起来了。开头便到床后面去拿出梯己的东西来给我吃,那是一封稻香村酥糖,还有一些冠生园的五香牛肉。 然而于她最要紧的是易庭波,她告诉我说老易(她早已不叫他易老爷,似乎尔汝相呼由来已久了)有三天没有去了。 “你(可怜啊!我听到她这样称我做‘你’时也十分愉快起来,惟天可表,我谁要她们叫我老爷呢!用‘你’才来得滋味无穷呢!)为什么不陪老易来?他有三天不来了!”她说,意思之间这三天之于她似乎是个很长的时间。 “啊?三天吗?我还以为他今天在这里呢,所以特地来看看你们的。(何必在窗外看呢?我惭愧了!)”我说。 “这是上海带来的茶食,请吃点。”她用眼睛指着麻酥糖说(这却有点像正式人家太太似的,令我暗笑而又苦恼了!)“啊?你也不知道吗?你这两天没有到他(这简直用起‘他’来了,何等亲密而细腻呀——我想)哪里去吗?” “没有去过,不知道,也许他这两天有点事情吧?” “不会的。”她犹疑起来说,“也许——怕不要闹了病。”简直就关心起来。 “决不会生病,前天不还是好好儿的吗?就是生病,他和你这样要好,生病也要生到这里来的。”我拍马屁似的说。 “这倒未见得。”她被拍了一拍马屁却有点害羞地说,“老爷们能有几颗良心呢?把一颗放在我这儿了,就不能到别的地方去了,何况我们是妓女……”倒也有点感伤的神气了。 “没有的话,老易和别人不同,那么,照你说大概一定是生了病。”我说。 “我也是这样想,怕是他害了病,要不然,我倒相信他一定会来的。” “那么我去看看他。” 在她这几句简短的谈话里面,我理会出她对于易庭波的情爱来了,虽则也不能不疑心这或者是出于她的做作,但从她的神气上,态度上,言语的意味上看来却是真诚的,而且她那历来冷冰冰的样子也不让我疑心到假情假义上去。我这样在暗中承认了她,同时却又好笑她过于相信易庭波了,他何以一定要因为生病才不到潇湘馆来呢?但我也不能断定易庭波不生病,他那种人——尤其在那种情形中确乎有生病的可能的。然而不管他生病不生病,我却忽然欢喜起来。因为我想如果易庭波真是因了她而至于生病,而她也竟因了他生病而这样关心他,这就显示出他们彼此的真意来了,而这便是我所希望他们的。 我立刻做出受人之托的诚恳态度,答应银宝说去“看看他”,便从潇湘馆出来,步行到易庭波那里去。原来不爱读书徒逞空想的我,一面走一面又不免把他们的事情加油加醋地想起来。我认真地思考,一时间像诗人一般,看得人生中的一滴眼泪也似乎十分庄严似的,把他们的事情庄严化了,易庭波固然被我认为一个因特殊的境地而酿成特殊性格的人,而银宝姑娘——最大的原因还是因为她的冷,那冷的印象对于我太深刻了!——也被我认为一个妓女中上品,甚至于一般女子中的豪杰了;但是一转过来忽然又糊里糊涂感到一种美中不足似的可惜,我可惜银宝无论如何终是一个妓女,又可惜他们何不早一点认识,如果她是个稍有知识的女子时,那不是更美满更有意思吗? 世界上的事情确乎有鬼似的,我走到易庭波的房里时便发现他真的有了病,他躺在一张小铁床上,羊毛毯子直盖到他的肩头,露出一个如此模样——请大家诉诸想象吧,譬如易庭波这样的人正在病中时——的面孔半歪在枕头上。 “啊!你来得正好,生了几天病……这于我尤其寂寞了!”他看见我去,于是很快地伸出一只瘦的手要和我握手。 “真是一样也不知道,这是哪一天起的呢?感冒吧?”我拉一拉他的手,顺便坐在他的床边上。 “大概是感冒?但是我并没有感冒,总之是疲倦,一月以来我每晚失眠,后半个月身体发烧,从前天起我便倒下来了。现在还是发烧,你摸摸我的手心看!”他说。 他不说倒不注意,他这一说时我觉得他的手掌正像烙铁一般。 “那你应该进医院,否则,……你吃了什么药?”我说。 “用不着进医院的,只有生病的人才知道自己的病状,吃药也用不着,如果不是要死的病它自然而然会好起来的。”他微笑地说。 “银宝姑娘倒惦着你呢!她在猜想你有了病,不想你真的有了病。”我说。 “你今天到她那里去了吗?”他注意地问,“然而我想从此以后不去了,虽则有点对不起她!”却又用犹疑的声音说出这句话来。 “为什么来呢?她真的惦着你呢!”我说。 “老实说吧,”他稍顿片刻之后说,“我这病是被她害出来的,而且也有点恨你,要不是你,我便不会认识她,要不是认识她,我便不至于这样苦,就是生病也一定生了别的病。” “然则你是相思病了。”我不觉笑起来说,“你真的恋爱着她吗?这我也早就看出了一点,但我料不到你因此会生病,然而你这病却也生的值得的,她确也恋着你呢,这我今天看出来的。” “她今天说了些什么?”他把头凑上一点问,但又立刻用手一摆说:“算了吧,拉倒,无论她真的假的,还是拉倒的好!何苦来呢?为了一个女子这样苦,竟至生了病!”又自言自语地说。 “哈哈,你真过于特别了!你和她……”我想说下去。 “并不是,并不是!”他微笑,却显然像是焦躁起来辩驳地说:“我是个薄命人!我的前半生是因为无父无母无家无室没有亲人而薄命的,后半世,我知道,是女子——她们使我薄命的!我和女子无缘,我不愿意为了她们来吃苦,还是硬着头皮过去吧!和尚不也是人么?” 他那天的话来得这样生硬,大概是因了病的缘故,但是这愤慨的话使我回想到他以前对我说的关于爱情上的话来了,他确是在几次恋爱上没有得到安慰,却增加了许多苦恼,这种话当然都是从那种事情上种了根的,但是他现在虽然这样说着,却显然还是自己压制自己的手段,是极不自然,是从变态的倔强中发出来的。 “但是她倒确乎丢不开你,尤其因为她是个妓女,我以为这倒难得……”我说。 “我何尝不知道呢,”他又缓和起来说,“但是我想还是孤独的好,如果再下去,一定会弄到她跟我从良的事情,就以后,或者更有痛苦于现在的。”但他忽然又打断了自己的话,于是另外开头道:“请你拿杯水我喝,就在那桌子上。” 我深知道他这个人有许多时候是十分倔强的,而况在当时我觉得这也并不是真的大问题,我的人生观也是“一切让他去”,我以为世界上的事情无非是碰运气似的一个“巧”字,以为人的思想因时变换,而感情也不会永远在一条线上的,所以我从来不大喜欢做出慈悲的样子去硬劝别人,让他去,等他自己去变,这就是我对己对人的一个大理论,因此我当时看见易庭波自己在转弯,也便不说什么话,我想:这也好,凭他是谁也决没有一个真能坚持到底的。 第28章 双影(6) 六 当易庭波生病的时期,我因为那机关里的事情到辽阳去了一次。在那地方,炙人的火炕代替了我的床铺,而尤其令我不能忍耐的却是成群的苍蝇到我身上来演那xing茭的丑剧。机关里的事情又麻烦不过,要我常常装着正经的面孔去拜会一些奉公守法的人。这闷人的时日有一礼拜之久,我只想着江南的风物,只想着历来游荡子般的无拘束的生活,易庭波和银宝的事情却暂时被我忘记了。 一礼拜之后,我才回到奉天。那时仿佛已是六月初头,塞外的树木居然也早已表现出夏天的情调来了。若是天气好,那青天便干燥而且高远,倒确乎比南方来得爽手爽脚得多,可是稍不留神狂暴的南风便忽然涨满在天地之间,飞砂走石而令人失色,正像黄色的云雾淹没了全城,易庭波的达观的思想真有道理,他的病已经自然而然好起来了。而我的人生观也并不背理,在他身上证明了我的思想,他照常又天天到潇湘馆去了。但是那苍白的面孔和忧愁的神气还是照常,也可以说更加厉害了一点。这颇使我有点替他难受,有时恍惚来了一种感触,觉得他这个人真有点薄命,悲厄的运命正像他出生以来带着似的;然而有什么办法呢?人尚且不能帮助自己,哪能帮助别人,尚且不能改变自己的运命,安能改变别人的运命,更何况我这个不会用花言巧语去安慰别人的人呢? 这期间我请了一个月假,和易庭波搬到靠近南市场的地方,一起住在一座小房子里。于是我和他已经是朝夕相对,却也有一种深切的友情的安慰,在我这方面,觉得在那地方除了他之外,其余的人都算不得朋友,他那一方面,也承认我是了解他的一个人,彼此间俱各有一种快乐,像是相依为命似的。可是易庭波虽是精神不好,还是不断地喝酒,我看那情形简直是用酒在支持他的兴奋,而那欠账似的兴奋却使他的精神更坏了。这期间我也尝到失眠的苦趣,他的失眠症尤其比我厉害,当深夜时,我常常听见他在床上转辗不寐的声音,有时忽然把电灯开开来,于是他从床上愤然坐起,有时候忽然又黑了电灯,拖着迟缓的脚步在房里走动,发出疲劳的叹息来。 在这情形的不知不觉之间也有许多日子水也似的流过去了。我看出他的神色一天坏似一天,我心里很有点替他危险,我想这或者真的银宝害了他吧?但我若是去阻止他或者更坏也未可知,而且也没有方法去阻止他,便仍然让那日子水也似的流去。似乎是六月底的天气了,到了我快要销假的时候,我最记得清楚的有这么一天,易庭波比平日加倍地沉闷,从朝到晚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吃一点东西,而其中有三个钟头是死尸一般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眼望着天花板,希望在那上面看出一点什么诡秘的迹象来。“怕又要生病了吧?”我心里这样不安地想,将到薄暮的时候,我便走到他床面前去说道: “何必这样子呢?这于你的身体很不好的,起来吧。我们同出去走一会散散心吧。” 我这句温和的话像很能够感动他似的,他似乎微微惊了一下,随即立起来跟着我到外面走去。记得那天却是个难得的美丽的夏日的薄暮,头上的长空正在慢慢地晦暗下去,干燥的晚风从西北角上缓缓地吹来。我和易庭波向那妓馆林立的地方走去。他还是一句话也不说,我也想不出话来说。当那不快意的沉默之间,我偷看他的面孔,看见他的眼中充满了液体,把头低着,显然是生怕别人看见他的哭。我看见了他这样子心中也感到一种沉重的压迫,周遭的人物,也似乎都悲哀起来。看看快要走到潇湘馆了,我低低说道: “还是到潇湘馆去吗?” “今天我不想去。……”他在喉咙里说着。 “那么喝酒去吧……” “……”他只摇摇头,而头低得更下了,我知道他正在忍着眼泪,惟恐哭声随着说话冲出来。 南市场的后面有一块美丽的郊原,我们便向那里走去,太阳已经西沉了。但夏日昼长,郊原还躺在碧青的长空底下,因为强烈的日光已经收去,显出十分调和的色彩来了。碧绿的高粱叶子平铺在远处正像南方的麦田,成列的白杨站立在沙路的两旁骚动着,木棉亭亭直立,而许多不知名的野草便从剩余的地方探出头上来。我们一直走去,那神气正像数着树木的数目似的,结末却在一个坟墓旁边的一块青草地上坐了下来。 易庭波还是不说话,像不知道我在他旁边似的一味地用眼睛盯在杂草的隙缝中,像注意那在中间跳动的昆虫,但我却知道他的精神在另外一个地方悲哀地活动。我呢,便把半截香烟向草中丢去,看那黄浊的烟丝曲曲地升上来。 “你看出银宝有点和别的姑娘不同吗?”他在这绝端的沉默中突然说。但头却仍然低着。 “你怎么说出这句话来呢,她的不同之处我早就看出来了,不是我们常常说着的吗?”我说。 “并不是那种不同,她还有一点历史呢!” “这我倒还不知道,她有怎样的历史呢?”我说,那时我忽然敏感起来,听到他这样突如其来而且郑重其事地提起历史两个字,我便想起了我从前那种对于她的推测,但我那时候承认我那种推测是一种小孩子空想似的罗曼斯,这时候听到他这样说着,却隐隐然像受到一种暗示,我想我又将听到一个人的特殊的历史了。 “是的,她有一段历史——”他说。 “我也相信她一定有一段特殊的历史的,但到今天还不知道……” “从前,我只以为我的历史来得悲惨,现在我知道有悲惨历史的人太多了!从前我以为我非常之不幸,现在我知道不幸的人太多了!她便也是一个不幸的人,她可以算得一个孝女!” “孝女!”这两个不合时代性的字眼很令我听不进去,但我却更清楚地想到了我从前对于她的推测,莫非真有那些事情吗?我的兴味便鼓了起来。 “什么?孝女吗?那倒‘颇愿闻之’。”我通文地说,表示我不十分相信。 “实在孝女这个名词在现在是不大好听的,我也不愿意这样叫她,可是她的事情却实在和书上所说的孝女一样。” “那当然,我们不要固执着一定要怎样称呼她们,只要知道关于她们的事情,那么她有什么历史呢?” “她不是此地人,也不是江浙人……”易庭波用带沙的声音说:“她是云南人,是个孤女,她的父亲在她未出生之时便死了,但她的母亲又在她十六岁的时候死了,她家里非常之穷,母亲死了之后连棺材的钱都没有,她便把自己卖了,葬了母亲。此后她就在重庆当妓女,后来到了汉口,由汉口到天津,由天津到北京,便由北京到奉天来了。她不大愿意留住客,只想跟一个客人从良。在去年这时候,有一个兵工厂里的客人,她要跟他从良,但那客人又在今年正月死了!……” 易庭波这样说着,我不禁奇怪而又快乐起来了,我从前那种推测原是自己也觉得好笑的,不想真的有了这种事!人有感情真是微妙的东西,往往要离开现实的景象到幻想里面去活动的,当易庭波这样说了之后,他这虽然是几句简单的话,其中并未有十分动人的曲折,但我的心里却在无中生有地生出许多形象来了。在极短的时期中银宝那种冷冰冰的面孔便格外显出愁惨而沉闷的神气来到我的面前,而许多布景似的形象便在她后面依着我的想象而各个时间变幻起来,真的也许因为从前看过传奇小说的原故吧?她像个小说中的主人公在各种背景中——而且都是悲凉的——走动了,其中也有她母亲的面孔(如同一般可怜的母亲的面孔一般),也有许多各种不同的面孔,凶顽的面孔恶毒的面孔,寒酸的面孔,同情的面孔……又有险峻的山路,平坦的大道,漠漠的荒郊,稠密的都市,污秽的贫民窟,……又有抽人皮肉的鞭子,恶毒的咒骂,拼命的号哭,忍耐的啜泣,病的肉体,而且仿佛又夹着成堆的洋钱,……又令我联想起孟姜女千里送寒衣,花木兰代父从军等等的事情……但是我说道: “这是她自己对你说的吗?” “有许多是曾经知道她和那兵工厂里的客人要好的事情的人对我说的。” “但是我以为此地人是晓得天高地厚而不知道世界之大的,也许他们过甚其辞吧?” “不会,她自己也把一切对我讲过了……” “这或者会真有其事的……” “她是知道了我的历史之后告诉我的……” “你把你的历史告诉过她吗?” “是的……”易庭波到这里再不能说下去,只见他忽然扑翻身子,伏在草地上呜咽起来。 到这里我也没有话好说了,一时想不出他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悲伤,但我自己也觉得内心中充满了悲伤了。我一转念间又忽然很明白他所以这样悲伤的道理,但我却没有方法止住他的悲伤,我只默默地呆坐在他的旁边,看他的背皮一上一下动着,啜泣的声音闷在他的喉咙口,而浑身仿佛正在用力,像要把全身的悲哀挤出来……而银宝的冰冷的面孔又忽然闪过我的脑中,也似乎立在他的旁边看他哭……而天气却在暗下去了,我看见星星在闪出光亮,金钱似的白杨树的叶子,也在悄悄地抖动起来…… 有了那一天的事情,易庭波像个悲剧的主人公在那坟墓的旁边表演过一次之后,我觉得他和银宝的来往十二分庄严起来,竟不容我把顽皮的思想掺进去了。进一步说,我非但对于易庭波同情,对于银宝姑娘也深切地同情起来了。我有时还是同他到银宝姑娘那里去,在她那冰冷之中,便寻出许多悲哀的酸味来。但是我这个顽皮的人终究脱不了顽皮的气氛,我往常曾读过许多文学家的作品,其中自然着实写了一些不幸的人,我由此想到他们这两个不幸的人,我想他们这两个不幸的人在一起的时候,如果没有别人在他们旁边时,如果他们在无拘无束彼此诉说不幸的生涯,交换悲哀的感情时,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呀?然而这是不容易知道的。 第29章 双影(7) 七 日子仍然水也似的流去,我和易庭波照样分居在两个地方,夏天过去,自然秋天到了。在北国,一年中春秋的节季最短,而秋季好像更来得短,往往只见树木上的叶子摇了几摇便即落下,而一落下之后却又即刻剩了枯枝,于是北风吹起来,空气冷起来,雪也来了,冰也来了,炉子也生起来了,俨然是冬天的情形了。 这些日子里,我们的生活还是照常继续下去,在那时候,人一看见那种死气沉沉的景象,快乐的也会兴起悲观,热闹的也会变成寂寞,何况易庭波那种素来悲观一向寂寞的人,幸而有一个银宝姑娘羁绊着他,使他常常到潇湘馆去坐落一会,但是他的形容显然比先前更其瘦削了,我看他的身体里面一定已经有了一种难于救治的病症,一种内心的苦闷,精神的挣扎所酿成的。其所以能够酿成的道理,当然是他和银宝两下处于又即又离之境,是一种不能使人痛快又不能使人绝望的阻隔,把两个人平分在两个难堪的境地,而靠着一种乏味的手续,时常见面罢了。他们的恋爱当然已经确定,但照他们那样的恋爱,却也是非常痛苦的,无法摆脱的恋爱,如果银宝是平常女子,那么事情不消说是很容易办的,但是银宝既是个妓女,她的身体便不是自己的,要使得她身体自由,便要拿出相当的金钱。我想到这里,也有一次纠集了几个朋友,想相当的帮他点忙,把银宝赎了出来,但是无奈那数目来得太大了,绝不是我们这种靠薪水养活自己的人所能办到,是这样一种爱莫能助的苦闷,结果我也只好陪她苦闷下去了。 冬天果然出其不意来了,以南方人的资格,我便不大出去,因此和易庭波见面的时候也就消减,我常常闷坐在煤火的旁边,把他们两个人的事情咀嚼,愈咀嚼愈觉得可悲,而愈可悲却愈来得有味,我便私下替她们两个作些宽慰的解嘲,我想那些平常的恋爱有什么意思呢?那些圆满的恋爱有什么意思呢?正要他们这种恋爱,正要他们这种“不知后事如何”的恋爱才显出恋爱的真味来呢!我又想易庭波既是一个艺术家,许我将来很有成就的艺术家的生活都是充实的,都是在人生的纠葛之中走过也有荆棘也有蔷薇之路来的,不是蒙过莫大的压迫,便是经过出奇的恋爱,人生虽然纠葛,而在纠葛中正能够发现本相,荆棘虽然刺人,而出了血便见沉痛,蔷薇固然可爱,而所以枝梗上一定有刺的也是要可以刺人的缘故,那么易庭波既然有那样的历史,现在又有这样的恋爱,也许能够造就出他的将来吧?也许愈蹲得下便愈跳得高吧?然而他的病态又怎样呢?如果一旦因病而丧了生命,又何所恃而成就呢?如果环境一定要用苦痛来培植天才,那么何以又使苦痛来摧残这开天才之花的身体呢? 由于这样的挂念和一种好奇之心,我到底要想看一看这对不幸人儿在一处时是个什么模样?于是在一个晚上,我又到潇湘馆后面的夹弄里去私行察访起来。我悄悄地走到那里,生怕又遇见那个山羊的脑袋,先老远地瞧了一瞧,窗槛上显然没有什么东西,而因为关了窗又蒙了绿纱之故更便于我的张望了。我便走近一步,把脑袋伸了上去。啊!也许是他们天天这个样子的吧?也许是碰到我之所谓“巧”字吧?我看见的是这么一副形相:他们两个人正并坐在床沿上,易庭波的上身俯倾在她的怀里,脑袋搁在她的腿上,他的样子正在哭着,背皮的动作正像那天在坟墓旁边的时候一样。她,眼睛直视在前面,用一只手慢慢地抚摸他的头发,他们在说什么话?为了什么哭?都听不见也知不道,但只见易庭波的啜泣显然是很伤心的,而且长时间之后,只见银宝的眼中,也忽然有两条晶亮的东西流下来。 我看了,不知道什么缘故,也似乎想哭出来了。也不知道可以名之曰同情呢?还是感动?也不知道为了他们呢?还是自己?我只觉得也有点无处诉冤的光景,我只觉得悲运笼罩着人类,我只觉得我需要哭,需要出眼泪,而且同时想走进去对他们说道:“你们相爱着吧!你们相爱着吧!”而且更想把他们抱起来说道:“我们大家都相爱!”然而事实上又怎样的呢?我可仍然不能给他们以帮助,与他们以安慰,我仍然悄悄地走回去了。 当我偷看他们事情的后几天,易庭波到我那里来。记得那是个出类拔萃的寒冷日子,是南方人再也梦想不到的。外面并没有风,而冻雪却有一尺来高,堆在墙脚上的更是齐着人的腰身,几尺长的冰箸帘子似的挂满檐头,空气便像凝结的一般,我房里一具炉子的热度,那熊熊之火只能在周围五尺之处发生效力,其余地方仍然浸在彻骨的寒冷中,因此我们便又买了一些酒,围着火炉来吃。当那时候,由于我这无有含蓄犯着不深刻的毛病的性格,很想把我“偷看”的事情告诉他,但我一想到“眼泪”,便终于忍耐下去。然而谈话却终究不能离开银宝,我便又开始提出种种想把她赎出的法门来。但是易庭波却是一味地闷着不开口,那沉闷的态度便是酒也不能医救了。 “‘世界上的事情决不会没有办法的。’这是我从一个朋友那里听得来的话。我想他这话也很有道理,用之于你,就大可以使你不必悲观,从古以来很有许多至情至爱,弄到海枯石烂而终于得到圆满的,你,既是这样一个有特殊历史的人,又久已对于女子灰心,却偏偏使你不能不热烈地恋爱着一个女子,而这女子也是这样一个特别的,则你们两个人的事情显而易见已经非凡得很,再加又有这痛苦的磨难,则事情更来得沉痛,差不多已经可以说是罕有的事情了,这罕有的事情从表面上看来颇似非常之痛苦,但是我们用理想一点的眼光来看,也许像演戏一般,故意生出许多的波浪,而渐渐地流到终能达到的目的上去吧?那么你们也许正在一条富有文学意味的路上进行,等你们备尝艰苦之后,才可以等到圆满的结果,你何必这样忧愁呢?依我看来你正应该一步一步体味着苦中的深味走去,静等非常的甜蜜来临呢!千万不要以为没有希望,‘世界上的事情决不会没有办法的。’”我看了他那样子实在心里难过得很,便用这种空想的话去安慰他,其实我知道事实决没有这样巧妙,但我既没有别的方法去帮助他,也只得这样用不希收效的话语来尽朋友的责任了。 《男友 完结+番外》TXT全集下载_11 但是不想易庭波却又出乎意料地说出全不是我所希望的话来: “我很感谢你对于我的好意,”他听了我的话,停了半天,突然说:“但是我这一次却已经打定主意,决计从此以后再不到她那里去了。在我现在的心境上,这种举动万不能实行的,但我无论如何要设法压制自己,在她那方面,如果我不去而生出来的痛苦也是想得出来的,但是我也只得熬住这一下的忍心了。因为是:明知事情之不可能,何必沉湎在里面吃苦?让时间来消灭我们的悲哀吧,我断定,再过些时日,便可以全都忘记,到那时彼此又都平安无事了,我,仍然是我的孤独,她或许有稍佳的命运的。” 他这样十分理智的话我从来没有听见过,我偷看他的面孔,因为酒后,苍白的面颊上泛出点虚火的淡红,眉心深深皱着,疲劳的眼睛正被围在一圈暗红色的圈子里,这令我想到一些肺病很深的人,越发心里难过,而一忽之间又想到银宝,我想如果他真是这样实行之后,这于她又是何等的难堪呢?那流下眼泪来的她的冷冰冰的面孔又在我眼前浮出来了,我觉得她比他更可怜了! “这我以为不大好,虽然你这样打主意,这主意也牵强得很,尤其是在她那方面越发难堪了。我素来没有料到有她这样的女子,所以我对于她的顾虑也就要出乎平常,我想如果你这样做时,她或者会寻了短见的!假使是这样时,于你的心上会起怎样的变化?我以为你还是忍耐,反正她这数目虽然不算小,然而也不过千把块钱,难道我们没有得千把块钱的机会吗?”我说,我一面说一面想,却毅然决定“或许有千把块钱的机会”了。 “你这顾虑确是使我很不安心,但我猜想她必不至于如此的,她从前不是有一个兵工厂里的客人吗?那客人死了之后她怎么没有寻短见呢?”他说,但眼光却在犹疑。 “这不同,我可以断定她对你和对那兵工厂里的人不同,这也因为你对她和兵工厂里的人对她不同一样,我们虽然不知道当时他们的事,可是从‘兵工厂’三字上便略可知一斑,况且,那人是死了的,而你确是活着,这显然又是不同。”我说。 真是两面都没有办法的事情,我这样说,易庭波格外愁虑起来,半天不说话,一味地吃酒,并且在房中兜起圈子来。 “然而请你再不要使我难过,”他忽然又说,“我已决定只得如此办了,反正都一样,离和不离都是非常之痛苦,而不离则痛苦只会加深,离则或者会逐渐淡薄起来的!”随后又大口地喝起酒来。 “那么对她怎样办呢?也得想一个较为安全的办法,因为在你是出于自愿,而她则不同。”我说。 “这我也早已想到,好在到这年底我和那报馆里的合同期满,那时我就要到青岛去,现在不妨假作提前一点,这又要请你代替我到她那里去说,说我因为走得匆忙,不及和她话别,到了青岛再写信给她吧。”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已经有点醉意了,他的眼睛已经发红,而面孔却分外苍白,苍白得像纸一样,然而还是喝酒。我呢,只感到说不出的沉闷,而且情绪非常错乱,想不出适当的话,于是两下寂然闷坐过去。易庭波愈喝愈醉了,但是在那醉中却努力想保持他的清醒,再用言语来描写他的心情,于是理智的调子便重新返入感伤,眼泪便止不住地淌了下来。 当时我还希望他这次的话和那次病中的话一样,不料他果然实行了。这确是我所万料不到的事情,我仔细想想,在上面虽然我自言自语说我和他成了知己,到此我方发现人和人内部的互相了解终是不可能之事,而尤其因为近代文明人的情感不能纯一之故,所谓“知己”者也不过彼此知道各人的一些事情而已,内心的变化和精神的纠纷真的能够彼此交换吗?但是虽如此说,深切的友情还是深切的友情,我知道他这是一种弱者的无可奈何的逃遁方法,我极其替他愤恨也极其替他难过,而一方面则又对于银宝姑娘。 易庭波为要虚假的事情逼真起见,便写了一封假作从青岛寄来请我转给银宝的信,叫我拿到潇湘馆去。 我便做出一种的确如此情形的样子,到潇湘馆去见银宝。当时易庭波已经有七八天没有到她那里去了,以我过于关切她的眼光看来,她正带着一副凄凉的面色呆坐在房里,她一看见我,就像看见了半个易庭波,照平常一样在茶壶里泡出上好的茶叶招待起来。 “老易呢?”免不了的是她这样着急的动问。我不等她问下去便说: “第一句话请你听了不要着急,老易已经不在奉天了,他已经到青岛去了,这是一个朋友逼着他走的,以至于他想来和你话别也不能够,这里,是他从青岛寄来叫我转给你的信,他说个把月之后仍旧可以回来看你的。”我惟恐她着急,想在一个极短的时间使她知道全盘事情的经过,便这样来不及地抢着说。 “怎么?青岛……”她面色突然由本来的苍白转成灰白起来。 “是的,往青岛去了,大概一个月后就可以回来看看你,这是他的信。”我便又急急把那信念起来,在那信中易庭波用着许多感动的句子,他说他非常愤恨而且要哭的是一位朋友逼着他走,使他不能到她这里来说一声“去”,他说他非常挂念的是潇湘馆,他现在身体虽在青岛心却仍在她的旁边,他说他无论如何不会忘记她,至迟到一个月后一定到奉天来看她一次,以后也能够常常来看她,总之一句话是表示自己不是薄情人,事情的遭逢实在因为不得已,而且这不幸的割舍全然由另外一个可恨的朋友弄出来的,因而又说了许多埋怨别人的话。 我念着那封信的时候银宝显然没有听见一句,等到我念完,我看见她显出乏力的样子颓然坐下去了,而且头也低下来不说一句话。我呢,在最初以为这件难事已经办好了,便想走出去,但是不知怎的情绪上又忽然感到许多的不安,心里倒反踌躇起来。 “他要走我怎么能够不放他走,然而为什么不到我这里来一趟呢,有许多话,唉!……”良久之后她说,面色格外灰白。 “我也这样想,怪来怪去只怪那个朋友,所以有许多朋友确也是非常讨嫌的。”我说,心里忽然感到非常之惭愧。 “你难道也不知道他走吗?”她突然抬起无力的眼睛,却用怨恨之光来望着我。 ——我怎样回答她呢?我想…… “我也不知道,要是我知道,便或者会好一点,我无论如何会想法使他到这里来走一趟的。”硬着心肠说,而惭愧却来得更厉害了。 然而忽然,她立起来背过身子,向床前走上一两步,像要去拿什么东西似的,但是走到梳妆台旁边,又立定了,于是看见她用一只手撑着椅背,背皮忽然微微抖起来,显然是哭了。 “唔,快不要这样子。”我赶忙说:“我是知道你们的交情的,而这他也是没有办法,好在一个月之后又能够来看你,虽然离得远,也还算得近,一天一晚可以到的路程,仍旧可以常常来往,不仍然像在一处吗?况且一个月并不久,也只有三十天,譬如他生了一个月的病……” “这我是相信他会来看我的,……”她重新转过身来朝着我,挂着两条眼泪说,她这句十分相信易庭波的话使我十分感动,不禁暗暗恨起易庭波来。 “可是……你也知道他的历史(她早已受了易庭波的影响,有时候也会说出几个知识阶级中人用的字眼)吗?” “我很知道他的历史的。” “唉!那么你想吧,像他这样一个人,风一样地飘来飘去时……”她说着又停止,眼泪又继续流出来了。 当时我的神经忽然非常敏锐,看她那眼泪挂在苍白的面孔上正像外面的冰箸,而那素来冰冷又加上这种眼泪的面孔正有一种寒气沁入我的心头,但另一方面却又令我感到热情的温暖。那天在夹弄里偷看到的他们的情形又显出双倍的清楚双倍的深刻使我回想起来了。同时她这最后的一句话,我了解到她对于他的一种特殊的深情,这是何等赋有热血心肝的深情呢!我想到这便大不以易庭波为然,而由于暗暗恨他的缘故,便单独对于她同情起来了。说来也不能使人相信,大概也是我的思想近乎绝对的虚无,每每在一切的事象中会生出悲观的预感来吧?当时她那表情竟令我联想到许多死的境地,看了她那黑的头发却想到盖在许多坟墓上的森林,看了她那灰白的面孔却想到石棺中的死尸,而她那不说话的,有峭然棱角的姿势更是一种严肃的、僵冷的“死”的情形了,但这又似乎来得出奇的美丽,仿佛是与其说这生的热闹世界快乐,反不如那死的,寂静的死境来得渺远无疆,我便感到这种反常的情形了。 虽说是感到这样反常的情形,那不快活的调子却不能耐久下去,不消说她这个冰冷的人这样流了一回眼泪当然更没有话对我说,而我要想走开却又似乎太对不起她。幸而在那时候那华妈提着一对小脚走进来了。起初是她还以为易庭波又生了病所以不来,但是一听到这个消息,那山羊的细眼也简直有点伤心地圆睁起来,她也用感动的声音说道: “真是的,在外面的人,没有朋友不好,有朋友也不好。其实照易老爷那种人是千好万好的,别说在我们这潇湘馆,就是全奉天怕也不容易找到这样的好客人,他和银宝姑娘真是千恩百爱,一对小夫妻似的,有什么坏处呢?偏偏有个朋友把他拉走了!在奉天不一样?不是我当面称赞你,叶老爷,照你这样的朋友才好呢!” 于是我趁此机会说: “一点也不错,世界上没有圆满的事情。华妈你劝劝银宝姑娘吧,我还有点儿挪不开的事情,易老爷有信来,我便会送到这里来的。”说完,就急急忙忙出来了。 第30章 双影(8) 八 看了银宝姑娘那副情形,我从潇湘馆出来心中老大不赞成易庭波的这种主意,然而事情已经这样,为的要保全我自己的信用,事实上当然已经不能再去设法使易庭波回心转意了。当天我连自己也有点怀恨。便没有把这事情的结果去答复易庭波。直到三天之后才去看他,一走到他那地方起初不消说想埋怨他几句,但是一看见他那种和银宝不相上下的愁苦的病的面孔,显然知道他的内心的生活正在向坏的方面进行,我便只感到千万种的事情俱受着“没奈何”三个字支配着,不能对于哪一方面来下批评了。 冬天的日子还是水也似的流去,大概已经到了十一月中旬,易庭波对我说再过几天便要往青岛去了。我知道青岛有一个他的朋友,他到那里去正要做同样的事情。这消息非但于银宝难堪,于我也是十分惋惜的,因为当时我在奉天只承认他一个人是我的朋友,那么他一走之后我简直就没有了朋友,没有朋友的日子怎样过?我实在有点难过,有时竟痴想青岛也有我可以做的事,使我和他一起到青岛去。 苦恼的日子特别过得快,记得下过三次雪之后的一个又在下雪的晚上,正是易庭波离开奉天的日子。这孤独的朋友真的除开我以外连一只狗也没有去送他,我和他用羊毛毯子裹着身体挤在马车中到日本站(是日本租界上的一个火车站,本地人名之曰日本站)去赶开往大连的火车。寒冷的晚上的情形不必要我细细来叙述,可以证明寒冷的程度的,只记得我们来到车站时,两只脚已经冻得动弹不得,全身的骨骼也在吱吱叫着了。 真是个值得纪念的离别,我直送他到寝台车之内,替他去找了一张睡铺,于是在最后,便彼此叮咛起来。 “这是生活的逼迫,不得不使我们别离,好在来日未必一定很短,我们仍旧能够相见的!”他黯然说起来。 “这是一定的。我所希望于你的是万事宽心,身体要保重。最要紧的是千万不要笔头懒,时常写信来,使我看见你的信犹如看见你的人一样!”我也不觉黯然地说。 “我完全听你的话。那地方倒或者宜于养病的。” “我呢,有机会一定到青岛来看你。” “还有一件事,一定要拜托你的,就是我走了之后,请你时常去看看银宝,她虽然是个妓女,我实在把她看成我的妹子,请你也把她当做妹子一样看待,以后我有信来,都要请你转给她!” “请放心,我一定照你说的这样做!” “……!” “……!” 我们简直像嫂儿们似的,这样千叮万嘱说不断的话,直到火车开动,我才从火车上跳到车站的月台上。易庭波还把面孔紧紧贴着车窗的玻璃上望着我,我呢,僵立在那严寒的深夜中把那火车送到望不见了,方始走出车站,独自叫马车回去。来的时候是两个人,那时单单剩下我一人,当那马车沿着原路急急而走,听到得得的蹄声打着干脆的雪地,在广漠的寒空中发出回音来的时候,我格外感到人生的虚幻,心里着实有点凄然了。尤其是经过南市场,望见一片灯光在太空中形成黄色的云雾的时候,便不禁令我重新回想到易庭波和银宝姑娘这一年中的来往,更令我回想到易庭波在火车站中嘱托我去看银宝时的那种面色和声音,回想到银宝听见易庭波到青岛去时,对我哭着说着的那种面色和声音,同时两个不幸者的生涯和苦脸,深深地铭刻在我那时的凄然的情感中了。 易庭波走了之后,我奉天的生活不消说又和刚到那里的时候一样,只得去承受那非常的寂寞,又因为骤然失去了一个朋友,格外感到难于忍耐的孤独。在火车上受了他的嘱托,我第二天就到潇湘馆去看了银宝一次。同时我对于易庭波的感情,于这别离之后却格外倍增其眷念,在一次感情激动的时候,我便拿出和他同照的一张照相,在那边上写下几句伤感的句子“啊,啊,易庭波,你,又浮流到青岛去了,我,依然在这冰天雪地的关外”……一面便又写给他一封信。 刚把那封信发出去,下午的时候便接到他的信,我把它拆开,见这上面写道: (上略)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不觉得什么,现在和你离开之后,我格外思念到你的友爱,格外感到你对于我的友情了!实实在在,像我这样一个命运不济的人,在这二十几年之中遇到你这么一个朋友,我一想起来时我感激得简直要哭!真的,你可以算是了解我的一个朋友!但是为什么要使我们分开呢?我现在感到无底的孤寂,我后悔离开了奉天!青岛呢,气候确乎比奉天好得多,我住的地方离海滨不远,这新鲜的空气于我的疾病是很适宜的,但是,我只想着你,唉!我想怎样说,呀!我想如果我们两个异性的时候,我们怕要恋爱起来了!(中略)然而又有一件事情令我苦痛!我现在对于银宝的眷恋也是念念不已,我恨我自己做错了事情,不应该对她这样薄情的!我非常之后悔的是我后来不到她那里去的事情!这叫她怎样地难过,而且因为我硬了一次心肠之故,临行之际也不能够去和她话别!事情做得这样有始无终,结果落得这样痛苦,实实在在她待我恩情不薄,而她的境遇又能够使我涌起无限的悲思,要我忘记她简直比自杀的事情还要艰难!那天你送我上车的时候,我实在想到她那里去一次的,可惜从前已经说了那种诳话,要去也不能去了!这件事令我格外悲痛,在火车上还不觉得怎样,待到到了船上,我直把她想了一夜,我想来想去我便哭了!有一个时候走到船梢上,望着看不到的奉天,希望轮船倒开过去,使我转回奉天,然而已经来不及了,我结果是到这里来了!唉!我如再能够遇见她呢?我再到什么地方去找到和她一样地女子来呢?朋友!我请你时常去看看她,请你对她说我这样地想念她,请你对她说我是怎样地对不起她,…… 我看了他那封感伤的信的第二天便到潇湘馆去。我去的时候为时尚早,南市场的那个圈子里不见一个行人,只有红红的朝日映射残雪之上。妓馆一概没有开门,我从那潇湘馆的虚掩着的大门挨身而入,不用他们叫喊,一直来到银宝的房门口。我这种悄悄的做作无非想给她一点意外的快乐,我想一走进去便喊道:“银宝姑娘,我给你带一个好消息来了,”但是等我推开那门,便闻到一阵药味,接着看见一具炉子放在屋角,一只小锅子在那上面热气奔腾,那药味就是从那里面发出来的,我方始断定银宝病了。 当我闻到那阵药味,看到那只炉子,断定银宝姑娘病了时,不知道什么缘故,那前一次来报告她易庭波上了青岛,看见她哭着时的那种在我脑中形成的诸多不祥的幻象,忽又重复在我的脑中出现了,重新说一遍,即是我又生出悲观的预感,想到一种严肃的僵冷的情形,帐子爽的一声拉开,我先看见的是华妈因吃惊而醒来的面孔——我知道她常和银宝抵足而眠的——在另外一头,我才又看见银宝的面孔。 她那种病的面孔着实令我吃了一惊,仅仅是一个月光景没有看见她,竟变到那种出乎寻常的样子,她那苍白面孔之上似乎又敷上了一层苍白的粉,冷冷的表情之中似乎又添进了冰冷的感情,两边的面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陷下去了,因而面孔上有了两块黑影,眼睛是变大了,锐利地放出一种骇人的怪异的光,再加上蓬乱的漆黑的头发,憔悴于那枕头与被窝之间时,在那早朝的房中的暗淡的光线中望过去,完全不像活人的面孔,于是我便再次联想到盖在坟墓上的森林,躺在石棺中的死尸,但这又来得出奇的美丽,仿佛与其说这生的热闹的世界来得快乐,反不如那死的,寂静的死境来得渺远无疆,我感到那反常的情形了。 然而虽然如此,我认为易庭波的这封信之对于她总是一个好消息,在几句熟识的客气话之后,我便把那封信拿出来,但是不消说我不能够照着那信上的句子念,其中因为要想和上次说的话符合,不能不再添些诳话进去,当时我一面为着那不识字的她心中有了一种说不出的苦趣,一面便朝着那封信说起话来,我把易庭波的话改得更热烈,更绵长,结末是一大篇情致缠绵的话,总说一句时,则是易庭波爱她,思念她,不能忘记她,为着她时时要哭!…… 这样说着时银宝悄悄听着,不说一句话,顿了好一歇,才说道: “你今天来得正好,我正要请你替我写封信给他,今天有工夫吗?在这里多坐一会,替我写封信。” “有的是工夫,我一定替你写。”我说。 华妈早已从床上爬了起来,便也忙着说:“真是的,不认识字的人真吃亏,不会写信的人更吃亏,要不然多么好,便是心上的人儿不在此地,哪怕上他州外县去了,一个礼拜一封信,强如见面的一般。银宝姑娘天天在这里喊着要写信要写信,也没有人给她写,不三不四的人,咱们又不能叫他写,为的是怕他们听了咱们的事情去。老爷今天可来得真巧!一点也不错,早就该写了,你喝茶,我去拿纸墨笔砚来……”说着更忙得什么似的,到外面去拿纸墨笔砚了。 我答应立刻替她写信,于是等华妈把她所谓文房四宝拿了进来之后,我便坐在那张平时用以打牌捧场的红木桌子上像蒙塾先生一般用嘴咬起笔头来。起先我想请她把她的意思完全告诉我之后,自己再去替她造适当的句子,可是后来一想不如照她一句一句说的话写上去,或许会更加真切一点,于是我便请她一边说,我便一边替她写成了这样的一封信: 亲爱的哥哥!(这一个开头是我自己做主替她写上去的) 你寄给我的两封信(一封是十月二十三,一封是今天,十一月二十)都接着了。我没法不叫你到青岛去,我只恨你为什么走的时候不到我这里来走一走。你走了之后,我心里不大好过,你晓得的那个旧病又发了。这里就只有华妈陪陪我,承她的情,把我当做亲生女孩儿看待,我也把她当做亲生娘看待的。近来院子里生意不大好,我呢,你晓得的,生意素来不好的,哪个高兴去看那般鬼脸呢?如果有人跟我说说话儿,心里也还好过点,可是这里没有人跟我说话的,我也懒得跟他们说话,天天闷在房里,也不愿意出条子。除非初一月半烧香,才和华妈出去走走,可是天气这样冷。青岛冷吗?你的身体不好,应该多穿点衣服,有钱,要做一件皮外套,北边比不得南边。我想着,和你一起的时候,就是大家没有钱的时候,说说笑笑也多好。我老是记着,我们一同横在床上的时候,我看看你,你看看我那是多美呀,那是多好呀,(她说到此地有点害羞了)现在呢,我真恨,为什么你要到青岛去呢?我看不见你,你也看不见我,多么心里不好过,有时想想我真的哭出来了!“我现在对他说,”(她又夹着这一句对我说的话)你倒没有忘记我,可是我也永远不会忘记你的,日子隔得越多,我想你越想得厉害,像有鬼推着我的灵魂,我做了几个梦都看见你的。想起来真恨,又没有办法,是钱吃住了我们,要不然,我早就跟你出去了,脱离这个火坑,过我们一辈子的日子,现在怕没有希望了吧?可是怎么得了呢!总而言之我是丢不开你的,你别以为当妓女的和别的女子两样,我们一样有良心,我相信你从来没有一句话骗我,我常对你说的话也没有一句是骗你的,就只因为钱吃住了我们,要是哪一天有钱哪一天我出来的时候,无论如何我要找到你的。要是你有钱顶好,要不然请你等着。可是你千万不要到别的地方去逛,我虽则相信你的心肠,不过怕有许多地方要变了你的心,第一还要保重身体,没有病有什么事情不能办呢!……(以下还有些话只好省去了)…… 我替她写好了那信封,又坐了一会才出来,临走的时候,她又叮嘱我常常去看看她,我从她那里回来之后的明天另外写了一封信给易庭波,告诉他我在银宝那里所见到的种种,和她的信一起寄到青岛去。我实在为他们的事情也烦恼了两天,我只觉得惋惜不过,但是以我们旁人的资格,只能希望他们的感情延长下去,别方面是没有什么可以帮忙的。青岛和奉天信札来往大约三天可到,一礼拜就是一个来回,从此我做了他们传递信札的人,银宝的病在一个礼拜之后也好了,我差不多每礼拜总要到潇湘馆去两次,因这缘故,有一次我忽然发现我自己有点恋爱起银宝来了,我到她那里去的时候竟有点为了恋爱着她而去的情形,我觉得这情形非常危险,尤其是怕因此一来要丧失我和易庭波的友情,我常常努力地把这种思想驱除,幸而是银宝的森然的冷气不能使我的情欲炽热起来,她的不用眼睛来看我,不大和我说话的态度也能够给我以灰心的打击,我才心平气和地恢复了平常的心境。 看看快近年底,在那格外寒冽的气候中,那年关的空气似乎压到各人的头上来了。当这时候,普通一般逛窑子的人如果不是真的阔绰而打算花钱的,都不到妓院里去了。但是以我这么一个担负精神方面责任的镶边客人,又顶着一个好听的朋友的名字,却还是能够照常去走走。但是我也看出银宝那时候正是精神和物质两方面的忧愁挤在一起,便是那华妈的山羊面孔的表情也不大乐观,对于我的招待也不免疏忽起来,我想我既不能够帮助她们,又何必在这穷忙的年夜去添加她们的烦恼,所以我便决定暂时不去,等开了春,在那新年快乐的时候再去看她们。 那时节我也有点零碎债务,我便一面去催逼会计先生,叫他支一点薪水给我,一面把我的房间重新整理一次,预备过一个寂寞的穷年,我在那时便又深深地眷念着易庭波,我想如果他不去青岛,我便不至于那样的寂寞,即使彼此没有钱去办奢侈的年货,哪怕是一坛白酒,几尾咸鱼,两个人和暑假中一样住在一起,在那清寂的客中的寒夜,共度异乡的年关,拥炉对话,煮酒浇愁,何等有贫穷中的清趣呢!然而事实每每阻隔着理想,我终之也只好在最低限度中独善其身了。 第31章 双影(9) 九 然而在那独善其身的时候,易庭波来信告诉我说他病了。在那信中他为我描写他的病状,由于他的描写,我知道他病得很是厉害,显然和在奉天时的两次生病不同,他从那病的描写一转而说及银宝,再转而说及他的思念银宝,于是通盘一看其意思便仿佛因为思念银宝才害了病,我便又仿佛得到一个结论是他不能看见银宝,或者他的病便不会好了。 我看了之后简直在炉子旁边呆坐了半天,我对于他的忧愁比往常看见他生病的时候更厉害了。怎么能够满足他的相思呢?这便是一个无可置答的问题,也是我所以忧愁的道理。而另一问题,便是我应该把这话去告诉银宝吗?然而我觉得不告诉她的事情比告诉她的事情更难,我只得计较几句稍为婉转的话,想晚上到银宝那里去。 当我尚未决定而犹还呆呆地坐在椅子里的时候,邮差忽然又来碰我的大门,从那门缝里塞进来的,又是易庭波的信,是易庭波托我转给银宝的信。我骇异了。为什么他这封信不附在我那封信里呢?为什么隔了几个钟头之后又忽然写起这封信来呢?我仔细一想,我猜测他这或者因为一时不可抑制的感情的激动,觉得单是托我把他的情形去转致银宝还不够,要直接和银宝说说话吧?然而我有点感到他的情形异常了,我的顾虑比先前格外厉害了。 我当时想立刻拆开那封信来看一看,但一想到反正要拆便不如到潇湘馆去再拆,我便立刻叫一辆马车到潇湘馆去。 那时节已经是十二月十五六了。到各妓院去的人,已经是债主比客人多了。潇湘馆也一样,我走进去时便看出那生意萧条之中另有一种紧张的情形,茶壶们,成排地坐在松木条上,正在热望姑娘和老爷们的赏钱,姑娘们,寂静地各自伏在各自的香房中,烧香点烛在祷告心目中的热客不要临时改变良心,掌班的态度倒是十分安闲,因为他的一切开销分明要出在别人身上,而—些理直气壮的裁缝店,吃食店,绸缎店,香粉店里的收账人,俱各衣衫挺直,在诉说他们的吃亏和冤枉,以及银根上种种的困难了。 银宝和华妈正并排坐在床沿上,也正在那种空气的压迫之下蹙起她们的眉尖,但是银宝一看见我时便像得了一点儿安慰,她的眉尖展了开来,而且立起来勉强笑着说: “阿哈,我当是要债的来了呢,原来是你,庭波又有信来了吧。” 我知道易庭波那封信中十分之八九带来了不好的消息,用不着她那时候勉强笑着,等到知道这个消息时,她立刻会忧愁上加上忧愁,然而我怎么能够使她不忧愁呢?除了回答“是的”以外别无方法。 《男友 完结+番外》TXT全集下载_12 “是的。”我说。 “那么请你念给我听。”她和前几次一样说,便坐到我的身边来。 我从袋里取出那封信,我把它拆开,但是当我还没有开始念,不过单是通篇大略看了一遍时,我的心里便缩紧了,我几乎没有勇气去念它了…… 他那信上这样说: 宝妹如晤: 唉唉!宝妹!你知道我在这里要告诉你的是什么呀!唉,我实在不愿意对你说,但也终究不能不对你说的:我现在已经到了最不幸的时候了,同时也便是你的不幸。然而又有什么办法呢,一切都是命该如此,如你往时常常说着的一般,我现在正害着重病,这病似乎不能有好的希望了!我早就想告诉你,但所以一直忍到如今的,实在怕伤了你的心的缘故。唉,我知道你听到这消息一定要伤心得什么似的,但终于瞒不住你的是事实,我能一直忍到临死,一直瞒着你吗?现在只好如实地告诉你,可是,我所希求于你的,也是代你为之祷告的,便是请你不要过分地伤心,因为一切都是命该如此。我这病是前一个礼拜起的,开头是受了一点凉,后来便每天每晚地发烧,以至于到了现在的样子。其实,我这病并非一朝一夕之故,即是在奉天时,你也早知道我时常要生病的,但是这一次的病,不是前几次可比的了!今天医生来,他说:“不要紧,只要等过了年,自然会好起来的。”但是我如何看不出他的面色,而且他这种安慰中显然带着暗示,“过了年,”何必要有这句话呢?自然是不能过年了!唉,唉,还有什么说的呢! 其实我是不怕死的,在从前,我一直便对于“生”没有什么留恋,可是现在呀,我一想到你时,我便爱惜我的生命,天哪!我不愿意死,我怎么能够这样死去,我现在看不见你! 唉,唉,我是怎样的丢不开你呵!我想:假如我才到这里来时,便或者不会有这个病,假如你现在能够在我的旁边,我这病或者也会好起来,假如我能够到奉天来和你见一见面呀,即便是死,我也甘心了!然而我的天!一切都不如愿,命运阻隔着我们,而且将永远使我们分开了! 唉!宝妹!我恐怕不出十天之内便要和你和这世界永远离开了,我盼望你最后一次的来信,我将要抱着你这最后的信等待最后的一个时辰,而且将抱着你这最后的信长眠地下…… 然而还有甚于我的痛心的便是请你千万不要伤心,千万不要伤心,为了我,同时也为了你自己,千万不要伤心,我虽死我的灵魂是终朝追随在你的身边的,请了,吾妹,前途珍重! 爱你的哥哥庭波在最恶劣的一个日子。 这便是他在信中说的话!我把它念出来时,在银宝的心里将起怎样的作用我是预料得到的,但是诚如易庭波自己所说,瞒不了的是事实,我便把它念了,我想我又将看见银宝哭了,而且是十分伤心地哭了。 可是出乎我意料之外,银宝并没有哭,然而有甚于哭的,我只见她浑身抖索了一阵,面色便死尸般地惨白起来,变得一点表情也没有,几乎像一个白瓷的面孔,也没有特殊的动作,立在那里时,全身像化石般地僵直了。 华妈十分吃惊起来了: “怎么说?……”她说,细的眼睛圆睁着,一只粗手便紧紧地一把抓住了床上的帐子。 “怎么办呢?又是在青岛!……”我也似乎呆了,朝着她们说。 于是只见银宝半晌之后叹出一口气,随即来不及似的扑到床上去,紧紧地抱着被头哭起来。 “快别哭,不要紧……”我说,“这是他自己说的话,毛病没有像他说的那样坏……” “反正都一样!我们又不能到青岛去!……”银宝用哭声说,眼泪早已在被头上形成一方湿块了。 那时候我也似乎只觉得除开让她去哭以外别无良法了。但是当时我心里好像想去做一点事情,想做什么事情?我自己也说不出,不过是一种没有道理的慌急之气涨满我的胸膛,我不忍离开银宝,但似乎急于想离开她,结末我便一句安慰的话也没有说,竟偷跑似的从她那里出来,离开了潇湘馆。 回去之后我便朝那张和易庭波同照的照相望着,我细细地望着他那瘦极了的面孔,入神似地,相面似地去研究他,他真是这么—个不幸到以至于还要短寿的人吗?我不相信。他的疾病重到了那么无可救药的时候了吗?我也不相信。我是知道他的性格的,他的那封信或者由于内心的紧张的缘故?不然是,也是感伤到了极度的缘故?再不然,便是因为过分思念银宝而发出来的叫喊?否则,为什么在我那封信上没有写出那些话来呢?然而这都是不可断定之事,我便打算到青岛去看他,我以为无论他的病到了什么程度,寂寞之于他总不大相宜,那么即使他看不见银宝,有我在那里时或者也会较好一点,至于他的病,我必尽我的能力去看顾他,尽我的希望去希望他好起来。 这样决定之后,明天早上我便到会计处去支了些薪水,下午整理了一下行李,到大连去的火车是晚上十一点半,在这守候火车时刻的时候,我方始重新想到银宝那一方面了,我应该去告诉她说我到青岛去吗?我觉得为难不过,然而惟其十分为难才是十分没有办法的事情,我实在不能决定,依然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看看天色已经黑下来了。 当那天色已经完全发黑,而我尚未决定依然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的时候,忽然一种敲击玻璃的声音在我的脑后响起来。我回过头去一看,便看见华妈的面孔贴在敷有薄冰的玻璃窗上,嘴巴张开又阖拢,阖拢又张开,正在说话,我心里突然吃惊了。银宝有了意外吗?便急急去开了门。来到外面雪地里。 “有了什么?……华妈。” “老爷,银宝姑娘请你去……”那山羊缩头缩脑躲在墙脚边低低说。 “什么事?……” “她有话和你商量,请您快点去……”说着便急急先走了。 什么事情呢。我随即重新带上了门,跟在她的后面便走。 一切还是照常,我带着忧疑的心情,踏进银宝的房门的时候,看见她那白瓷面孔上的无表情的神色和昨天差不多;然而华妈让我走进去时,便把房门紧紧地关上,于是做出一种小心翼翼的神气,是在等银宝姑娘说出重要的话来了。 银宝也就坐到我的旁边来,她要说什么话呢?——我想。只见她忽然在那无表情的面孔上破出一痕惨笑,似乎是一种闪光射了出来。 “不是为别的事情,我决计和华妈同到青岛去找老易了。”她用十分庄重的声音低低说。 她这突如其来的主意简直令我震动了一下,这一句话打在我的耳膜上,我无论如何也不相信是真的: “你和华妈一起到青岛去?(我望一望华妈只见华妈朝我点一点头)你怎么能够去呢?”我稍带着几分急的样子说,实实在在我当时真以为她有了些神经病了。 “轻点,”她连忙掩住了我口,“正因为你说的我没有法子到青岛去,我才决计要到青岛去的。”仍然用那种声音和神气说。 “真的吗?”我再问一遍。 “谁骗你,”她微微恼怒起来,“不过要请你陪我们去,盘费一切我都有。” “那倒不必……”不过我说——当时我已不能不信以为真了,然而我仍然不能不疑惑起来,因为这种私奔的事情虽然常常听见,但似乎都没有实在性,况且又是在那个地方,对着她这么一个女子,事情又来得这样重要,那实在性似乎更来得少了。但是不容我不相信的是她那冷然毅然的面孔,那种阴郁的神气,再加上那种惨然的声音,一切都是明明白白的事实。 然而惟其因为是事实,便又有一个困难而且重大的问题在我的脑中盘旋起来,那便是我为着她这私奔的事情,和她此后的前途打算起来了。 “依我的意思事情很可以这样办,而并且我正要来对你说我今天要到青岛去看他,你要我同你一路去岂有不答应之理。不过,你这种走法可比不得平常来得那么容易,第一你怎么走出这潇湘馆,即使幸而走了出去,万一被发觉了时,事情岂不更糟糕,并不是我为难,却是替你担忧。其次我还有一句不大好说的话,但在这时候我不能不说的,那就是,请你不要伤心的话,我以为照老易的来信所说,那疾病确是有点凶险,当然我们不能不望他好起来,而他的疾病当然更有好起来的希望,然而,我们万事不能不预先打算一下,假如,或者,设使他有一个不好的时候,你又将怎样办法呢?请你不要疑心我的意思,我和老易的交情你很知道,你和他的交情我更知道,我岂有不希望你们到一处去之理?不过我总觉得你们的事情和平常的事情不同一点,在这情形中要做这种事情更应该谨慎一点,其实我是什么事情都不怕,可是有许多事情确是因为没有仔细的打算后来才后悔的。所以我想还是请你忍耐一下,不必这样急,老易的病我看决无危险,将来的日子长得很,难道你们老是这样离开吗?”我只得这样说,我的意思是非常之矛盾。而心里也是非常之惭愧。但是为着她的前途,我终究不能不这样说。 银宝听着我的话半晌不开口,眼睛一直盯着那炉子,我以为她已经被我摇动了,而我却又有点凛凛然,但是在半晌沉默之后,她仍然用阴郁的神气,惨然的声音,而且更毅然决然地钉钉似的说: “你说的都是不错的,可是我不去想着这个了。这完全出于我的自愿,你只要把我送到青岛,以后,我都有办法。”她说时全身大理石般的不动,但是说完之后,我却看见她仿佛打起一个寒噤来。 “固然你可以这样,但是华妈呢?”我说。 “这也是出于她的自愿,她有一个儿子在上海做生意,她早就想回南了,如果她不能在青岛,就一直回南。” 话说到这里,似乎已经不容我再说下去了,也不知道由于何种理由和激动,我也觉得无须再说下去了。并且忽然涨满在我心头的是一种义愤之气和感激之情,我的感情便潮水似的漫过了理智的种种算计。我十分惭愧地感到银宝比我伟大得多,勇敢得多,一转念之间便忽然把那认为异常困难的全盘丢掉。而且近乎迷信的是觉得既然有了银宝的这种的决心,那易庭波的病便无论如何也不会到最坏的地步,几乎已经“一定康健”了。而对于银宝,这种私奔的事情便好像也会一定成功,决不会遇见什么阻碍,我恍惚中似乎看见那种事情在这世界上到处都有,而且没有一个不是成功的。而且又以为凡人要想从这一个境地转到另外一个境地去也莫不是由于这一种大胆的决心,有了这大胆的决心,其余的所谓阻碍便渺小得像砂石一般,那许多不幸中之大幸之事正好像一件一件分明地展在我的眼前,那么人家既然都会那样侥幸成功,又安见得对于银宝会独独不幸?又安见对于易庭波会不幸呢? 于是我一面用恭敬的态度望一望华妈,在看见她那愚蠢而又毅然的表情之时,便用出于感情的大胆的卤莽态度把头倔强地摆一摆道: “既然这样很可以这样做!” 我这样决定之后事情便已决定了,事情便在明天,我不再耽搁,立即出了潇湘馆。我的腿里好像有了种奇怪的力量,弄得步伐如飞的一般,轻快地跳也似的绕过南市场那个圈子的时候,望见寒夜中的明星似乎都竭全力在向青岛那方面放出毫光,而且一看到那所有的妓楼,便仿佛看见许多姑娘们都疯了似的从那高楼之上跳下来了。 但是我究竟不是个生而大胆的人,一出南市场被那迎面的朔风扑了一下之后,我惟恐自己又胆馁起来,当夜不敢在家里歇宿,便决计带了银钱到日本站火车站附近的日本旅馆中去租了一个卧房。又想早点使易庭波安慰起见,当夜到日本电报局里去送一个电报给易庭波。之后,便一个人叫了些酒菜在旅馆里喝着。在那感动的醉醺醺的激荡之中,我大概是红着面孔用拳头搁在一个桌子上,而腿便绿林英雄似的跷起在椅子上,仿佛看见自己的脚上穿着绣花的薄底快靴,头上打着一个英雄结,而背上正斜插一把单刀,准备施展出我那飞檐走壁之能,和那所谓赃官污吏的公差们的铁尺来决一死战,同时浮在我面前的银宝的面孔也像照相放大似的而且又庄严又伟大起来,便是那山羊面孔的额角上也似乎透出一片忠心赤胆的红色光芒,我的感情十分汹涌,又忽然想替她们做起诗来了。 一宿是这样过去,第二天的奉天又下着漫天大雪,从十二点钟起我便用出不怕寒冷的毅力,并且也做得像铜像似的挺立在火车站的前面,在那乱琼碎玉似的满城雪花的景象之中,等待那“红拂”(我当时这样想)的车子来到。由于我那急性的等待,每一部马车来到时便使我的心头跳了一下,而且用猜想的眼睛时时看见一部马车夹在别的许多马车之间停下,于是黑色的皮篷拉开,露出银宝的冰冷的面孔,再是愚拙而一致到底的山羊的面孔……我一面又望着那几条日本人手造起来想在世界上出风头似的高房阔路笔直崭齐的大道,在灰沉沉的天空底下俱像银装粉砌似的,又像是一个伟大的结婚的殿堂,那雪花正是从上帝的手中撒下来的五彩纸碎一般;但我同时又恍惚如身在梦中,不相信那一切的遭遇都是真实,看着那分明的现实的世界,对着那许多蚂蚁似的,在短促的所谓百年人寿之中为着人事而兢兢业业冒着雪花赶向火车站来的人们,不相信这一段故事有实在性,几乎完全是罗曼斯,是理想,也似乎是我随心所欲捏造出来的事情了。 而当那梦也似的等待之际我脑中又描画出两轴不同的图像来:其一是易庭波骨瘦的身体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而一只巨大的黑蝙蝠的翅膀似乎从屋梁上伸下来快要盖没了他,于是他那瘦极了的面孔上的悲苦极了的眼睛,正用挣扎的微光瞪视着,像在咬啮悲厄的运命……又其一则是在碧海之滨,苍天之下,田禾与树林之间有一所房子,其中生活着易庭波和银宝姑娘,在过着幸福的日子……我自言自语地说道:“看你们的命运吧!看你们的命运吧!”而这所谓命运者又好像是全人类的命运一般。 第32章 双影(10) 十 可是不料等到相当的时候我不见银宝和华妈到来,而大雪则下得分外的浓密,似乎想把那奉天掩埋了。 给我那样一个莫过于此的大失望,而更有比那失望尤其厉害的便是我惊骇了!我以为银宝出了乱子了!但是惟其因为惊骇乃使我不敢打到潇湘馆去的主意,然而我又不能一辈子立在火车站上,而且也不能跳上火车,单独到青岛去看易庭波。 在那一天我只得权且回到自己住的地方,说不出的着急,而结果也无非仍然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然而我当然要苦思起来了。像挑着一肩重担的一般,易庭波和银宝姑娘各自重重地挂在扁担的两端。乱七八糟的思路尽向最不幸的情形去描写,而因为越描写得厉害乃越是困苦。在那当时的目前应该快点到潇湘馆去看看情形吗?我这同谋合伙的人绝对不敢去;自己一个人到青岛去吗?可是不知道银宝是怎样的情形。 苦思到两个钟头之后我才得了一个急智,我打电话到潇湘馆去,用别人的名字去请华妈来说话。 正确地听到是那山羊的声音时,我便说: “我是×——怎么回事?你们?——我已经从日本站买了东西回来了——那事情,不成吗?” “没有法儿办——不巧——要账的——只差一点钟——他妈的——而且了不得——哭!”听筒里的山羊说。虽然因为秘密之故说得不痛快,我已经知道那种情形了。 “那么——拉倒了?” “且等一天看——我有电话来。” 我感到世界上的事情过于麻烦了,我不禁焦躁起来,但是也只好且等一天看。 两个一天积起来已经是等了两天了,潇湘馆却没有电话来。我有几次想走去看一看,不知怎么总是不敢去,而尤其于我最觉得害怕的,我那勇气和侠气,受了三天的磨折,快要消去了。 在决定一个人上青岛去的晚上过了之后的早晨,邮差便用慌急的声音来打我的大门。等我从暖和的室子里走出去的时候,知道是易庭波寄来的挂号信。当我接到那封信,不知道由于寒冷之故还是别的道理呢?我的手忽然抖起来了。 我同时祷祝同时拆开来看时。 看!我的朋友! 第一句话不得不使你吃惊的我已经完了! 我已经走尽了人世的道路了!我知道不到明天便死了!我感到活人所感不到的疲倦,死之于我倒也很有益处的! 但是我也有活人所说不出的恨!我此后将不能再做活人,而活着时却没有得到过快活! 然而你却莫为我伤心,这是命该如此,而且你将来也一定会死的。假如死了之后仍然像活着,我们可以在死的世界里照常做朋友! 我不能多说话,唯一希望于你的,在我死了之后,在你未死之前,请常常想到我! 我不能多说话,你接到这信的时候,我已经死了! ——在我的心上有一个死了的美人,不知道是男子还是女子? 躺在黑色穹窿的天盖底下,从黑衾中伸出它的面孔。潮水似的平静,月光似的皓白。 一朵百合花覆在它的面上,和它的灰色的嘴唇亲吻。有黑色的香气!有空虚的甜味!有渺远的慰藉! 安息吧!永远的安息!永远的死的美丽! 我不能多说话,朋友!请了!前途珍重! 你不能再见的朋友易庭波。 我看了这封信之后只觉得浑身冷了一阵,不知道怎样做才好,便又重新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一会儿我重新立起来,再去朝他那照相呆呆地望着。他那瘦极了的面孔仍然是那副神气,但仿佛已经罩上了一层死的面网了,啊呀!你真是这样一个不幸到以至于还要短寿的人吗?我不愿意相信!你真的已经死了吗?我还是不愿意相信!这是你写出来的信吗?我还是不愿意相信!然而我又不能不相信,我内心中已经决定他死了!我想象中已经看见他直挺挺地死在床上了!我觉得不能不哭出来了! 同时我又急急地拿了那封信,便往外面走。是否要去告诉银宝姑娘?我应不应该去告诉她?当时连自己也不明白,只顾走向潇湘馆去。 但是我刚好转了一个弯,还没有走进南市场那个圈子的时候,只见远远地那华妈在雪地里踉踉跄跄走过来。 “已经来不及的了!他已经死了!”我心里苦痛地这样说,一面走上去。 华妈来到我的面前,我便说:“易老爷已经死了!这便怎样好?”一面紧紧地捏着那封信,只见她面色大变,张口结舌…… “这便是他临死时写起来的信,”我接着说。 “啊呀我的天!想不到有这种事,我正要来告诉你,银宝姑娘也死了!……”只见她喊也似的说。 “她说了什么!”我心里说,听到她那句话的时候的我几乎双足离开了雪地,跳将起来了。但同时我也似乎昏聩了。我不相信会遭逢到这种事情,这事情是这样近乎离奇怪诞而结末又是那样的悲惨,我又像走进了梦境了,我在那模糊中看见头上广漠的灰色的天,地上的炫眼的明亮的雪,我不向前面走也不向后面退,呆立在那里…… 但那时候华妈明明白白在我旁边说: “谁也没有知道,她昨天还是活泼鲜跳的,可是今天死了!……” “怎么会死了的呢?” “吃了生鸦片!” “为什么要寻短见?” “要账的……而且心里也急……” 当时我虽则和她这样一问一答似的说,事实上我却没有十分听清楚她的话,也不十分记得自己说了些什么话,在那说不出的模糊而且慌乱之中只有一个较为清晰的思想是想去看一看已经死了的银宝姑娘。 而结末我便看见了,我和华妈一起走到潇湘馆,跑进她房里的时候,我看见一盏点在一个死了的脑袋旁边的豆油灯,它那微微的黄光照出一张挺着四根黑铁柱子的床,帐子是没有了,在那床上白色的被单上面,另有一条白色被单直直地覆着,而这直直地覆着的下面,是一个挺直的人,便是已经死了的银宝姑娘! 虽然事实上她已经死了,我却还在把她当做活的一样看——当时我的心意上十分疑惑,我不相信一个人这样容易死,为什么一个人会死呢?为什么这样就叫做死呢?为什么死和活便竟是这样的不同?——可是她分明已经死了!不会说话而且不会动,她那盖在白被单之下的身体,看来已经比活着时瘦小得多了,她那端正地枕在枕头上被豆油灯照着半个面孔的面孔,比活着时更显苍白了,冰冷了,这才完全像白瓷一样,完全没有表情,完全像一个大理石的雕刻,完全是死了! 在那时候,这么一来已经用不着我去做什么事情了,我也无从去对哪一个人说一两句话了,易庭波是死了!银宝姑娘也死了!结末我又只得从潇湘馆出来了!但当时我心意上只觉得说不出的慌乱,仿佛身体不是我自己似的,要想立刻到青岛去,但又不愿意离开奉天,要想回到自己住的地方,但又似乎立在南市场那个圈子里比较好一点,一句话说完,我对于我自己也一点没有办法,而且当时心意上又十二分的疑惑起来,正像那一天立在火车站前面时的情形一样,我望着那一切现实的现象,却陷入一种做梦似的发痴似的心境中去了。我那遭逢的一切都是真的吗?不大像!都是假的吗?明明是那样!世界上哪能有这样的事情?而这事情又偏偏来到我的经验中?为什么我在那古老的奉天会认得易庭波那么一个朋友?银宝那么一个妓女?而易庭波和银宝又会那么认真得起来?而忽然又都这样死?我越想越模糊,一会儿以为他们还活着,一会儿以为自己也死了,我对于那看出来的世界是真是假也分辨不清了。同时又好像预先就知道他们有这种结果似的,好像在认识他们之初,便料到有这样的事,好像易庭波那种男子应该死在青岛,银宝那种女子应该死在潇湘馆的一般。那天我整整糊涂了一天,到黄昏时候感到十分疲倦,很早就上了床。不久之后我模模糊糊睡了过去,忽然便梦魇起来,我梦中觉得周身坚硬,不能动转,有一样沉重的东西压着我的喉咙,使我透不出气而近乎闷死,我在窒闷之中挣扎叫喊,但是举不起手,发不出声音,一忽间我又好像蛇也似的挣扎起来,沿着板壁拼命地爬动,正像有一样比无论什么都可怕的恐怖或者是逼迫钳制着我,而我正想用全力挣脱出来似的。我异常地难过,但不久便呻吟地醒过来了。醒过来时便又想起了他们,想起了他们便又想了他们的死,我心里一面为着梦中的恐怖跳动不已,一面说道:“他们死了!他们死了!”同时我又想起一片死的境地,但这又似乎出奇的美丽,似乎与其说这生的热闹的世界来得光明可爱,不如说那死的沉寂的世界来得渺远无疆。 …… 这段故事写到这里似乎也大可以截止了。自从他们死了之后,在一个月以后的早春时候,我也在那机关里解了职,回到南边来了。在银宝死了之后,我又到潇湘馆去了一次,送她下了棺材,也看见她那棺材从潇湘馆抬出来,抬到南市场后面的一块荒地上去掩埋了,这时候我还记得有一黄土堆在那冰团雪块一望无际的平原之上。至于易庭波当时我虽则起了几次到青岛去的念头,但都因为别的事情打扰,终于没有去得成。我所能够看见他的便是他同我一起照的一个照相,到现在还挂在我这里的墙头上。当我从奉天回南边来,轮船经过青岛的时候,我很想到青岛去看一看情形。但轮船既没有在青岛靠岸,我这志愿也终于成了一种空想。在我想象中,也只有一黄土堆在那没有冰团雪块而同是一望无际的平原之上,现在我已经在南边了。因为过着一种慌张的糊涂的日子,往往岁月也会忘记的我,仿佛离开那时候已经很远很远了,在一直过到如今的渺茫的时日中,对于他们的怀念有时确也完全忘记,但有时候也终究要怀念起来的。不过也因为时间的磨琢又因为人事的麻烦,对于他们的感情和印象也不免逐渐淡薄,并且模糊,以至于有时候觉得像梦中遇到的一般,又好像完全没有这么一回事,不过是我的多感的神经在幻想中捏造出来的一般。所以我现在这样记叙起来之后,通篇看自己也觉得这一些经过有点近乎理想,然而不管它是理想是事实,我还是十分怀念的,而且因为这种怀念,也觉得世界上的事情都是无可奈何,同时我的精神也总要陷入做着梦的发痴似的状态,这状态或者是一种病的状态吧? 一九二八年之新 在上海 第33章 未亡人(1) 一 奇_书_网_w_w_w_._q_i_s_h_u_9_9_ ._ c_ o _m 天气真有一定的规矩,到了黄梅时节就整天整天地下着雨,近来这黄梅的雨连绵着下了几天了,人一看到这种天气就要烦闷。 年轻的小君达躺在自己的床上。他刚上了课下来,精神很是疲乏,但脑筋却扰乱得非凡,全身的血液和晚上不能成寐的虚弱人一样尽在往上面涌,他不住地想,无可摆布地想,想他未来的前途,想得很是忧心。 这是他的常态,一天总要经过这么一次,或者还有几次的时候。 他已经过去的历史是不大顺遂的,他受尽了贫穷的折磨,吃尽了一切没有钱的苦楚和羞辱,把他的心也几乎磨烂,胆也几乎吓破了。他常常暗自替自己算命,把以往之事推测将来,以为自己是个最命苦的人,而这苦命一定要跟随他一世的了。他想来想去想得很是害怕,往往在极平和的空气中找出烦恼来,为未来的黑暗的前途而战栗,弄得他的精神很是苦恼,好像某一处神经已经有了病的样子。 仔细考察他的家谱,他倒还是个仕宦的后裔,他的祖父在广东做过两任不十分大的官,受过许多亲族朋友的敬仰,但他的宦囊并没有饱满过,所以他死的时候君达的父亲懊恼自己空做了一个官的儿子,家业已经不足以使亲族朋友们注意了。至于小君达呢,这不幸的第三代的人自然更没有闻到一点什么气息,他成了个平民,而且竟是个贫民。 现在他的父亲和母亲住在A路。他自从在这个学校里毕业之后,正在恐慌着谋事的时候,校长先生就利用他这一点怯生生的心理,再用“师生情谊”的美名称请他在母校任职,送他一张几乎没有空白的课程表,再说明每月送他二十块大洋钱。在客气方面说来这一点真算不了什么的。这在素寡交游,刚刚毕业而正在急于谋事的小君达看起来,这真是校长先生看得起他之处,并且是赐给他的大恩泽,就不能不感激得几乎流出眼泪,拜受了校长先生的聘约。但是这一点校长先生的大恩荣却不能弥补小君达的生活。他的母亲因为病的关系常常不离床,父亲一天到晚举着一根烟枪在一盏小灯上吹出那刺刺之声来,沉醉在那补养身体的滋膏里了,也是常常不离床。他们见君达吃尽了千辛万苦才挣到现在这一点小报酬,气愤起来时,老年人的肝火就顾不到亲生的爱儿了。君达不克尽其孝道,只好住在学校里,一来家里少一个年轻人吃饭,二来可以省下不少车资,这省下来的就可以买药买老土,然而只好算贴补。 《男友 完结+番外》TXT全集下载_13 在母校里做事固然是极有名誉而很荣耀的事,但那种地位却也有点难处:第一,现在的同事就是从前的先生;第二,现在的学生就是从前的同学。那先生们仍然搭他们的架子,那同学们仍然继续他们的顽皮,没有一种人来看重他。他在这二者之中成了个又不像先生又不像学生的畸形人,他就很羞愤而且很寂寞,有点孤凄了。 本来和他一样受过校长先生的恩惠而被留在校里任职的人还有好几个,为免寂寞计他也可以加入这班人的团体,但这班人又都自以为是个先进者,对于这后进的人也要做出些前辈先生的风范,—点也不照顾他,他更有点怅惘了。 在这种境遇中过着的小君达所以很是忧心,整天整晚想着这些事。现在虽则几点钟的功课把他累乏,而这些心事倒反加赔了他的身。 他的体格不很强健,身体瘦小,面孔上没有什么血色,头发也因为血气不旺的缘故微微发黄,手是很小的,脚也是很小的。但在这种种上,却造成他一种特殊的美丽,这怯生生的态度,白皙皙的面孔确有些女性的风致,女子见了他,不知道她们心里起什么感情,我们男子见了他,实在很爱他而无缘无故想把他抱一抱并摸一摸他的面孔的。 他这个房间很小而且很破败,学校里因为他所得的薪水不多,待他不很周到,那些讲究的器具尽管往别人的房里送,却把别人所不要的东西来供给他。他自己也没有什么能使人家看得上眼的产业,所以这房间里很是寒酸,就只一张小木床,上面铺着不大新鲜的被褥,一张账台似的桌子,算他的写字台,一张旧椅子,还有一张更坏的没有抽屉的桌子,披着块旧布,上面堆着些破旧东西和不值钱的书,其余就只墙上挂着两个洋漆已经脱尽的镜框子,此外就没有什么东西了。 这不幸的房子也和它的主人一样可怜,从来没有富贵人来看顾它。就是它的主人对于它也没有一点好感,它天天看见它的主人愁眉不展地走进来,接着就躺在床上,坐在椅上,没有一些快乐的表情;它呢,它不会说话,不能安慰他,也只好陪着他沉默着忧愁着。 因为这缘故主人和它的感情更坏了。君达极不满意这个卧房,各种东西都呆头呆脑表示出他的穷,他看到这呆头呆脑的样子就深恨,犹之穷人看见自己妻子穿着破衣服的时候就越发生气的一般。两棵大树森森地立在横里的一个窗前,遮没了从南边射过来的光线,以此房的一半罩上一个无界限的大影子。老实说来这影子倒绿得可爱,假使一位随遇而安的艺术家或者诗人来在这里面住,自然觉得这地方倒很清幽;但是君达始终把这清幽当做了幽郁,他以为这是晦气,住在这个晦气的房子里一世也不得翻身的。 房子得不到他的爱,衣服也得不到他的爱。本来他的衣服太不好了,材料既不佳,样子又难看,几处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染来的油迹彰明较著印在下摆上,而领口和袖口因为和肉时常磨擦之故已经起了些绒毛了。假使一个什么小店里的学徒或者是不爱体面的人来穿他这件衣服,自然觉得这倒还可以将就而很足以遮蔽身体的;但是有知识的君达明明是一位先生,他的穿衣服还不单求实用,所以他以为这也是晦气,穿着这种衣服也是一世不得翻身的。 总之,他对于这一切全都不能甘心,把这一切来送过他的一生尤其不能甘心,但是他明明受着这些东西的拖累,没有方法可以摆脱,可怜啊!所有这些东西在这极破败的房子里已经这样黯淡,自己看起来已经这样无光彩,假使有个人走进来,只要比他稍些富裕一点的人,看了之后当然要轻蔑他,讥笑他了。为着穷的缘故而受人的轻蔑和讥笑是怎样一种不堪设想的冤枉事,常常受这种轻蔑和讥笑的人还有什么希望?这是真冤枉,真惭愧,真无可摆布呀!小君达一层一层想过去,心里竟悲切得要哭了! 在这黄梅天气,这房间里格外惨淡,空气中有些不惬人意的温和,前面那个窗子外面停留着浓浊的湿云,房子里的桌子上椅子上附着一层黏手的潮气,好像从此以后永不会晴的样子。君达的精神今天格外不舒服,他不愿意看见窗外的湿云,但是当那思想的断片的空间,他的眼睛就和那讨嫌的湿云接触了,一接触之后他就像身体被裹在潮湿的棉花里面,有种要挣也挣不脱的难过。 忽然那两棵大树的叶子轻轻地啸了一次,房间里骤然明亮了一点,有一阵轻快的风从外面吹进来,吹在他的面孔上好像羽毛轻轻拂着的一般,一丝晚霞的光也像金箭一般射到墙壁上的一个镜框子上,那镜框子受到这一条金光显得新鲜多了,装在镜框子里的一个古代美人,她的面孔鲜艳起来破出尘埃而含着笑。天是有点晴意了。 君达像病后的人受到太阳的和煦一样,忽然心中轻松起来,肉体上到处微动了一下,似乎每个细胞都在轻轻地跳动。这一忽之间他感到种解脱的快乐,犹如怕读书的小孩子放学回来一般,他心里荡漾着,有种春天的空气无形中来抚摸他的全身,他的心有点跳跃起来……他又想起女人来了。 这里是个男女同学的学校,他每天能够看见许多男学生也可以看见许多女学生。因为他不敢正正式式看她们的缘故所以她们经过他的眼梢上的时候都是十分动人的,她们各有各的娇媚,都在她们不自知的时候被君达先生收藏到脑筋里去了。他这脑筋犹之是守财奴收藏珠宝的小铁箱,平时不敢打开,只在一个人的时候才定定心心打开来一件一件玩弄着,咀嚼着,和现在一样君达的小铁箱打开来的时候,许多无价之宝一倾而出,都各自放出她们的光芒,各自用特殊的美点到他的心上来亲一个嘴。 “灵珊!你太好看了!”他心里温柔地说。 灵珊是一个音乐教员的侄女,诚如君达所想,她生得太好看了,她成了一个太阳星,许多男子的心都被她的吸力吸住而像行星一般昼夜不息地环绕着转动;君达也成了行星中的一个,但他在这许多行星中仿佛是个海王星,离开她很远,她的光射不到这里,受不到她一点热气。 他有一个当医生的朋友,和他一样生得好看而且穷,不过衣服比他讲究一些,不知道怎么一来却和一个女学生发生了恋爱,那女子竟爱得他没有命似的,几个月工夫就和他结了婚。她是个独女,家里很有钱,那个本来和君达差不多穷的人讨了这个有钱的老婆也显得阔气,发扬多了。君达常常看在眼里,心里很羡慕他也很恨他。但是他对于君达好像也有点恨的样子,近来不大和君达说话了,从前是常常在一起讨论这个问题的。 君达又想起这件事来了。他好像看见那个朋友和他的妻子偎倚着坐在漂亮的房里,又好像看见他们穿着鲜明的衣服互相搀扶着在大街上走路,他恨恨地想起来道: “这东西的命运比我好得多,既然得着这样一个女人,又有无穷无尽的钱用,这是从哪里来的一步运气呢?” 黄昏悄悄地从地上升起来了,晚霞照耀了不多时候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湿云又补足了那个空处,天色依旧很消沉,那可怜的房子看见他的主人从床上立起来,变得心灰意懒地在走来走去,这正和平常一样不是快乐的样子。 现在于君达最有希望的一件事,就是快要吃晚饭,那钟大概快要鸣起来了。 在他这肚皮空着的时候,有一种声音来填补了这时间的空虚,一个校役踏着楼梯上来,破开这房里的黄昏的空气。 “君达先生,这一封信是你家里寄来的吧。”校役也藐视了小君达,把那封信往他的桌子上一丢,又踏着楼梯下去了。 这是他一个远房姑母写来的信。他很早就知道她要到这学校里来当舍监,现在已经从T地到他家里来了,写的这封信是叫小君达明天回家去,她急于要见见她的侄子。 这是无关重要的事,对于君达的心理上没有好处也没有坏处,不过他也乐意看见他的姑母,这姑母他从来没有见过,只从父亲的口里听见述说过。 等他看完这封信,那吃晚饭的钟声在那里悠悠地喊起来了。 第34章 未亡人(2) 二 电车从东边驶往西边去,君达坐在电车里。外面淫雨下得很是凄凉,A路一带立在道旁的树木被浸得湿漉漉的像褪了颜色的布,漆着柏油的马路上也浮上一层浅水,有些汽车要赶过电车去,发出幽凉而急促的喇叭声,把低洼处的水溅了起来。君达坐在车的一角上,并没有去注意那种天色,他的心里又有些快乐又有些忧愁混乱地扰乱着,他快乐的是即刻可以看见他的姑母,姑母之来虽则对于他没有什么好处,但他在这极平凡而烦闷的生活中是很欢喜去见一位从来没有见过的亲戚的。所忧愁的是他现在要去的地方是那历来使他心寒胆馁的穷苦的家庭,他不是不爱他的家,但一见到那种寒酸的景象他的心里就要难过,他敌不过那难过,常常想躲避开来。 车停在A路口。他跳了下去,一阵急雨下得很是慌急,他匆匆忙忙走到家里去。 姑母到他们家里来自然是一件值得闹热的事,当然不能和平时一样沉寂的,他刚走进大门,就听见好几个人的声音,内中有一派清越的妇人声音,他猜想这就是小姑母了。 他走到里面,房里早坐满了人,有许多亲戚都是来叙旧的,他的父亲母亲都在里面,大家都在谈着笑着,并且都在等着君达呢。 君达进来的时候,他起了一个念头,就是要看看他这从来没有看见过的姑母是怎样一个人。他从前常听他父亲说他这远房的姑母是很好看,很能干的,昨天接到那封信的时候就想来试验父亲的话,当他进来的时候,他的眼光落在一个不认得的妇人的头上,那个妇人也在同一时间内把她的秀美的眼睛望着他——这就是小姑母了。 君达的眼睛里所看见的小姑母,她的年纪不十分轻也不十分老,她的身材不十分高也不十分矮,不十分胖也不十分瘦,她的眉毛长而细,眼睛很是明锐,鼻梁饱满,嘴巴玲珑,更有一团年轻时候剩下来的风韵藏在为人所指不出的地方。她的态度十分安闲,说话尤其流利,是个妇女队中立得出来的人,是个可敬可爱的小姑母。 君达认得他的小姑母了。他笑着说道: “姑姑的运气真好,姑姑今天来,今天就下雨,姑姑把雨带得来了。” “你们看!他还说我呢,自己淋得像只落水的雄鸡似的!……” 小姑母一面看着大家一面回报君达的取笑话。她很爽利,有点“女中丈夫”的样子一面说就一面笑将起来,这笑的声音很好听,不晓得生来就是这样的呢,还不晓得是由什么方法练习出来的。 小姑母一点也不拘束,和君达说不上几句话,就问起学校里的事情。她像一个女教育家一样,问学校里的设备如何?学风如何?校长的学问和态度如何?教员有多少?学生有多少?凡所应该问的都问。君达告诉她学校是私立的。设备虽然不齐全也还不差,学生也不少,不过校长的态度不大好,太吝啬,太刻薄,所以教员都不大负责任。凡是他所想说的都告诉了她。而且他自己在学校里所处的地位也告诉了她。 “那么学校里的报酬如何呢?”小姑母好像很关心她的侄子,一边问君达一边看看她的哥哥和嫂嫂。 君达的父亲一提起这件事来就升了火,“好大的数目,二十块大洋钱!”他显出看不起人的样子伸出两个指头来说——那两个指头已经被烟熏黄了——接着手指缩进了袖管,把袖管拂了一下,像拂去一个苍蝇似的。 “这也太刻薄了!真是岂有此理啊!就是在你学校里毕业的学生哥也不止这一点价钱啊!”姑母愤愤不平,她对全屋里的人说,一如要请大家来评一评这个理似的。 “啊呀!要吃别人家的饭是难的!”君达的母亲深深地叹口气说。她那感伤的性情几乎要使她哭出来,似乎又要抹鼻涕抹眼泪了。 满屋的人就把言语集中在这上面,来批评这个学校和校长。小君达一听到诸如此类的话他的心就不安了。本来他今天打算来寻一点快乐的,不想话头又兜到他的身上,这里面用了许多“不得了”,“吃亏”,“受虐待”等不中听的字眼,他又看见他父亲的愤怒,母亲的愁肠,姑母的愤慨,所有的人的同情的面孔,他很觉得难受,只希望这能干的小姑母快些把话头兜到别方面去吧。 伶俐的小姑母果然如了他的意,因为大家知道她正要到这个学校里去,也就替她关心起来。她把这事看得很轻,笑着说道: “我倒不计较这些事,钱多钱少于我毫无得失,我的出来也无非为闲散闲散。唉,你们不知道住在T地方是怎样的闷气呵,我是耐不住性子的,我赶紧想到这里来看看你们了。我看见了你们,大家说说笑笑多么高兴?——我的性子是这样的,啊,我们刚才又说了些什么?怎么又提起那种讨厌的事情来了呢?君达(她笑着对君达看)!高兴一点,一个人有穷的时候也有通的时候的,来吧,我们来说些别的事情吧。哦!记起来了,少卿(指君达的父亲)是顶爱听戏的,等天晴一晴我们上哪个戏园子去看戏吧!……” 君达的小姑母,她的名字叫做缦霞。但是人家都称她做章太太。她之所以被称为章太太的缘故因为她曾经做过一位状元的偏房。状元公在前清是个大才子,现在却成了个经济家。他的大才太向公众发展,对于私人未免疏忽了些,所以就酿成这次不得不和他的偏房——章太太生离的悲剧。状元公是大人物,大人物一点吹灰尘的事情也可以传遍天下的,所以他们这次分别的时候许多人都以为章太太一定有了对不起状元公的秘密事情他才不得不和她分离,因为状元公做事是诸凡照着礼数的。更有许多人传说当他们分别的时候还有过“从此以后彼此休想见面”的话,还有一箱子养老银子给章太太带出来的。不过其中实在的情形,我们却一点也不能够知道,因为这件事并没有登过报,而捏造是很罪过的。 章太太是个极有才情的女子。年轻时有很好的家庭教师教过她.她能够写很娟秀的字,能够做很工整的诗,还能够画很幽雅的画,能够绣很细致的花。缦霞这两个字是极和她的人相称的;但她却嫌这个名字太富丽,她切慕风雅,替自己起了一个外号叫做“淡如”。每逢做了一首诗,画了一张画之后,便在底下写着这两个笔画和蚊子脚一样粗细的字,并且端端正正盖上一个小小的牙章。 当她知道这件事免不了要发生的时候,就写信给朋友说自己厌恶那豪富的生活,要出来自谋营生,就托那些朋友替她找一个切合她身分的位置。正当其时君达的学校里要请女舍监——本来的女舍监是男舍监的妻子,因为贫乏之故想攀高贵常常到校长家里去走动,却不料有一次反而触了校长太太的怒,她便不得不辞了职。校长听了太太的话要物色一位极有身分的女舍监,章太太的名字就到了校长的耳朵里,校长很信仰这个名字,于是章太太就动身到这里来了。 房里的人除掉小君达以外差不多都是愿意说话的,但在那口角上还有一个立在那里的人也和君达一样不开口。这是一个丫头,她的名字叫做秋香。君达的不愿意说话是听见大家说的话太不中听,她的不开口是因为身分的关系,许多客人在这里自然没有她说话的余地,她只好用耳朵听,但她的眼睛却时时望望小君达,好像在奇怪的样子,她的眼睛在说道: “咦!怎么你也不开口呀!小少爷!” 秋香的年纪和君达差不多,她的父亲是君达祖父的书童,君达的祖父死了不久这忠直的仆人也死了,这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的女孩儿就一直留在君达家里,和君达齐成长起来。她是个丫头,但是君达家里要这个丫头的缘故不是为的有钱,这丫头的甘愿留在这里的缘故也不是为的他们有钱,实在是主仆间的感情把两下胶结在一起。她没有读过书,一个字也不认得,而她的心地是十分灵巧的,正像个聪明的鸟儿一样,虽则不通人的言语,而它却十分通灵性,有时或者还比人类聪明呢。 小姑母的态度最是活泼,精神最是兴奋,声音最是清脆,她这样和大家谈过去的时候,天气已经不早了,外面的雨一直缠缠地落个不休,把这房间里弄得有点模糊了。君达的母亲便忧忧蹙蹙地对秋香说道: “你不去弄夜饭吗,还在这里听什么呢?” “夜饭早弄好了,只等摆出来了。”她温和地回答。 “那么去摆出来吧。” “我也去帮她搬一搬。”君达听话听得十分懊恼,趁此机会想脱身,就跟着秋香走出来。 秋香知道他跟在她的后面,经过那个屏门转角时,她回过头来笑道: “你今天为了些什么又板着面孔呀?”她说着就用手背掩到嘴上去,大概好半天看了君达的样子觉得好笑。 “谁像你一样高兴呢?”君达勉强笑着说。 “我有什么高兴呢,我是个丫头!”秋香在前面走着,又把面孔回过来。 “啊,你是个丫头,难道我搭过大少爷架子的吗?”君达立定了说。 “怎么不坐在那里呢,这里有什么事是你做的呀?” “我不愿意听见那些话。” 这时候他们已经走到厨房门口了。秋香忽然想起一月之前君达的举动,她的面孔有点红起来了。 “我怕你哩,小少爷,你还是到他们那里去吧。”她说。 “在这里在那里不是一样的吗?”他说。 “那么请你不要和那天一样。” “唉!你总是这样疑心我。” 不久之间晚饭摆出来了。 一顿晚饭也不久之间便完了。亲戚们都说了几句亲热的话回去。外面的细雨还没有停止,湿气一阵一阵来摸着厅堂里的各种东西,一盏保险灯显出暗淡的神气,一家人在回忆中寻出些有趣味的话,送过这雨后的黄昏。 …… 第二天晴起来了。久雨后的空气看来分外新鲜,天空澄清得像个无边的碧海,几处停留不动的白云犹之是白石的小岛。这碧海的那一只角,下临着B学校的校园。园中正盛开着多种的花,宿雨未干,像一大簇本来很美丽的东西,薄薄地再加上一层清油,放出奇丽的反光,青枝绿叶,嫩红洁白的分外可爱。蝴蝶在花丛中飞舞,雀儿高跳在枝头鸣着,这是春天已经过去,夏天即刻来临的时候,也像个女子嫩弱的青春已经过去,正是丰肥饱满充分发挥妇人时代的美而分外使人为之心迷目醉的时候。 大概是礼拜日吧,那一端被几株垂杨拂着的楼的回廊上,有些女学生在温言低语地谈笑,还有些在小竹竿上晾着手巾,原来她们也像那些小雀儿花蝴蝶一样在赏玩这园里的风光呢。 有两部黄包车沿着一道缠好游龙草的竹篱笆缓缓而来,第一部 车子上坐着章太太,第二部车子上坐着小君达先生。女学生彼此低言道: “新舍监先生来了。” 第35章 未亡人(3) 三 这学校是用一个大花园和三座大房子组织起来的。把花园做中心,那三座大房子分三面相对而立着,正面一座作为礼堂课堂以及办公室和其余种种地方。右边一座是男生寄宿舍。左边一座是女生寄宿舍。两者之间就隔着那个大花园。那花园又分为二部,把中间一条大沙道做界限,道的两边有两条盘着绿藤的篱笆像屏障一般立着,那绿屏以右的花园是男学生游憩的区域,绿屏以左的花园是女学生游憩的疆界。但男学生也可以到左边去走走,女学生也可以到右边去坐坐,这是不妨大体的,不过表面上也不得不分明,犹之两个国家的人民尽可以彼此来往,而地图上却明明划着黑线一样的大道理。 教员的宿舍却另外在那座正面房子的后面,是另外隔着一块地的。这房子却不如那座主要房子来得好看,虽然也是楼房,颜色并不鲜明,并且落在后面好像仆人常常跟在主人的后面一样,以理而论教员自然不应住这个房子,不过因为这是个私立的学校,校长先生要笼络学生的心,所以把好房子尽量让给送钱给他的学生,等那些问他要钱的教员来住坏房子。小君达的房子就在这一幢里面,而他的房子却是这坏房子里面顶坏的一间,并且塌在那房子的尾上,像只癞狗的尾巴尤其癞得难看一般。外面是这般难看,里面更不消说,所以君达恨他的卧房也不是没有来由的。 但是章太太靠着当舍监的理由,人家已经替她在女生宿舍的尽头之处定好一间房子了。并且用块牌子写着她的名字挂在那门口。这房子适当花园尽头之处,是很清静的。 章太太走进来的时候,有个女佣人把这房子的门打开。 “这个房子还可以吗?太太!”女佣人开头就这样问她,好像大家全知道她是个大来头,诸凡事情都用得着很细心似的。 “很好,就这个房子吧,其余的谅来也是差不多的。”章太太随随便便答应她,似乎什么也不计较的神气。 这房子在此地很可以算得一间房子的了。但用章太太的眼睛看起来却比她一向住的房子差得多。风格是全然不对的,装饰非常之简单,那房门一开的时候里面就腾出一种霉酸气,地板上浅浅地搁着一层灰尘,不知道被什么虫在上面走过留下几条白痕,整体看来有一种特殊的单薄的感觉,像个贫乏的人掩不了他那虚弱的神气,大概当时盖造的时候贪图省钱和省工夫的缘故。这本来不能合章太太的意,不过她倒并不来计较这些,她对于这次生活的大改变早有了些忏悔的心思,未来的不舒服也早在她意料之中,而她也甘愿服从以后的刻苦生活的。当她从大门进来的时候,看见那一园的花,一园的绿翠,一园的太阳光,以及那天空,那空气,就感到自己成了一个和从前大不相同的人,以后的生活和从前的生活远远地隔了一条鸿沟,以后的生活正在面前生长,以前的生活却向背后退得渺渺茫茫了。她就安排来接受这眼前的生活。那以前的生活是仰给别人的,未来的生活要靠她只手来开辟,她想到这里很有些快活和好奇,就不希望以后的生活能够过得怎样满足,好比那些告老还乡的人一样,只要个人的衣食住稍稍舒服一点,但求温饱就是了。 所以她对于这房子以及所有看见的这些东西并没有感到什么不快,倒反存下一个把这房子好好地整顿起来的心。 她就来计划布置这个卧房,驱使那女佣人先洗一洗地板,再吩咐去叫人来在墙壁上糊些纸,然后把带来的东西一件一件支配,好比是什么地方应该挂什么,桌子上应该放什么东西,床的地位应该怎么样,这是无论哪个人到了一个地方都会这样做的,而因为她的心思灵巧不过所以做起来格外周到而又玲珑。这些琐碎的事情使那女佣人好生忙碌,但也好生崇拜她,因为从前那个舍监是没有这些气派的。 “太太!你的东西真多呢!”女佣人忙里偷闲这般惊叹地说。 “这算什么呢,你还没有看见我们家里的东西呢。”她回答她,努力想把那些贵族脾气从此以后抛去。 “你叫什么?”她便更亲热一层问那女人。 “我叫陈妈,太太。” “哦,陈妈,好个老实的人,你是专门来服侍我的吗?” “不,太太,我还要照顾小姐们呢,这个宿舍里一共有八十来个人,只有三个人服侍真是忙不过来呢,不过太太有什么事尽管喊我就是了,我就住在隔壁,如果我不在的时候,就可以喊刘妈,或者金二嫂。” “好吧,你以后当心一点吧,你是个老实人,我很欢喜你的。” 章太太对于陈妈的第一印象很为深刻,觉得她很朴俭,很和静,也很健康,她很羡慕她,还有点想仿效她,又使她回想起幼时的一个吴妈,好像自己又回到童年时代的光景,觉得好生安静而没有什么欲念,竟莫名其妙地对于陈妈发生了种亲昵的感情,似乎要和她多说几句话才好。 房子的布置已经相安,她便看不过陈妈的劳动,吩咐她去休息一会。她自己也坐到床上去。忽然感到了些疲乏,竟躺了下去。窗子开在那里,房里的空气已经变换,外面几阵清风吹进来,带着花的香气,吹到她的身上,透过她的衣服像洗着她的皮肤一般,她的心灵忽然微微震动,在这空气中觉出一种平静的幸福,回想起两礼拜以前自己那种悲伤实在太可笑,太无谓,更想起那位不原谅她的人,她就起了一种宽宏大量的不愿意追求的念头想道: “好呀,你把我赶了出来也总算称心遂意了吧,你不知道我还是出来的好呢,请看我以后的生活吧!” 女学生们已经知道她来了,有许多走到这里来认认她们的舍监先生。她们是极可爱的,亲热得简直把她包围起来了。而且有两位善于言谈的女学生,竟把她看成很相熟的朋友来和她攀谈。她极愿意把自己爱她们的心理表示出来,殷殷勤勤请她们坐,和她们说话,又问学校里的情形,又想竭力使她们知道她是一个怎样的出身,怎样的来历,而且性情是怎样的和气。 小君达也来了。他带着一般年轻不济事的普通态度,以先生和侄儿的两重资格立在许多学生和姑母的中间,弄得他极不自然,常常做出局促的姿势。但他也不得不稍事周旋,用不大圆转的话把小姑母的履历介绍给女学生听,又对姑母说以后有什么事情尽管叫陈妈送条子到他那里去,又关照陈妈好好地服侍他的小姑母。这些话他差不多一句一句临时想出来的,说的时候还要等机会,但那机会总不十分好,有些时候他想接着别人的话说下去,但别人的话忽然又急切地来截断了他的话,有些时候他想等别人的话稍些停顿的时候说,但别人忽然都截止,于是他的话就孤孤单单地在响着而得不到别人的应和。至于大家不说话的大空白的时候,他是不敢发言的,因为他当着许多人说话他的舌头就有千斤重,要想独自去劈开那空气是件大难事。 全靠章太太的大方态度和巧妙的辞令,没多少时候把这几个学生处理得服服帖帖,她们的眼睛在对着她发着柔光,表示她们十分爱这位舍监先生。 为的是要使她自己日后相安于这个地方,先要在这里寻觅出许多好处,她就到各处去看察看察。最得她意的就是那个花园——老实说他们那个花园还没有这样好——吃过晚饭之后,趁那霞光返照的美丽的夕阳中,她就降临到这花园里来。 校长先生是个爱形式而又尚好美术的人,所以他能够布置出这样一个校园。他的经济和精神差不多集中在这上面,宁可课堂里的墙壁不勤粉刷而这花园里的草却是常常要剪的。一切布置得都很好,凡是花园里应该有的东西都放了进去,有假山,有树木,有亭子,有花台,就只缺了一点水,这是没有办法,附近地方差不多像沙漠一样尽是旱地,但也终于稍稍补足了这一层缺憾,因为几只角上还有几口井,这虽然面积太小而水也还在地底下,但也可以权当几个小池了。不过老实说起来这花园也不见得完全是他的功劳,天然也帮了一半忙,那些高高立着的树在他没有入人世的时候早已自由自在地生出来了。 《男友 完结+番外》TXT全集下载_14 她循着那条房子前面的沙路慢慢地走过去的时候就看得见这园的一半,只见那道绿屏似的篱笆在这傍晚时变成了苍郁的颜色,各棵树木一半还染着白天的日光,一半却已经带着黄昏的暗雾,花的影子斜卧在旁边,这影子越变越长时花的颜色也越变越暗,分明夜晚快到了。草地平静地躺着,一阵晚风来时有些较长的小草方始在其余的上面摇起头来。空气是很恬静的,这中间有一派钢琴声音从那一头一直震动到这边来,不知道哪一位小姐在那键盘上转动她那纤纤十指呢。 这是一个绝好的散步的时候,来领略这种和画一样的景色的妙处的自然不止章太太一个人,有许多穿着洁白衣服的女学生正分散在各处。章太太慢慢地像吟诗一般地走过去,走到一个亭子——“这里还有一个亭子呢。”她想——在前面,有两个女学生迎面走来。 “章先生!” “章先生!” 两个女学生低低叫着,同时朝她鞠躬,好像很害羞又好像不愿失去学生的威严似的,鞠的那一个躬不过把腰部和头部微微动一动。两个女学生穿着一般的衣服,一般高的身材,但那右边的一个却是容光照人,格外可爱。 “这真是个美人儿呀!男子准要被她迷住了!”章太太心里吃惊地这样想。 “章先生今天才到吗?这个地方还可以吗?”那容光照人的女学生接着说,她的声音和她的容颜一样美丽,章太太想不到她有了这样一个面孔却还有这样一副喉咙呢。 “这里真有趣,你们真幸福。”舍监先生说。 “幸福吗?享受这种幸福的时候一天只有几点钟,其余都在课堂里上课,章先生,我们觉得上课苦呢……”那美人儿没有说话先笑,没有笑就先掩着口,她好像没有把舍监先生放在眼里,但在她的态度上要寻出她对于别人不敬重的地方实在不可能,她真有一种特殊的魔力,她很放浪却又得人意,越轻佻越打动人的心。 那另外一个女学生一句话也不说,只用眼睛瞟瞟她,似乎在说:“你这张嘴真会说话,你这些话从哪里来的?” 章太太倒很喜欢这一种女子,她用手到耳边去摸一摸——这种姿势起初是用来撩头发的,后来用惯了之后就不必撩头发也做起来了——说道: “我们到亭子里去坐坐吧。” 她们就一同走进了亭子。 “你们都是住在学校里的吗?这里一共有多少同学?都是年轻的人大家聚在一块儿,我很羡慕你们呢,我看见你们这样快乐,早就应该来了。”舍监先生继续她的话。 “连男同学一起在里面有四百多个人,我们女同学有一百多个人,除掉通学的以外,住在这里的只有七八十个人。”另外一个女学生开了金口,她倒规规矩矩回答这舍监先生的话。 “你真是个算学家,算得这样清楚,男同学女同学的数目都被你算得清清楚楚……”那美人儿止不住发笑地说。 “请你不要取笑别人吧,谁不知道你是全校的有名人物,又有口才,又有学问,又算得一个交际家!……”另外一个女学生说。 “章先生是哪一个章氏?立早章呢?草头庄呢?还是弓长张?”那美人儿又正正经经地问。 “立早章。”章太太说,“从前的舍监先生是谁呀?” “那是个乡下太太,她什么也不懂得,只晓得拍校长太太的马屁,龌龌龊龊的样子……她没有章先生好看。”那美人儿正经不到两秒钟又笑起来了。 这时候章太太看见小君达从那边走过来,她喊道: “君达!我在这里呢。” “章先生和君达先生认得的吗?”美人儿说。 于是君达走到这亭子里来,他的眼前像有一条电光闪过,他看见灵珊在这亭子里——这就是那个美人——他有点呆了。 “你们也在这里吗?”小君达望一望两个女学生说,像尽了他的责任了。 夕阳的光从那篱笆上面射进这亭子里来,刚好照着各人的头部,君达趁她们不用心的时候偷看灵珊的面孔,看见她的眼睛在背光之处闪出灵妙的美光,睫毛在夕阳光中微带黄色,面颊上的纤细的寒毛也被太阳辉照着,她的皮肤上敷着一层薄薄的粉,这粉却和她细腻的皮肤调和在一起,反映着阳光成了一种淡淡的玫瑰色,头发松松地梳着,有几丝更细更松的飘在耳际,迎风颤动像香头上的轻烟一般飞着,他不知不觉看得精神恍惚起来,不相信她这肉体是普通的肉和皮肤做起来的。他幼小时在街上曾看见人家用山芋粉做人的玩意儿,他这时候看这灵珊真像用粉做起来的动物,尤其那个面孔细腻得无与伦比,简直是个剥光的鸡蛋。 她们仍然在说话,小君达很愿意插几句话进去,忽然又消极起来,灵珊偶然望了他一眼,他又害羞起来了,又趁她们不用心的时候,走出了亭子。 “男女同学真是极好的事情,你们也觉得男女同学的趣味吗?”章太太用说笑话的口气问她们。两个女学生听了这话都带了些不好意思怎样回答的表情。 “章先生从前是男女同学的吗?”灵珊说着就偏过头去笑起来了。 章太太便说出自己对于男女同学的意见。她是很赞成的。她说男女同学对于青年男女有很多利益,她并说男女应该交际,又把自己做譬方说女子应该去掉羞涩态度,应该活泼,应该多说话,应该多和男子来往,并且说从前男女隔膜的害处,她很爽利地说着,说得两个年轻女子的心里起了许多微妙的感情的震动。 坐了一会她们都从亭子里出来了,太阳早已沉了下去,园中渐渐模糊。章太太走到一个转弯的地方,又看见小君达,他不知道在那花台旁边做什么呢。 “你还在这里吗?”小姑母说。 “我刚才看见校长,他说他本来要来看看你的,因为有点事今天不来了。他叫我告诉你,很对你不起,以后有什么事情,要用什么东西,都可以打发人去对庶务先生说,他姓周。”小君达说。 “刚才和我一起坐在亭子里的坐在靠柱子一边的那个好看的女学生叫什么名字?”小姑母又问她的侄子。 “她叫灵珊,是音乐教员的侄女,她是个通学生。”小君达说着,他的面孔几乎红起来了。 小姑母又顺便问起学校里各方面的重要人物,教员方面,学生方面特别的人。小君达便说起教员中有一位音乐教员,叫做何梦飞的是灵珊的叔叔,是校长的旧友,平时很和校长声气相通的。至于学生方面,有一个叫做张慧民的,是一个很爱漂亮并且喜欢多事的人,还有许多零星的事故,都简单地说了出来。 于是小姑母和小君达就分开了。 章太太在两礼拜前还是终日泪流满面的,一路上在船里还做了几次怪梦;但是到了这个学校,在这差强人意的卧房里第一晚睡得很是安适,一个梦也没有做,恢复了平静时候的状态。 一阵晨风吹到她的枕头上,她醒了。她醒来时只当自己还睡在本来的高闺绣阁里,本来的讲究的铜床上,她和平常一样从被窝里伸出两只嫩臂膊伸了一个懒腰。但是稍一清醒时,想起昨天的事情,知道已经到了另外一个所在,她的生活也换了个方式了。她侧过头去一看,荣荣的朝日正射在新糊起来的纸上,窗外面的天是深蓝色,但不是往日从窗幔中望出去的天。蓝色天空的前面有绿树的头顶在摇动着,小鸟在看不见的地方争噪,一切都不是本来那个小天井里的景象了。那个顶上横着细铁条垂着紫葡萄藤的小天井到哪里去了呢?那个蒙着铜纱垂着窗幔的窗子到哪里去了呢?她曾经亲手栽起来的搁在窗沿上的一盆洛阳花,一盆金菖蒲到哪里去了呢?养在笼里的一只金丝雀到哪里去了呢?她的梳妆台,她的大镜子,她的白铜痰盂,她的吃参须汤用的一把细料茶壶到哪里去了呢?那酱色的地毯,那湖绿色的天花板,湖绿色的板壁,嵌着大理石的杨妃榻,那一切……都到哪里去了呢?这些常常跟随她的东西都抛弃在几千里路以外了!而且从此以后永不和它们见面了!……她忽然伤了心,昨天感到的幸福不知道潜伏在哪里,她现在所感到的只有可怜和孤凄,这小房子是何等灰暗而冷淡,这怎样的不称心,怎样的过不惯,怎样的寂寞呀!她痛心极了,眼泪便止不住从心里挤出来了。 放在墙角上的一只面盆中腾出热气,这是陈妈老早把面水倒在里面了,地板上露出扫帚的痕迹,这是陈妈老早扫过了地。 感伤了好些时候,弄得她身体也软了。慢慢地走了起来,毫无心绪地去洗了一个脸,平常用惯的脂粉也没有上她的脸,她的面孔露出病态的黄色来了,她于是坐在窗前去凝视园中的景色。她看见许多花儿正开得茂盛,树木正在发扬,飞虫高高兴兴地飞来飞去,鲜艳的太阳照得很是灿煌,有两个园丁穿着单布衫正在修剪花草,听见轧刀扎扎的声音。他们也看见了她,抬起头来朝她望了一眼。她心里很为难过,也不知道是恐怖也不知道是惭愧的一种糊涂的情绪从她心里酿出来,有了些不知道为什么要想忏悔的念头。她希望能够回去。 一霎时她感到人生的悲运,凡是她生涯中所有的大小不幸的历史都上了她的心头,这一次的大不幸好像老早替她预备着的,这一个地方好像是一个大深坑老早在这里张着大口等她来,而现在已经落到这里面来了。 当这时候那学校里的一口钟镗镗地响将起来,空气就跟着这钟声震动着。这钟声,自从有了这个学校它就每天在那里响着的;昨天章太太来到这学校以后,它也照常响过几次,但是她并没有听见,这时候,她才听见了这种声音,这声音能够震动空气,一样也能够震动她的心。 她忽然想起许多小说上的故事,那里面有许多破镜重圆的故事的,她又想起好久以前那个算命先生对她说的话,凡是她以往之事仿佛都应了他的话,她希望以后的话也能灵验。 “来写一封信给他吧,假如他舍不得我,就一定打发人来接我。”她忽然这样转了一个念头,就到箱子里去寻出往常用以做诗写字的东西,就拟起句子来了。 然而她的文思严涩起来,手里执着那枝笔也不如意,心里迟疑着,并且一个面孔出现在她的前面。 “从此以后我只当你死了,你自己也以为死了吧!”那个面孔厉声叱咤着说。 于是她的手又软了,笔也落下来了,她又哭起来了。 第二次的钟声又响将起来,悠悠地把她送到床上,她躺下去了。 这一天她的精神是很颓唐的,人家来喊她吃饭的时候也推说有病不能去,下午时也没有去逛花园,晚上竟是睡不着。静静地听得几次鸡啼,睁着眼睛去迎接黎明时的曙光。她的思潮在那黑夜与黎明相交之际涌动得最厉害,直等到那自责心使她断定自己已经进了怎样一步命运而无法可以挽回了,方始静起来,方始睡过去。 第36章 未亡人(4) 四 从那一天起章太太就成了个舍监了。她到学校的头几天是那么忧愁,但往后也就心地开展了些,那日子就这样有时候悲哀,有时候快乐一天一天地数着过去,这是无论男女,只要从这一个境遇走到另一个境遇来时总是这样的。 学校方面接受了这个新舍监之后,各处的空气倒好像受了点影响,无论哪一个人一不经意就会谈到她。诚如君达所说,有一个叫做张慧民的学生,他是最爱提名道姓,替别人题绰号的,便也替她题了一个绰号,并且在寄宿舍中,黄昏人静,许多血气方刚的青年中间替她表扬起来。不论学生方面,就是教职员方面也有点如此;自然而然地,大家一不用心就提起了她的名字,一提起她的名字就彼此来取笑了。最爱说的就是那位音乐教员叫做何梦飞的(灵珊的叔叔),——这位先生留着一片仁丹胡子,常常戴着黑眼镜,远远望过去他的面孔上有三团黑块正像一张扑克牌一样,他的身体常常挺着,走路的时候也挺着,似乎他的头顶上牵着一条绳子,而这绳子尽在那里拉着呢——他简直时常用有趣的话句来替她宣传,替她鼓吹。还有一位英文教员,他不知道自己的面孔生成了怎样一个模样,也爱来谈她。其余的人也至少带了点这种色彩。本来大家听到开什么会议时便是没有事也要说有事的,但现在一听说舍监先生也列席的时候便都端端正正坐到席位上去了。至少那庶务先生,他倒也会及时而动,平时对于各个教员的要求不十分肯随和,只要章舍监那里要什么东西他总不辞劳瘁去办了来。 校长先生也极力称赞她的才能,已经在他的太太面前颂扬了几次了。但太太听到这种话却有点不舒服。 章太太时常到君达家里去,要他们陪她到各处去走。她的内心中虽则还没有完全把那隐痛抛开,但她的面容上看上去总很是开心,她的哥哥嫂嫂对于她常存着羡慕和敬重的心。有些不敢违命的态度——自然因为她是习于富贵的。那丈夫就时常把那盏小灯吹灭,那妻子也勉强撑着支离的病骨,跟着她到所愿意去的地方去。 有些时候天色老晴,似乎一晴之后就不下雨了。这时候那路上就来了这一位穿着清洁的太太,她的后面跟着一夫一妇,像是她出钱雇来的一般。 这地方到底是个什么地方?不必去推求它;总之是个极热闹的去处,就算是个最热闹的被一般人所熟知的首都吧。这地方差不多全地球上的各色人种都有,全地球上的出产都输送到这里来,所有文明时代的东西都有,所有供给许多先生太太们娱乐的地方都有,刺激这一班人的神经使他快乐兴奋的有,刺激那一班人的神经使他去犯罪或者去哭泣的也有,快乐的人想到这里来,不快乐的人也想到这里来,本来贫乏的人一到这里来后就变富裕的有,本来富裕的人一到这里来后就倒了霉的也有,就是这样一处不能依据什么方法来指定是好是坏的大地方。 凡所应该去的地方她都去了一去。但也有点奇怪那些千灯万火拥挤着人众带有各种奇怪声音,各种奇怪味道的地方,她未去之前老是很想去而一去之后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挑拨她的兴趣,她只觉得疲乏,到了这个地方又想换—个地方,一坐下之后就想站起来,站了起来又想着回去。不过当她回来的时候,看见红霞搁着西天,街道上糊上一层又不像快乐又不像悲哀的暮气,她又有点舍不得这热闹地方,似乎一经这样一来一回地在路上走过去也是好的。 小君达很爱他的姑母,姑母的房里常常有些女学生,他不时到姑母这边来坐坐,坐得很久才回去。 姑母的来当舍监好像对于他特别有种利益,他觉得他的前面展开一条虽不十分大但比从前总要宽一点的路,远远地还有一点光明时隐时现地引着他,只要他循规蹈矩走过去。 他的忧愁是照常的,他的日子也仍是过得很无聊,但他极注意身体的健康,打算规定生活的方式,替自己列好一个课程表,想看书也想运动,每天起来得很早,朝着太阳行深呼吸,然后上课去。下午退了课,就一个人到附近地方去散步。得意的时候也做两首诗,又试着来做散文,一切的题材就把心中恋着的女学生做目标,他希望天天看见灵珊,有一个时候天天到小姑母房里来等候她,她就跑到他的文章里去了。 小姑母很爱面子,不愿意看见自己的侄子的穷苦样子,早已替他做了一套较好的衣服,他一面害羞一面领了姑母的赏赐,一面相信姑母很有钱。 他把房间好好地收拾,虽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却弄得清清楚楚好似预备接待什么客人的一般。那可怜的坏房子,也稍些得到了主人的一滴之爱,它很忠心在等待这主人走入幸福的大道呢。 至于小姑母的卧房里却比她侄儿的好看多了。她除掉出门以外其余的精神都放在这房子里,犹之校长先生的收拾那花园一样,经过多时的考究已经布得尽善尽美,又买了不少新的东西。地板新漆了一次,窗上加了窗帘,床上是极清洁的,台子上披着台毯,墙上也装潢了,还有一个大瓷瓶放在茶几上,一个较小的玻璃瓶放在窗槛上,那两个瓶里不时调换鲜花。女学生没有一个不愿意到她房里来。这时候,这个学校可以说有两处能够增加这学校的价值的地方:一个是校长先生的那个花园;一个是舍监先生的这间卧房。 那么她在这里面又怎样消磨她的日子呢?她不是会做诗,会画画的吗?于是她又写起“淡如”两个字,用起那个小牙章来了。 青年们看到这一类的事情就起了摹仿的兴味,许多女学生都到舍监先生这里来请教,第一个是灵珊小姐,最能够和她亲近。不久时候男学生也听见了她的才名,都兴致冲冲地从那边花园里走到这边花园里来。兴致最好的就是那个张慧民。不过他们不一定来学做诗画画的,是听见这边有了许多女诗人,想来领略一点女诗人心中的诗情的。她的房中成了一种会社,时时闹热着,这闹热于她很有好处,她渐渐地感到快乐。久之她的艺术的权威更扩充出去,那些同事的房子里也有她的笔迹,音乐教员何梦飞,早已把一轴工笔花卉挂在那里了。 到这里不得不顺便提起那校长的太太,这舍监先生当然不至于不和她发生些关系的。校长的公馆在离学校不到一里路的地方,校长先生的包车每天在一条冷清街道上滚过去,不到二十分钟就到了,那公馆门口钉着一块大木牌,高高的房子立在左邻右舍之间显出只有它独自威风的样子,那大门是一直关在那里的,不重要的人都从旁边一条弄堂里进出,但校长先生的大黑包车滚到这里来时,或者因为那包车滚不进旁边小门之故那大门便盎的一声开了,然后又逢的一声关上,于是门口又悄静,那大门好像从未开过的样子,这一种小小的气派,正和这地方一般的所谓公馆的情形一样,也无足稀奇的。 这所房子里有一位一天到晚提高声音喊丫头仆妇的漂亮妇人,就是校长的太太。就是从前那个女舍监的饭碗被她断送了的这个人。 章太太来校后一礼拜就去拜访她,一看见这位新来的舍监吃了一惊: “啊!她的年纪不怎样大啊,而且还风流呢!”她吃惊而不乐意地这样想过。 但是等到她们谈过几次话以后,她反而敬重她,于是她们成了朋友。于是这地方也是日后章太太的一个消遣的地方。 章太太的日子就这样过去,转瞬之间把一个暑假送过去了。 在一个新秋的下午,舍监先生忽然走到那位音乐教员的房里去,音乐先生何梦飞不知道在那里编一本什么曲谱,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灵珊也在他的旁边。 “啊!章先生!请坐!”何梦飞的后脑上好像也有一对眼睛,不知他怎么知道她进来了,连忙直挺挺地立起来说。 “何先生这两天很忙吧?”她说。 “没有事儿,闲得难过呢!” “章先生才忙得很呢,一天到晚替这个人画,替那个人画。”灵珊笑着说。 “真的,章先生送我的那一幅秋海棠真是好极了,人家还当是恽南田的真迹呢!”音乐先生一开头就恭维起来,“所以我不赞成西洋画,西洋画没有中国画细致,中国画的工笔又比写意好,女画家的工笔花卉尤其好,章先生的画实在好极了!”他又说。 “我是胡乱涂两笔的,何先生这样说起来叫我难为情死了。”她十分客气地说。 “章先生专门教人做诗,不教人画画,我要请章先生教我图画呢。”灵珊笑着说。 “你还要我教呢,你画得比我好,挂在成绩室里的一幅三潭印月不是你画的吗?”舍监先生说。 “啊!何先生这个房间好,音乐家的房间到底不同些。”她接着说。 “好什么,你的房间才好呢。请看我这里乱七八糟,谁也插不进来。”音乐先生说。 “章先生的房间是全校第一,地位又好,空气又好,阳光也足,装饰又好!”灵珊说。 音乐先生的这房间在楼下离开小君达的房间有七八间房子,在这一座坏房子里却算得一个头等房间,玻璃窗外有一个小院子,院子里绿草成丛,树木低覆着,墙脚边苍苔滴翠,窗前又有几株秋葵开着,一匹金蝉藏在树头上低唱,清新的空气,造成安闲的情调。这是因为何梦飞和校长是老同学,又因为他时时要弄钢琴弄弦琴怕打扰别的人缘故。 “何先生有工夫教我音乐吗?我很爱音乐的,我听见人家在弄乐器时喜欢得不得了。”她说。 “工夫尽多呢,以后我们不妨研究,说到教是不敢当的。”何梦飞说。他的心里有了种说不出的欢喜。 “那么学钢琴好呢还是学凡乌铃好呢?” “两种都好,学凡乌铃也要学学钢琴,那差不多是一切音乐的基本,练拍子非经过那个阶段不可,”他说,以后就尽量发表那老本行的议论。“我正要编本风琴教本呢,这最适宜于中等学校,也可以当一般学音乐的初步。” 这时候灵珊有点坐得不耐烦了,她看见外面来了一个面孔,一个女学生向她笑着招手,她就走出去了 “那么我什么时候到这边来请教呢?请何先生自己支配。” “每天这个时候也好,黄昏时也好。” “那么我从明天就来,只是对不起何先生了。” 谈话到这地方为止,音乐先生把章太太送出小院子,他的面孔便不自知地露出了笑容。 他到房里去装上一枝烟,想坐下去继续编那本风琴教本,不知不觉又直挺挺地立起来,忽然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缘故到了院子里,他的两条腿在底下踱步,踱了一会竟踱出了小院子,踱到花园里,快要踱到校门外面去了。 “喂!老何呀!你什么事情这样高兴呀!只看见你的嘴在拉开着。”有一个人这样喊着。这是那个英文教员。 “来来,我对你说话。”音乐教员说。 “什么事情做出这个样子?香烟要烧着你的仁丹胡子了。”英文教员面孔上的麻斑涨着说。 “那位老小姐要跟我学音乐呢!”音乐教员低低说。 “这什么新鲜事情,前天她也到我那里去的,她说要学英文呢!”英文教员说。 “哈哈!好!我们看各人的运气吧!” “好!看运气!” 于是两个人紧紧地握了一下手。 第37章 未亡人(5) 五 秋天过去了,天上大块的寒云停留着表示冬天已到,花园里的草木渐次凋零,出来散步的人已经减少,坐在房里谈天的时候多起来,就在这时候学校里来了一件恶劣的事情对于校长先生大不利。 章太太好几次到校长太太那边去,她老是不在家,听说回娘家去了。学校里的空气有点紧张,校长先生也有几天没有看见,学生成群结队在悄悄地说话,不大到章太太的房里来这不是什么好现象,要打听这消息她只得来问陈妈。 “这为了什么事情呀!你知道为了什么缘故?” “你还不知道吗,这要闹风潮呢!”陈妈说。就把这风潮的原因说出来,她说这是为了校长先生家里的一点不能告人的事情,是为了那个姓周的庶务先生和校长太太有了暧昧的事情。她又说明这个原因实在还算不了真的原因,实在是因为校长平时待人过于刻薄,人缘不好,大家恨了好久了,现在借着这个题目,所以闹起风潮来的。 小君达已经被牵涉到这风潮里去了,别人要想在宣言书上多几个人签名,平时用不着他现在也知道他有用了。并且他那可怜的卧房居然有这么一天被许多人当做重要地方,这时候有几个人在那里悄悄地开着没有种种形式的会议。 小君达呢,这可怜虫一点意见也没有,一句话也不说,他暗暗地替自己策划,究竟顺着校长一面好呢,还是跟这一班谋为不轨的人造反好?这是于他的饭碗大有关系的。 小君达为什么附和了这班人,难道他富有这种闹风潮的魄力吗?难道忘记了一切利害关系吗?这闹风潮的事情无论两方面的理由谁曲谁直总是一件不大好的事。那么他为什么竟收纳了他们的意见,而且把这个可怜无辜的房间让他们来开会,来说那些肆无忌惮的怕人的话呢? 原来这风潮起初不过为了一点校长先生的家庭秽事,不知怎么一来这问题换了个大方向,那风潮的目的转到改造学校方面,是在那里顶着“经济公开”的好听名词了。 把陈妈的说话当标准,校长先生实在有点欺人太甚的地方。这学校里有几位挂着教员招牌的先生,所得的薪水却不能和他们的钟点相称,他们在这种待遇之下,看见那校长的刺目的大包车,那刺目的公馆门口的牌子,他们的心里由痛而变为愤恨了。有几次,他们从课堂里走出来时,在那背皮上淌着汗的时候,头里忽然嘤的一响,虚火从丹田里直冒上来,对于校长先生的感情完全破裂,怨毒的敌忾便深深地种在心里。这一次,当校长到北京去后的余暇,听得那校长太太的秘密消息,就以为得了一个不可失的机会,于是去登新闻,去张揭帖,去拉同事,去煽动学生再用几种耀人眼目的巧妙方法把这问题抬到“经济公开”上面去——这自然说校长和庶务先生通同作弊借公家事业来填补私人的欲壑的话——风潮就这样起来了。 当他们来鼓舞小君达的时候,小君达迟疑得很,害怕得很,似乎那天也要塌下来了。他支吾着,退缩着,不知道自己应该走哪一条路才好。 “不依他们便失了同事间的感情,依了他们就成了校长的仇敌,依了他们不知道这事情能够成功不成功,不成功的时候这饭碗就立刻打破了!” 这念头重重地横在他的心头,几乎使他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几次几次躺在那张床上沉思着。 他当然是被压迫的一分子。除掉想保留那二十块钱一月的薪水外对于校长丝毫没有感情,他在上课的时候感到他的地位不高,在房子里的时候感到校长的待遇太形苛刻,看见那课程表知道别人当他牛马一样看待,领薪水的时候觉得害羞,他为什么穿破衣服?这是校长的赏赐,他的家里为什么这样穷,也是校长害了他,而校长自己这样阔,阔得人家简直不敢朝他的面孔望,他有包车,有大房子,有漂亮老婆,老婆身上也挂着狐皮,听说他们还天天吃鸭呢!他对于校长有什么希望吗?他能够加他一点薪水吗?照现在的样子就是加到五十块钱不是自己的头发已经白了吗?可恨得很,他做了人家的奴隶了。这是应该反抗的,校长的气数也到了,这个风潮一闹起来也许把校长打下去,于是经济公开,他立在真正的教员的地位上来领大薪水,从此以后父亲母亲不骂他了,他可以穿漂亮衣服,可以和那些大教员互相来往而受人的恭敬,这个就是幸福,自然有女子来和他结婚,也许那女子有钱,更可以用她的钱,呵呵!小君达!勇敢一点,别三心两意地错过了机会,应该胆子大起来,胆小的人什么事都没有希望!…… 想到这地方他的头里的神经猛烈地跳着,眼中闪出大胆的亮光,心就像自鸣钟里的振了一样摇摆,从床上立起来,在房里踱着步,咬紧着牙齿,挥着手,来决断这件事。 《男友 完结+番外》TXT全集下载_15 当他还没有决断的时候不知怎的人家就把他认为同志,就叫他列席来开会,而且选着他这房子做了会场,这时候,他就自以为已经决断了。 但他还是迟疑,既不服从校长又不信仰这班人,看看这事情有几分希望也有几分靠不住,他无从贡献意见,不敢说话,只在暗地里担忧,好像这事的重量完全担在他—个人的肩膀上的一般,听见别人说的话大胆一点他也大胆一点,别人担着忧他也担着忧,又好像他的生命附属在别人生命中的一般。 风潮果然闹了起来,学生不上课,钟声听不见,各处骤然失了秩序,连日来北风在花园里狂吹,树枝萧条地散立着,这学校里像死了人的丧家一样,有种晦气的凌乱现象来代替了往日的精神。 校长先生几天几晚不睡觉,下眼皮也青肿着,面带杀气尽力想抵抗的方法。幸而教职员中不全然是反对他的人,就和那几位薪水最大的先生联络——就是那音乐教员,英文教员等也照样组织一个团体联起名来——章太太的名字居然也写进去了——征伐那班忘恩负义的人。 全校的人差不多卷入这漩涡,但也有一两个人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心地最恬静的就是章太太,这两天她还在继续学她的音乐.这一天,那天气很是阴惨,朔风在窗外啸着,她在房里无精打采地坐了一会,就走了出来。从园里绕过那个大礼堂,看见礼堂上的桌子椅子都失了秩序,有些墙壁上贴着奇怪的白纸条子,被风吹起在那里飞,男学生三个两个缩着头立在阶沿上,阶沿底下的草也被人踏枯了。他们看见她走过也不朝她点头,失了平常的敬意,这大概都有了心事。 “唉!何必自寻烦恼呢!”她这样想着,就走进了音乐教员的小院子。 那小院子也被几次寒风摧残得萧条不堪,几棵树光着身子,黄叶堆满阶前,绿草死了之后砖缝便鳞鳞地赤露着,墙上的苍苔也几乎变成一片黄色的干皮了。 “何先生在里面吗?”她走进院子就问了一声。 “在这里呢,是章先生吧?”屋里一声回答,一个面孔便贴到玻璃窗上来。 何梦飞便赶紧开了门。 “天气怕要下雪哩,你看我这阴沉沉的房里更寂寞了。”他说。 “何先生这两天有心事吗?这风潮要到哪一天才得结果?”她说。 “我一点事儿没有,哪有工夫去管他们的事。”他说。 “对了,这是顶讨厌的事,我也觉得非常讨厌的。”她说。这种话在有心人听起来好像是种有意附和别人的。 “可不是吗?我只喜欢静静地做点自己的事情。”他说。 “我和你一样,最不高兴管闲事。”她说。 他们就起手来上课。她已经在学凡乌铃了。“何先生,怎么我的姿势总是不好看?”她笑着说,她的视线从那四根弦线上移到他的面部,刚刚对着他的眼睛。 她那姿势应该要先生来校正一下,他就走上去,左手从她的背皮上弯过去拨她那拿着琴的左手,右手却要来支配那只执着弓的右手,如此一来她的身体差不多已经在他的怀里,他的胸膛免不得和她的背皮紧紧地靠了一下。 这一靠之后两下都起了些作用,她感到背皮上来了一阵热气,面孔就红将起来,他这一边更厉害,那胸脯被她的背皮暖了一暖,心就剧烈地跳起来,面孔也红了。眼中便闪出了火光,那仁丹胡子也颤动了。 “这可不能再错过了,趁这混乱的时候!”他的头里昏了一阵,便突然进一步,紧紧地把她抱住,“你允许了我吧!”他的嘴唇跳动着说。 “啊!”她吃了一大惊,猛然把他推开。 “你这……”她退到墙角边,几乎把身体嵌进了墙头,面孔由红转了白,气喘着,眼角上滚出一粒泪珠。 “唉唉!你知道我把你想到了什么地步,请你救一救!”他伸出两只手,弯着腿,几乎要跪下去了。 “我请你再不要转这种念头,我们还可以把友情继续下去,假使不然,你和我的感情完全破裂了!”她睁着眼睛用一只手戳指着他说。 这还有什么办法呢,这不自量的音乐教员做出这件蠢事,碰了这一个钉子,还有什么主意好打呢?一个人遇到这种情形除掉想保存平常的感情以外当然没有别的解救方法了。 章太太说了那句话就走了出去,音乐教员直挺挺地坐到椅子上去,那凡乌铃还搁在他的钢琴上,像等人来合奏一曲爱情的歌呢。 一股怒气将章太太送到自己房里,便倒在床上,她的气还在喘,心还在跳,愤恨的眼泪止不住从眼角上涌出来。 “这欺人的畜生!”她恨恨毒毒地想了一想,心就一酸,伏在枕上哭起来了。 校长先生没有理会到这些小事情,他对付那风潮的方针想出两条路,第一条用提前放假的方法去对付学生,叫厨房里早几天停止伙食,支使学生们早点回去。第二条方法就召请全体教职员来开一个会。在那会客室里的一张大菜桌上摆上几盘茶点,再供好一大瓶的鲜花。等各位先生列席之后,他坐在主位上用一种旁观者的态度来说规劝的话。这计策实在很是巧妙的,他避开学生一方面的话自斟自酌地说这件事情并不是为了学校,为了他自己,他说他明白各位先生的心地,没有一个会反对他这仁正的人的。这风潮实在是同事中不和睦——教员里面不是有两派吗?有一派是他自己组织起来的——但这不和睦也不过是互相不了解的缘故,他就劝大家看他的面子和解了吧。这一片大道理明明是他的狡诈,但大家的嘴都被他塞了起来,于是那一大瓶鲜花便被他称为和平之花,那几位闹风潮的先生的心事便被他闷下去了。 风潮就这样过去,接着放了假,各个房子里西北风来吹着,什么事都过去。 但是那几位闹风潮的人不大安心,知道在这一个月之后他们的名字不复再见于教员一览表上了。小君达上楼下楼的时候总听见有人在一间房子里低低说话,他听了一会就走进去,他们的话就停止。这是种什么行为?小君达也是他们的同志,对于同志岂有把话隐瞒之理。然而他们不讲交情,小君达也没有力量去逼他们说,他只觉得自己的地位危险了,比什么人都危险。 他们都是饱经世故的人,朋友多,交际广,要谋些事情是容易的,离开这个地方自然就会到另外一个地方去。小君达呢,他的前途黑暗得很,万一被校长赶了出去只好回家,而那个家又是这样穷!他后悔极了,没有一个人来救他,小姑母也不见得有这种救他的力量,不想这个风潮闹在他的身上。 他的日子恶劣已极,冬天的寒气弄得他缩头缩脑终日呆坐在房里,除掉恐怖以外什么念头也没有,幸福也不希望,女人也不希望,一切都不希望,只希望校长不知道他在宣言书上签了字,希望校长忘记了这件事,希望校长不忘记师生情谊来特别看顾他,不要赶他出去,就是每月减掉他一两块钱薪水他也甘心的。他以后一定无论什么事都肯替这学校出力以报校长的大恩。然而校长怎样才会知道他这一片忠心和赤胆呢? 小君达无从得到一点消息,这两天学校里悄静得非凡,校长也不到校,天气冷得很,空气也像结了冰的一般,他每天到膳堂里去吃两顿饭,把那饭一粒一粒嚼进去,好像这东西不论明天后天就要和他绝缘了。 事情果然被他料到了八分,那几个闹风潮的人忽然不见了影踪,他们的房门上挂着一把大锁,不知道铺盖还在里面不在?还有那个曾经用大块文章做宣言书的人,已经接到了校长的信,厨房司务一天几次来向他要饭钱了。小君达在这几天一连几晚睡不着觉。 有一天黄昏时候——这就轮到他了——有一佣人大摇大摆地走到他的房里,留下一张条子,这是校长先生的大笔,上面写着几个很有魄力的字道: “即来公馆一走。敦字。” 小君达的头里旺的一声响着,即刻滚下楼梯,沿着马路一直到校长家里去。 当他走上一部大扶梯的时候,差不多已经失去了知觉,两条腿不住地打着战,慢慢地把他抬上去。等到走到一间被红纱罩里面的灯光照着的房子里,他的头完全昏了,眼睛也看不出什么东西,仿佛他的视线触着一片黄晃晃的颜色,才知道这是一张绝大的书桌,于是他的腿立定,额角上流着汗,知道校长先生就在他的面前。 “我是极忠心的,他们害了我。”他心里念佛似的说着,背皮上的筋也抽起来。 突然有一声宏大的咳嗽,这是从校长的喉咙里发出来的,校长快要开金口了,看他要跌到哪一个地步。 “你有什么话要说吗?”那洪亮的声音说。 “……”小君达不开口,老实说起来他还没有听清楚。 “你既然现在这个样子,当时怎么昏了头呢?”那洪亮的声音说。 “……”小君达仍然不开口。 “我呢,也晓你是善良的,不过你不应该糊里糊涂跟着别人走路,现在吃饭不是容易啊!我倒觉得你可怜呢,现在事情还照常继续下去,不过你要去写一封忏悔书来,以后当心点吧。”那宏亮的声音说。 小君达还不相信这话听清楚了没有,只在心里说道:“他饶恕我了!他饶恕我了!”嘴里便赶紧答应道:“是!是!” 这件天一样浩大,死一样可怕的事情总算过去了,小君达恐怕校长想到他别的坏处又变了卦,赶紧走下楼来,不去惊动佣人,自己开了门,走出来了。 四个礼拜以来他到今天才知道那世界仍然没有改变,迈开大步走两步路,抬起头去望望上苍,那寒夜的空中尽是繁星在灼耀,显出平和而且幸福的景象。 第38章 未亡人(6) 六 这样,小君达就准备来过年了。 前几天,家里打发秋香来接小姑母回去,说他的父亲母亲请小姑母到家里去过年,等开学的时候再搬到这里来。但小姑母住惯了一个地方不愿意搬来搬去,仍然住在学校里。君达本来不大愿意回去,见小姑母住在这里也住在这里。小姑母自从被音乐教员欺负了一次之后,常常觉得害怕,生怕再有人来欺负她,她现在这宿舍里的人差不多走完了,吴妈一定要回去过年,隔壁小房间里也没有人,她又寂寞又害怕,便叫小君达搬到旁边一个空屋子里去住。小君达搬过来的时候,她看见他的被头太薄了,就从自己床上分一条被头给他。 小君达晚上住在那间空屋子里;日里过来陪小姑母谈天。她的房里有一具小煤炉,上面可以弄东西吃,窗槛上还有两个大玻璃瓶,里面不断地装着蜜饯,靠着这些东西消遣他们的日子。小姑母有些时候又爱喝一点酒,她把珠兰花浸在上好的高粱酒里面,造成一种芬芳润舌的美酒,君达不会吃酒,闻了这个味儿也要喝一杯。小姑母喝了酒之后面孔就比平时红润了。君达喝了酒之后别的地方不红单红眼睛旁边的一带,当这半醉状态中,他们也就说些笑话。小姑母每天睡得很早,但上床之后不容易睡着,那时候又要君达坐在床沿上陪她谈天,谈了一会然后他再到那边去。 廿五的晚上,小姑母到校长太太家里去吃晚饭,被一个仆妇送回来,她已经很醉了。 “君达,你不来扶一扶你的姑母吗?”她走上楼时喊着。 君达听到这声音走出去,看见姑母的眼睛也有点停滞了。他走上去扶她,她便扑在他的肩头上,于是进了她的房。 “你怎么喝这样多呀,这真喝醉了,姑母。”他一面说一面扶她到床上去。 “谁喝醉呀,你才醉呢!”她睁着醉眼笑骂君达,一伸手,一个巴掌打到君达的面颊上。 “是我呀!姑母!你怎么打我呢?”君达着急地说。 “这不是你吗;我打的也是你呀!”她仍然睁着醉眼说。 “你为什么要打我呢?姑母!” “你那天为什么把我抱住,你这个不怀好意的人!” 这一来把君达呆住了。这话从哪里说起呢?然而小姑母再也不说话,她睡着了。 君达回到空房子里,那一枝老早点在那里的蜡烛——这是校长先生的经济办法,放了假之后各房子里的电灯泡都收去了——点剩了半枝,摇摇晃晃的光把床架子的影子射在墙上动,他睡了下去,一心想着姑母刚才的举动,再也想不出什么道理,他怕什么时候得罪了姑母,心里很是难过。因为这一来千头万绪的念头又上了他的身,血液往脑里冲着,又睡不着觉了。一会想着现在的苦况,一会想着以往的不幸,一会又想着未来的渺茫。那一次的风潮和到校长公馆里去的事情是他近来最新最深的大创痛,于是他又用这件事来触类旁通地证明他的种种苦厄。那闹风潮是他受了别人的利用,那在校长公馆里的事情是他受了别人压迫,凡是被人利用受人压迫的人自然是最没有用最可怜的一世也不得翻身的人,他竟成了这一种人,他的命运可以在此一举上决定了。 他又想:他也是和别人一样具着五官,具着百骸的人,为什么别人能够利用人压迫人而自己则被人利用受人压迫呢?这都是因为穷的缘故,假使有钱的人,便有所恃而无恐而可以肆无忌惮地不受别人的钳制了。他又想:所有的人并不都是有钱的人,有些穷的人也有能够做出大事业来的,这又是什么道理呢?这是精神和魄力的缘故,有精神和魄力的人,一定胆子大,面皮老,决不畏难决不怯弱的,那些又畏难又怯弱,像他这样的人就被他们玩弄于手掌之上了。他又想:这种精神和魄力是从哪里区别出来的呢?这完全是地位的关系,地位高的人总是胆壮的,像他这样的人无从胆壮起来。他想来想去,那道理循环着成了一个大圈子,那些幸福的人占住了这个圈子,不幸的人就被拒绝在圈子之外,一句话全说完,幸福的人越变越幸福,不幸的人越变越不幸。 这样自问自答地想着,他的神经越想越跳动,血管都紧胀着,他的胆量忽然比清静地时候壮了,他突然觉悟,想从此以后再不要去怕别的人,也尽其所有地拿出一些手段和人家奋斗,这奋斗是可以改造人的命运的,大凡一个人不怕怎样的困难,只怕不能奋斗。这时候他又向幸福那方面想了过去。 “君达!君达!”忽然小姑母又在隔壁房里喊了起来。 君达走了过去,看见小姑母拥着被头坐在床上,她的头发松散着,面颊熏红着,很像有病的样子。 “你还没有睡着吗?我当喊你不应了。”她懒洋洋地说。 “醒了吧,好一点儿吗?” “请你在炉子上炖一点茶我喝,我渴极了,好像有了点病,自己爬不起来。” 君达用手到她的额角上去摸摸,小姑母真的有了病,皮肤上滚烫地炙着他的手,她叹了一口气,又躺了下去。 君达煨了一壶茶,自己呷一口试试冷热,递给小姑母吃。 “凑上点呢,你知道我的嘴在哪里呀。”她忽然笑将起来说,用只手捏住君达的手腕,因为他那把茶壶拿得不甚适当,“看看你倒聪明呢,做出事情来总是这样笨手笨脚的,将来讨了老婆不知道被她骂得怎么样呢。”她又笑着说。 忽然她又推开茶壶,皱着眉头悄悄地说道:“你去睡吧,你过去吧。”这时候君达看见那玻璃窗上有了一个面孔,倏忽之间又隐没了,那个面孔上有三个大黑块,不知道什么人在这深更的寒夜还到各处来散步呢。 明天早晨小姑母明明白白有了病,叫君达搬到她房里去陪伴她,他的被铺就安置在一张藤榻上,这藤榻是她一个月之前买得来的。 廿八的清早秋香又到学校里来请他们到家里去。小姑母还没有起来,她先到君达房里。君达看秋香的面孔,似乎瘦了一点了。 “我这两天不回去,家里不说什么话吗?”他问。 “家里有什么话呢,不过你老是不愿意回去为什么来呀?我是晓得的,你不回去是看不惯家里的样子,在外面怎么不舒服呢?但是假使我也不愿意回去呢,叫他们怎么办呀!”她说。 “你说我这里舒服吗,我比住在家里还苦呢。”他说。 “怎么不苦呀,又有小姑母,又有朋友,这才苦得不愿意回去呢。”她说。 “你这个人怎么尽冤枉人,难道说我不知道你不愿意我住在学校里的意思吗?”他说。 “去你的吧,你住在家里住在学校里关我什么事,你飞到天边去我也不管,你不要拉到我身上来。”她说。 有一种声音惊动了他们,原来小姑母起来了。小姑母今天身体复原了,她叫秋香先回去,随后她就和君达一起回去。 大概是中午时候,她和君达方始到A路来。今天她打扮得很清洁!好像恭恭敬敬来赴一个圣会似的。这是君达家里一年中最高兴最有光彩的一天,除了小姑母以外还请了几个亲戚。这些人都是一夫一妇,只有小姑母一个人落了单。在那间平时聚着说话的房里,有种不大调和的空气。 君达的父亲虽则遇到这类事情他的面孔上依然默守着顽固的神气。君达的母亲要做出高兴的样子而精神却反而颓唐着。一个是君达的舅父,他的面孔上留满着胡子却带着几分荒唐。坐在旁边的他的妻子永远用严肃的眼光暗暗地盯着他像管理他的样子。还有一个高身材的人是君达的嫡亲的姑丈,他那身体高得几乎顶着挂在天花板上的篮子,而他的腿又细得像快要插进地板里去了。至于君达的嫡亲姑母偏是那么肥胖,和她的丈夫比起来,恰恰矮了半截,而分量倒可以比他重几十斤。这就是君达家里请得来的亲戚,把小姑母加进去一共是五个人。他们的亲戚当然不止这几位,但其余几位看来不会来的了。 这小姑母和那嫡亲的姑母比起来,真不知道她们两个究竟哪一方面生得对。讲起年纪来自然是姑母的年纪大,但是讲起风韵来就是小姑母占优胜了。讲起体格来或者那肥胖的姑母自然强健一点,但小姑母的体格上似乎有比强健还要令人羡慕的东西。论起性格来姑母自然是沉默得很,但小姑母的多说话也有她的强点,总之这是两位绝对不同的太太,那嫡亲的姑母是绝对在稳重方面做工夫,这小姑母完全在漂亮地方赚本领。那是一个当家把计的贤女子,这是一位会说会笑的社交家,那一位只可以帮助她那高身材的丈夫生男女,整理家庭,这一位倒的的确确具着太太的身分呢。 不到四点钟那能干的秋香就把饭摆出来了。今天这顿饭菜的价值超过了他们平时一个月饭菜的价值,还有两壶酒热气蓬勃地立在旁边添加那些菜食的威风,一只可怜的病猫,自从上一个月到这里来后没有闻到荤腥,这时候那不幸的小东西不住地把鼻子动着,抖一抖身上的不大光润的毛,想跳到桌子上去,这一副不爱脸的样子君达看了好生担忧而惭愧,大概它在黄昏人静的时候,在感到身世萧条的时候,也战战兢兢想着一腔心事的吧。 于是主人和客人都坐好了,那把酒壶在君达父亲的手里轮着,至于小君达他是不会这种礼节的,他常常被父亲称为“呆鸟”的。 无论父亲母亲,姑丈姑母,舅父舅母甚而至于小姑母都好像不管君达怕麻烦似的,本来好好地在谈着各地方的风俗的,忽然那问题一转又谈到君达的婚事。 “这么大的年纪可以结婚了。”胖姑母平时不开口遇到这种事情偏偏爱说话,最可恨她虽然说着“这么大的年纪”的时候而她的神气却明明把君达当做小孩子。 “有了妻子心才定呢,二十几岁的人正是成家成室的时候,迟了倒反不好。”舅母说。她这个人常常在管着丈夫,不想现在的话里竟有点教训起君达来了。 “哪来这门当户对的呢,只好看他自己的本领了。”君达的母亲在忧愁中破出微笑,似乎在希望她的儿子有本领,而这本领她的儿子或者会有的样子。 “父母还养不活呢,还养妻子哩!”君达的父亲望着酒杯说。他藐视了小君达,断定了小君达,但不知他自己怎么养他的父母他的妻子的。 “钱铸九的女儿也有十九岁了,人是不大好看,苦是吃得的,我来替小君达做做媒看。”自信力很深的舅母又说。 “管她生得好看不好看,只要生得饱满是个有福气的样子就好了,我们又不是大官大府人家,要把活美人养在家里做什么。”不爱脸的胖姑母大概因为自己生得不好所以说了这种话,她不看看小君达生得一个什么模样儿,现在他喝了一杯酒,眼睛的一带又红了,这多么好看。 “现在还用得着你们媒人吗,人家自然会凑合的,君达这一副相貌还怕找不到妻子?你们看吧,学校里有这许多女学生,总有一个爱上他的,也许现在已经有了人呢。”小姑母说。这自然是君达爱听的话,但也令君达好生心痛,因为那爱他的人还不知在哪里呢。 君达默默的不做声,他坐在这里好像仍然在另外一个地方似的,那些不中听的话接一接二地攻打他,他那沉思默想的自己的世界也被扰乱了。他望望小姑母,小姑母抿着嘴在朝他笑,她大概以为君达害羞了。君达也用眼睛望望她,他承认小姑母才是了解他的人,那和他在同一血统上生长出来的嫡亲胖姑母远不如这小姑母,他几乎想对小姑母说出“姑母我们回去吧”的话来。 君达尽是忍耐着,忍耐着,这一顿像一条不容易死的昆虫似的大筵席也终于慢慢地吃完了。接着亲戚散开来,他可以和小姑母回去了。 回到学校里的时候已经很晚,那门房很不高兴地来开了门。他并且用手擦着眼睛说有一个女学生来望过小姑母的。 “谁呀?”君达赶紧问。 “有谁呀,那个音乐先生的侄女,叫做灵珊的吧,我也不记得这些名字。” 君达听到这个话,懊悔到家里去吃了饭,那顿饭又这样地无趣味,他很懊恼地跟小姑母上了楼。 在那将要睡觉的时候,小姑母笑着说道: “君达,我来替你做一个媒吧,女学生里面有没有中意的人?” “怎么你又提到这种话来呢。”君达说。 “那灵珊怎样呀,刚才怕是来望你的吧?”她笑着说。 “她是来找你的,不是你答应替她画一张东西的吗?”他说。 “这灵珊漂亮倒真漂亮,就是太轻佻了些,怕早有了人呢!”她说。 然后他们各自去睡了。君达一心只想着灵珊,小姑母的话勾起了他全盘的爱慕,他当时很愿意依了小姑母的话,但那羞怯心终于闭住了他的嘴,他睡在被窝里动情动得了不得,假使小姑母的床上不是睡的小姑母,他怕要爬了过去,这一种模糊的幻想慢慢地把他送到梦境里去。 第39章 未亡人(7) 七 两天之后就是新年,新年中君达陪小姑母到各处去逛了几天,日子就很快乐地过了去。 不久之后开了学,学校里的空气轰然一响地闹热起来了。一切回复了原状。君达搬到本来那间屋子里去。小姑母的房里有多数的人来陪伴她,她自己呢,不消说仍然是个舍监,被一般人称为章先生,章太太。 计算起来她这舍监已经当了一年。只要她的心地平静,日子就不难过去,初来的几个礼拜还觉得过得慢,往后的日子就像看电影看到中腰似的变得快起来了。在她自己的意识中也觉得是这样子,她回想起来时,不知怎么的转瞬之间夏天像一条火蛇蜿蜒地走了过去,凉爽的秋风尚没有享受满足的时候就刮了北风,北风记不清楚刮了几次就变成了冬天,冬天也没有确实寒冷过几天,春天就像新娘子一般装扮得簇簇新新嫁到人间来了。 那些树木在一天的早上透了些绿色出来,再隔几天就露了芽,渐渐地由芽变成叶子,叶子又繁茂起来,一棵一棵地,全是这样返老还童,园里到处有了绿色。在这绿色底下,花在那里结着蓓蕾,蓓蕾里生出新鲜的花瓣,一朵一朵争先恐后地开放,放到不能再放为止。这些花底下,青草便趁势高高兴兴地一霎时全体钻出头来铺满在路的两边,于是碧油油的,黄澄澄的,红艳艳的,这园子就被春风来洗刷,春日来熏蒸,这是到了春天了。 但是就在这个许多人盼望已久的春天,她的生活上忽然起了变化。那日子比往日长多了,她的身体的某部分像失了康健似的,心里烦躁得很,许多事情不能称她的心,就是那勤勤恳恳替她做事的陈妈也不能惬她的意。她这种在陈妈看来几世也修不到的生活,而她却过得不如意,仿佛和初到这学校里的时候一样了。 她一天到晚懒得很,简直椅子也不够她坐要坐在床上,又常常无事无端地喊着陈妈,但陈妈进来时她又说没有什么事情。 “陈妈,你去请君达先生来。”“陈妈,你去请某某小姐来。”陈妈常常听到这一种简单的呼唤。 她又独自一个人把箱子打开来,翻她所有的衣服看。她闻到那一阵樟脑丸的气味,总嫌这些东西太陈旧,太不好看。她打算去买些好看的衣料,再去叫好手的裁缝做件衣裳。她又想去做些时髦事情,好比是想去学跳舞,想去听音乐,想去逛公园。她又想怎么把自己的头发换一个样子来梳理,她又想怎样才能使她的姿势更好看,而且她竟想穿高跟皮鞋。 她又常常问陈妈道: “陈妈,你看我有几岁了?” “有三十岁了吧?”陈妈回答。 “唉!你也看我有三十岁了呀!年华是过得怎样的快,我不知不觉已经老了!陈妈,你也很老了,我们都已经很老了吗?”她便唉声叹气怯生生地说着。 “太太你哪里算得老呢,有许多二十岁的人,还没有你这样好看吧。”陈妈便这样安慰她。 她越变越烦闷,对于一切都忍耐不住的烦闷,她耐不住那清晨时候的温风,怕看见在窗外面抖索着的树叶,怕听见雀鸟的啼声,尤其受不了的是正当男学生、女学生一起在房里的时候,你不看见他们的眼睛吗?他们的眼睛里射出来的不是青春的火焰,不是互相在燃烧着吗?…… 她忽然又发了些慈悲心,想来替他们撮合撮合,为的是也可以使自己的灵魂附着在他们身上发泄发泄的。然而他们一点也不了解她的意思,不迎合她的好意,他们听见这些话就避开来了。这是什么理由?难道她和他们这般青春少艾的人已经隔了一条深而且阔的河了吗?怎么向他们招手也不来睬你呀? 因此她本伤了心,她又深悔自己不该把这般年轻不晓事的人招进房里来的。她还是关在寂寞的门里好,还是听听那啪啪响着的树叶声好,还是听听那无知识的雀鸟的鸣声好,还是在冥想中求些安慰吧! 这是什么道理?她有了什么病吗?她一点病也没有,但是她的精神痛苦得很。 她一个人纳闷的时候,只得来静静地思索思索,仔仔细细来体味自己的命运,她感觉到自己的青春已经去得很远很远了,而这青春一大部分是断送在那个高房大屋里面的。她非常之懊悔,怎么一来就嫁给了他,是哪个把她送到那地方去的?怎么随随便便把像黄金一般灿烂的青春做梦一般送了过去呢?在那不知不觉过去的年华中也曾接触过什么心爱的男子吗?除掉那一簇胡须难得到她的粉颊上来磨刷一下,还有什么别的好处感受到过吗?她真是上了当。她这一个嫩豆腐般的肉体,就这样糊糊涂涂地被几年的秋风吹了之后快要干老了!她痛恨那几年来的那种呼奴使婢的生活,她艳羡那桑间陌上的携手同行,她希望她的青春复活,她还想来一味地涂脂抹粉,还要巧弄风情,还要有许多被情火燃烧着的眼睛来射在她的身上…… 《男友 完结+番外》TXT全集下载_16 那么她究竟过到没有甜蜜的岁月呢?于是她又想起一件故事来了——究竟是哪一年的事情她已经记不起来,好像也是如此美满的一个春天,她也正和现在一样坐卧不安的时候,在自己家里的园子里。那时花是香的,树叶是香的,草也是香的,空气也是香的,种种香气把她困乏了,她乏得几乎支持不住要去抱住棵树。忽然在她的背后悉悉索索地响着,有个人悄悄地披花戴柳而来,这是她哥哥的朋友。她的心里慌乱着,面孔红了起来,气也急喘了。他也红着面孔喘着气,颤声说道: “缦姊!……” “……”她没有回答他。 “缦姊缦姊!你今天再允许我一次吧,我终身不忘记你的。” “……”她低下了头。 “啊呀!我的心爱的姊姊!”她没有把这句话听清楚,不知怎的已经被他抱起来了,随后就是些枝枝叶叶拂过她的面孔…… 这是何等甜蜜而耐人寻味呃!她还能够切实记起当时的滋味来吗?但是有点渺茫了。从此以后不知怎样就离开了家就再也没有遇到这样的一天,她一径想再遇到,然而没有机会,她也不敢做,直到最后她才去尝试一下,就酿出祸来,把她送到这里来了。 种种感情弄得她对于生活一点把握也没有,她常常要说错话,又常常要丢掉东西,她看着那太阳慢慢地升起来,又盼着它迟迟地落下去,那黄昏悄悄地盖下,曙光又默默地透上,那光明的白昼,温和的黑夜,所有一切的东西她都觉得烦闷,那自己一点小小的艺术也不足以安慰她,她看来这些东西不值一文,老早就可以丢开了。 在这时候,小君达——不,从此以后不称他小君达,因为大家都说他可以结婚了——那个破败的房子里倒有了些转机。窗外面两棵树上薄薄地罩上一层嫩绿的叶子,早晨太阳从东南角上升起来,温和的光线透过那些树叶射到房里来也带了些绿的意味,因而那些被他视为呆头呆脑的东西也日见活泼了。在他的经验上,在他的记忆中,他每年的日子总可以分为一苦一乐两个时期。那上半年是快乐的时期,那下半年却是愁苦的时期。这是历来都是这样的,但逢他的日子进了春天的境界,他的心里就快乐了。一到秋雨秋风飘来的时候,他的日子就艰难起来了。所以最近那恶劣的事情,那风潮以及写悔过书给校长的事情都是在那枯寂的冬天打得来的。现在春天到了,他便自然而然地把这事情忘记了,好像在梦中遇见的一般。 他近来找到一个绝妙的消遣方法,这个消遣的方法人家一点也不知道。然而他几乎每天要这样做一次的。 在他住的这宿舍的前面的那一座大房子的楼上,一并肩排着四只课堂。那东尽头一只课堂的隔壁,有一间教员游艺室。这游艺室自从被称为游艺室以来却是冷静的时候多。那右边墙壁上有—个门本来和隔壁的房子相通的,因为那边改了课堂以后这门就被钉起来了。但是虽则钉了起来,那门上却留着一条大缝,从这缝里可以看见那边的一小部分。没有一定的时候,若有一个人伏在这个房子里就能够看见君达悄悄地走了进来,随后在这房子里轻轻走了一圈,又东张西望地看了一会,随后便走到那个关着的门的前面,随后弯了腰,随后把面孔凑到那条缝上,于是眼睛大睁着,是在那里望着什么东西的样子,一直望着,一点也不休息,直等有一片钟声叫起来,他才肯直起他的身子,于是,便悄悄地走去了。 假使有一个人也到那缝里来望着的时候,斜斜地望过去,就看见一个女学生的面孔,这面孔在有心人看起来有说不出的美丽,最美丽的是她的眉毛。她有的时候沉静地看着书,有的时候抬起头来朝讲台上望,这时候又看见她那灵动的眼睛,有时候她又打着呵欠,就可以看见她的嘴巴,这嘴巴里有洁白的牙齿,还有一片小小的舌头在动着,这是极可爱的,君达所望着的一定是这个女子。这个女子就是灵珊。 君达发明这消遣方法的前一天,上午九点钟他慌慌张张到课堂里去的时候,在那花园的转角之处,在一个门的前面,他正要走进去时,不意灵珊为了什么缘故急急忙忙地走出来,两个人就撞了一个满怀,君达要往右边去,灵珊避到右边去,君达改向左边去,灵珊又避到左边去,这很难为情的时间维持了十几秒钟,君达的面孔涨红了,灵珊的面孔也弄得绯红,随后她朝他笑了一笑,从他右肩下挤过去了。 灵珊这样一笑之后,他就恍惚了一天,糊涂了一天,他的心被她带着走了,她那朝他笑着的面孔来补足了他胸中的空虚地方,他一天到晚只看见她这笑着的面孔,看不见别的东西,但这面孔也终于不大清楚,他要更清楚一点去看到她,就发明了那个绝妙的方法,于是那个游艺室里的空气,每天总有一个时候带着爱情的清芬。 接着他把各种事情都不放在心上,在他存在的所有的时间里他只想着她,只想看见她。他知道她是个通学生,猜想她回去的时候一定要去乘电车的,从他房里前面一个窗里望出去可以望见那个停电车的地方,到了差不多的时候,他就把个面孔搁到那窗口来注视那停电车的地点。有一次果然望见了她。她穿着洁白的衣服,洁白的裙子,当风飘着妩媚得像一个仙女。他就目不转睛地看,眼睛里发出闪光来看,把全身的精力聚到两只眼睛上来看,看了一会几乎要喊出她的名字,他又打算走下去立在她的旁边,和她一起乘电车,让电车随便把他拉到什么地方去。 当晚他睡不着觉,一直支持到一两点钟的时候重新起来点了蜡烛写日记。这日记他荒废已久了。他把她当做自己的情人,将心底里所要说的话一句一句写上去好比和她当面谈着的一般。他又走到窗前去。外面月色很佳,天空像蓝缎子似的深深垂着,八分圆的皓月挂在西边,银光遍洒在高高矮矮的房子上以及马路上,不大冷的微风在暗地里悄悄地吹着,吹到人的身上像鬼的手摸着似的。他注目在一根电线木杆的附近,仿佛她还立在那里。再看看月亮,月亮也变成了她的面孔,有一丝轻云渐渐地移过来盖没了她的面孔,她的光稀微地透过那丝云射出来,他想象她正披着轻纱,像新妇披着轻纱的一样。他把手举起来如同将要去拥抱她的一般。没有多少时候月亮又明亮了,他也有点疲乏了,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就有些眼泪润湿着他的睫毛,他回到床上去哭了。 但是对方面的她自从那一次朝他笑了一笑之后就再没有朝他笑过。她非但好像忘怀了那天早上的一段趣剧,并且好像不认得他。君达为的想引起她对于自己的注意,遇见她的时候常特地大着胆子从她的面前走过去,但她的视线永远不来射在他身上,犹如她的前面飞过一个蚊子毫不足以惊动她似的。 第40章 未亡人(8) 八 小姑母已经放弃了一切被她往日去游乐的地方,她再不愿意做诗再不愿意画画,也不愿意到校长太太那里去,也不到君达家里去,她的态度变得庄重起来,许多人全说她不及往日可爱了。至于那陈妈,简直有点怕见她。 有一天是放了春假的一天,学生们大概都出去踏青,宿舍里几乎剩下她一个人。从午饭时候起,她的力气差不多向看不见的地方消散了。软洋洋地躺在那张藤椅上,就睡了过去,不到一点钟光景她又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在那半醒的状态中她的手无意触着毯子上的柔软的绒毛,她全身的筋肉就不知不觉地软绵绵地酥麻。房子里的空气暗暗地在流动,别一个房间里有人在奏着钢琴,琴声像深山中的泉水叮叮咚咚地散布在各处。她呆呆地听了一会,又听见叽叽喳喳的清脆的小声音。她偏过头去看看原来窗槛上有两只小麻雀在互相叫唤。她慢慢地立了起来,到镜子前面去撩了一撩头发,就走到花园里去。 时间怕有三点钟光景了。半偏的太阳只照着半个园子。两三条小路微尘不扬地躺在那里。树木都不动,像醉后的人贪眠的一般。各种杂花点缀在各处受着些微风略略地点一点头。她拣一条清洁的石凳坐了下去。凝视着一根小草,那小草上正有一只不知名的虫正在爬走。她的一点灵魂仿佛飞到那小斑虫的头上,她感到了的生命也如同这小东西一样渺小而不能叫人注意…… 有一种碎草的声音惊觉了她。她向左边看去,方始看见君达正在几株盛茂的冬青树底下小步走着,很有些忧愁的神气。她想道:“他也遇见什么事了吧?”便轻轻地喊将起来: “君达!你怎么不到这里来呢?你好几天不到我这边来了。” 君达也方始知道她坐在这里,他有点吃惊,慢慢走来带着一副害羞的面孔。 “你这两天怎么过去的呀?我很想你陪我到什么地方去走走呢。”这一个这样说。 “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呢,清静些的地方简直没有。”那一个这样回答。他的心里转着一个和这句话毫无关系的念头道:“请她介绍吧。”但是他说不出口。 于是小姑母很想和他来谈一会天,像年假中天天谈着天的时候一样。但是她那谈天的才能也失去了,她近来倒反好像和君达生疏了一些,有许多话不容易从她的嘴里传到他的耳朵里去。 这一位年轻的人也对于她减少了一点感情,在这时候他以为多说一句话不如少说一句话。 于是他们说不上几句话就分开了。 她回到房里的时候,外面已经在摇吃晚饭的铃,她不想吃饭,讨嫌这个铃声。铃声到处摇了一遍,空气受了一次震动之后又重归静穆。她忽然听见窗外面有悄悄的私语声音。她轻轻地走到窗口来看,刚才那半园太阳已经移到屋顶上去了,树木显得苍翠而阴郁。园里一个人也没有。但是那种声音却是从墙脚边发出来的。于是她看见底下有一个男学生和一个女学生站在那里,他们把头顶朝着她,看不出面孔,但是仿佛有点像张慧民和灵珊的样子。 “……我真爱得你厉害!”那男的低低说着。 “……”女的声音听不清楚。 “那么怎样才妥当呢?”男的颤颤巍巍地说。 “你去想法子吧……”女的说。 “我把你怎样办呢,你把我心都拿去了。” 楼上这位太太不愿意多看他们,但是她看了之后却走不开了。她一直立在那里用眼睛把他们送走了,然后回到床上去躺了下来。 这天君达疲乏得很,连日来多费了心力把他的身体弄弱了。他从花园里回去的时候,经过那一座大房子和他这宿舍的间隔之处来了一阵风,他打了一个寒战,觉得身上有点发烧起来。他回到房里,很早就睡了。 不知道到了什么时候,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在梦里还是醒在那里,只觉得他的眼睛睁开了。他看见帐子底垂着,月光从窗外射进来,房里的东西半明不暗的很有点儿模糊,他记得上一次当这美丽的月夜一个人立在窗口的那副情景,想爬起身来。但是他的四肢一点力气也没有,身体沉重得像死了一样。忽然那扇门有点儿开开来,就有一条白的东西像人的样子幽幽地走了进来。他吃了一大惊,心里剧烈地跳,但他的喉咙好像已经哑了。那白的东西慢慢地移到他的床面前,受了一点月光,看得出是一个人了。那人又进了一步,月光照在他的后面他就清清楚楚地黑地显出一个人的模样立定在那里。从那头部以及胸部的轮廓上看起来君达认出这是个女人。那女人立了片时,随即举起手来要掀开那帐子,但是忽然那手臂又垂下去。因而那乳防上的轮廓线震动了一下,随后又走动起来,倏忽之间便不见。 明天,他正正式式病了。 但他倒也不以病为苦,他对于上课怕极了,这样病了之后便可以借此休息几天。然而小姑母听说他有了病第二天就来了。她异常关心,异常体贴,问他要吃什么东西斟酌要吃什么药,忧愁着面孔坐在他的床边上和他缓缓地谈话,时时刻刻注意他的体温,好像君达的病就是她自己的一样。那加倍的慈爱就是在他生身母之前也没有得到过,因而君达在一个有了感触的时候竟感激得流出一粒泪珠,他觉得自己的命运虽不十分宽展,但有这么—个好看而且慈悲的小姑母也可以说是他生命中的一滴甘泉了。 病了一个多礼拜光景,待他体气复原的时候,那窗外的两棵树上的绿叶已经日见稠密了。 当他的病完全痊愈的时候,小姑母说愿意和他到外面去走走,这是对于病后的人很有益处的。 这是天色澄明,温风送暖的一个礼拜日,君达吃过昼饭就往小姑母那边来,几天没有到这花园,那些花已经开足了,葱翠的树叶拂在各个窗前,玻璃上反射出暗绿的颜色。女学生都已出去,宿舍里静得非凡,一间屋子里的钢琴声犹在叮咚响着,是一种日长昼静的情景。 小姑母正躺在藤椅子上,房间里的东西似乎比从前凌乱了,窗槛上瓶子里的几朵花垂着头,有几片花瓣落在地板上,两只野蜜蜂嗡嗡地环绕着房子飞,像不知道这房里有个人睡在那里。 他进来时她便醒了过来。睡眼惺忪地望望他,他的面孔清减了一些了。 “啊!你瘦了!你也觉得这春天容易闹病吗?”她说。 “春天是可爱的,生了几天病。把这几天白送过去了。花园里的花已经开足了,你看,你那瓶里的花都在凋谢了,这春天不知道还有几天呢?”他说。 “生命是何等短促呀!犹如花儿一般开不到几时就谢了,一生能遇到几个春天,春天又快要过去了!”她叹息着说。 “那么我们今天又到哪里去呢?” “听说今天的电影片子不差,演《茶花女》呢。” 奇_书_网 _w_w_w_._q_ i_ s_h_u_9_9_ ._ c_ o _m 离学校不远,有一个电影院立在冷静地方,不过到了礼拜日,这地方就闹热了,不久工夫,有两部黄包车把他们拉到这电影院来。 他们来时那电影已经开始了。这《茶花女》自然是小仲马作的《茶花女》,那戏中的马格丽脱和阿盟演得好生有情,看者都被感动了。在他们座位的前两排,有个少年和一个女子不住地在嚼着咖啡糖。在那半明半暗的光线中,看见他们松松的头发显得出十二分时髦的神气,小姑母一进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他们,那女子的头部的轮廓是她看来很熟悉的。有一个时候剧场里的光线更暗了一些,她就看见两个时髦的头凑到一处去了。同时她又听得后面咳出一声奇怪的嗽来,前面那个黑脑袋就分开了。 银幕上的马格丽脱病了,剧场里的空气一动也不动地静止着,只让音乐的声音幽幽扬扬飘起来,小姑母看到这个地方,竟止不住有些唏嘘。 等到他们出来的时候,小姑母忧忧愁愁地对君达说道: “我们换一个清静一点的地方去,我心里闷得很呢。” “上公园去吧。”君达回答小姑母。 时候已经到了傍晚,那条直东直西的路被快要落下去的太阳照得通红,清洁的地皮反射出耀目的光像用玻璃铺起来的一般;小姑母和君达朝着落日走着,觉得空气很温和。眼睛面前正辉耀着一片金光。慢慢地走过去,就到了公园里面。园子里的树影子已经很长了,草地被落日照成橘子皮的颜色。许多人从工作的压迫中逃出来,都在这里吸换空气,也有成双作对的,也有独自一个人的,有的走着,有的占据了四处的椅子。 一棵大树的外面有一圈环形的椅子,君达和小姑母在这里坐了下来。上面的树叶骚动着,脚下的小草应着这声音,风从后面吹过他们的面孔,这风若在冬天吹过来一定像刀一般, 这时候非常之温热,人一被它的拂拭就觉得这是到了一个什么时节。 有一点小小的重量着在君达的肩头上。他回过头去一看,就看见了一位朋友——这就是那位从前和他一样穷,讨了有钱的妻子以后就阔绰起来的当医生的朋友,那个应天承运送幸福给他的妻子正在他的旁边。 那个朋友穿着正当这时令的一套漂亮衣服,戴着两只戒指的手中转动一根棍子,方才君达肩头上的一点重量就是这一根东西弄出来的。 “你们不是从电影院里出来吗?”他说,“这是我的妻子。”他又把他妻子的肩胛轻轻拍一下,那女子含笑朝君达鞠了半个躬。 “你们也去看电影的吗?”君达说。 “我怎么没有看见你们呀!”那朋友说。 “你那样厉害的眼睛,我都看见的。”他的妻子笑着对他说,但她的眼睛朝君达望了一望。像要和他说话似的。 那医生起初像有特别重要的事情要对君达说,但说了两句不重要的话就没有话说了,于是他又说了一句不重要的话拨转身子走了。君达看着他的右臂上挂着那根棍子,左臂上挂着那个妻,这样挑着一担“幸福”缓缓地从那草地上走了去。 小姑母一直不说话,好像有除了君达之外不愿向别人说话的意思。这时候她又忧忧愁愁地说道: “唉!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到更清静的地方去好吗?” 君达不晓得她今天为什么要这样难过,也从来没有看见她这样烦恼过。 在那园的西部,有许多假山层层垒垒地堆着,夹着许多树木,又藏着几个亭子。于是他们曲曲折折地走来,从石级上,乱树里走进去,到了一个茅亭里面。从这亭子望出去可以看见园中的情景,但底下却不容易看见茅亭里的人,也没有什么人到这里来走动,好像被一般人不齿已久了。 她走到亭子里,心头一阵跳起来…… 太阳快下去了,前后的微光剩在树梢头,底下却有些晦暗了。游人正安排回去,黑夜将从树隙里,乱草里,假山缝里钻出来了,亭子的底下有一脉人造起来的泉水,水从岩石上泌出来顺着葛萝滴在底下一个清潭里,成了种深山中拨弄古琴的声音。 他们就逗遛在这种情景里,不说一句话。 “君达!……”她低低地喊将起来…… 君达早已感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他的心也跳着,退了一步。 “唉!……”她无力地坐了下去。泉水的声音又来填补了沉默。 “你能常常陪我在一起吗?”她又立了起来走到君达的前面。 “你怎么样呀!姑母!”君达又恐怖,又惊慌地看见她的眼睛里有种奇怪的闪光。 亭子里渐渐黑暗了。外面起了夜雾把园中的树木遮盖起来,微风还在吹着,经过亭子里的时候带着浓郁的草木的清芬,像有个看不见的人在他们旁边擦过去似的,他们沉默着。忘记了回去的事情,忘记在一个什么地方,那夜气暗暗地盖到他们的头上来,就是对面望着也有点不清楚了。 “请你爱我!”有一声低沉的尖锐的,颤动的声音不晓得从哪一个人的喉咙里发了出来,只看见小姑母失了平常的态度,用一种无论什么人都抵抗不了的怪力把君达的颈子抱住了。 “姑母!姑母!这不能!……”君达由自己的喉咙自己喊着。 “我已经把身体交给你了……”他听到这微弱的几乎像啜泣的声音,觉得颈子上的两条臂膊围绕得更紧了,并且在震动着。 “我不能,放了我吧!……”君达喘将起来。 但是他由自己的颈低了下去,他紧紧地闭了眼睛,只觉得有一阵热烈的香气熏到他的面孔上来。他的嘴唇仿佛触到了一团火,灼然烧着他的皮肤,他的血管,他的心脏,他模模糊糊地身体软了…… 第41章 未亡人(9) 九 那破败的卧房里的电灯还没有开,一切呆头呆脑的东西完全躲在黑影里的时候,君达又躺在自己的床上了。窗外的树叶瑟瑟地摇动,只听见它的声音。但从那枝头摆来摆去的空隙里望出去的时候,看见黑暗中有一颗大星一闪一闪地在那里灼耀,这是黄昏星。 君达不知道这房中黑暗,不知道那大星明亮,他一切都不知道,他的精神全盘沉醉在无际限的纷乱的迷惑中,一切人所应该有的各色各种的情感纠葛在一起弄成一团,又不像快乐又不像惭愧的大情绪,像一个又软又硬的大皮球在浑身的内部行动,公园里的一幕爱情剧历历如在目前,他自己处于第三者的地位,看着那剧中的男主人公和一个中年妇人在做出种种应有尽有的爱情的表情,他再也不知道这是真是假,是对是不对,是幸还是不幸,总之一句话,因为他一直叫她姑母。 他一直躺在床上,回想起从前的事情,一切不明白的事情都明白了。他知道近来小姑母常常要朝他面孔看的缘故,知道他生了病小姑母所以这样关心的缘故,知道她在年假中所以要他搬过去的缘故,知道她要他陪着喝酒的意思,知道年假中一晚上那一个巴掌中所蓄的意味,知道她要他去煨茶后来又提着他一只手的奥妙,还有那晚上的一个噩梦和其余的一切,他所常常觉得很奇怪的他都恍然大悟了。 于是他立了起来,走到那个窗前朝那女寄宿舍的一带眺望,只见那尽头之处的一个窗子里面,闪出黄色的灯光。 夜渐渐地深了,那一颗黄昏星早已落了下去。月亮慢慢地从屋根上浮出白光,慢慢地树头上沾到了她的光,树身上也沾到了她的光,房顶上,墙头上,地皮上都沾到了她的光,到那花园里各处的草地上,花枝上浮满着露水像万斛明珠在月光底下闪烁的时候,他看见那窗里的灯光黑了,于是他又躺到床上去,心里开始跳将起来。 不过外面的沉默仍旧照常,好像没有一个人在花园里悄悄地走过来似的。于是他又立了起来,轻轻吁了一口气。 有一种小声音像啄木鸟轻轻啄着木头似的在门上响着了。君达稍稍迟疑了一会,决然去开了门。 当她和一条月光一起溜进那扇门的时候,君达的心里反而镇定了……他便看见黑暗中有一对明亮的眼睛,在他的面前燃烧起来,…… 当那月亮快齐西边的屋角,花园里草木上的露水重重地把叶子压着的时候,小姑母悄悄地沿着墙脚踏着乱草在那侵骨的夜凉中走过来。露水湿透她极薄的衣裳,而她的心却犹还为了那余下来的情欲而跳动。 但是当她正悄步低声走过那亭子的时候,突如其来背后起了一阵风,她的腰脚被两条手臂抱住,而且异常迅速,一小团毛刺刺的东西在她满脸上跳动。 “你这个人为什么一味纠缠着我?”她急切地低低喊着。 “你不准我爱你,我也不准你爱别人!”那音乐教员低低说,他的眼睛里像有了泪花在微明中闪动出可怕的光。 “你抱住了我打算做什么呀?” “我打算做什么呢,一点也不打算,不过我的心太冷寂了,你刚才不是抱着一个人吗……”他说着,他发出怪力,把她抱到亭子里来了。 “唉!你爱他是因为他年轻他美貌,然而请你不要看人的外表,看爱情的本身吧……我并不妨害你们的事。” 于是,他满眼流泪,把个带着胡须的嘴唇送了过来。 但是他这哀切的表情却引起她的愤怒,她准备横了心来牺牲一切,她说道: “无论你打算怎么样我总不顺从你,你这个人太卑鄙了!你去,听凭你使出什么手段,我有名誉你也有名誉,我可以陪你同时牺牲,我也可以陪你同走出学校……”接着换了一副面孔又勉强笑起来道:“你不想想,你用这种手段就成吗?我不爱你你又有什么趣味,请你暂时忍耐忍耐吧,我们的来日方长呢,从此以后请你把态度放温柔一点,等我爱你的时候你再来吧。” 她紧紧地闭起眼睛送他一个吻作为酬劳,又在他头上打了一下,倏忽之间就脱了身,急急向那黑暗地方走去了。 那月亮刚落下去的时候天便下了雨。她睡到下午才起来,走到窗口去看看,花园里湿漉漉的阴惨惨的变成一副憔悴的样子,太阳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她就在那里坐了一会,对那个亭子望着道:“这个人怎样安排呢!” 霏霏的细雨又飘起来了,这细雨可以打消一般人的兴致,打消一般人出去游乐的念头,但是不能阻止人的热情。那雨好容易一点一滴地下到黄昏时候才下完,有两辆黄包车把她和君达拖到一个旅馆的门口,这是她昨天计较出来的。 旅馆里的卧房比那学校的房子好多了,空气是温和的,除了应用的东西以外无聊的设备都没有,关起门来时就全然和外界隔绝而成了个清静的世界,如此安闲而定心,于是趁那侍者出去取开水的时候,他们立即拥抱起来接了一个吻。 君达今天完全服从了,他准备来接受她的肉体以及爱情。 但也延宕了好几点钟,直到旅馆里的人声渐次静下去的时候她才把她的肉体贡献给了他。 君达今天怎样地如新婚的人一样感到神妙的乐趣呀!不必再多说话了。 自然已经有点疲倦了吧?她就娓娓地用感伤的声音凑在他的耳边说起来了。 她老实说她以前有过这种事,不过去得太远了,也没有遇到他这样可爱的人。她说她已经把性命交给他了,请他不要辜负她。她说他到了相当的时候仍旧可以去找别个女子,但在这时候决不可以离开她,假使他不依她时她简直要自杀的。她说得动情极了,把眼泪也说了出来,她几乎要咬他手臂上的肉,她把面孔贴在他的胸前饮泣着。 他呢,他的话仍然很少,他一味地听她说的话做,除掉依从她以外不打别的主意,他只觉得她这个人异常神奇而且可宝贵,几乎是一个小说书中所说的那种像妖狐一样的妇人。 她说到后来不说了,又从被眼泪湿透的面孔上露出微笑,最后她的玉臂又伸到君达的颈子底下去把君达的面孔想抱在她的怀里,在他的背皮上亲吻,她急喘着,蠕动着,于是君达也蠕动了,又把她抱了起来。 天亮得太快,他们正想抱着睡过去的时候窗上就发了白,电灯熄灭了,外面过道中又有了人声,不过他们也委实累乏了,便沉沉睡去,她的头还搁在他的肩膀上面呢。 一直到吃午饭时才醒来,她一醒时就朝君达笑。于是她又发命令,叫君达替她捶捶背皮,捶捶大腿,因为她太辛苦了。至于君达呢,她说他是个年轻人。 依她的主意还要在这里继续住几天,不过因为种种原因不得不回去。她只得千叮万嘱约第二次日期,她还要君达起一个誓,但是当君达起誓的时候她又说他太认真了,她这不过是说说笑话的。 第42章 未亡人(10) 十 从此以后有许多零碎事情不必多提了。在一般人的眼睛里看见的君达好像比往日有价值了一点,因为他的衣服很好看,只不知道他这从哪里来的。 他现在穿的那一件衣服正做着的时候他性急得竟没有去计较样子如何,直到上了身才发现许多不妥之处,因而他又后悔了。 因此之故一礼拜之前他又定做了一套洋服,看材料的时候他十分仔细,式样上也经过几次推敲的工夫,他屡次对那裁缝说只要做得好多给两个钱也不要紧。那裁缝听到这种话把他恭敬得非凡,竟不让徒弟去做而自己亲手来剪裁,并说可以替他赶起来,约好礼拜六送到他学校里去。 《男友 完结+番外》TXT全集下载_17 这一礼拜工夫他的趣味全集中在那套衣服上,预先就背着人学习打领结的方法,再去买那些零碎小东西,研究以后怎样保存的方法,老早就买了一具衣架子高高挂在床头。他一感到自己的侥幸时无端也会笑起来,时时用块布去擦擦皮鞋,时时望看那只装另外一双新皮鞋的匣子,时时去玩弄那具衣服架子。 那一向和他同甘共苦的房子因而也笑逐颜开,它暗暗地朝这主人望着,它那神气像跪在教堂里的人伸开两手向上帝祷告一般地喊道: “主呀!你拿些纸来替我裱糊裱糊我的烂疮。拿些好看的东西来替我装饰装饰。这都是你的场面!” 君达在这时候默默地点头道:“是的,我也该把它整顿整顿了。”于是有一次他去买了几个镜框子,又有一次他去买了一个椅垫,又有一次他去买了一条毛毯……这样一次一次买下去,他这房子怕要引动无数人来参观,犹如到博物院里去参观一样呢。 校长先生也把他另眼相看了。学生也有点敬重他了。上一次开学校长请酒的时候他也列了席,甚至于那位庶务先生竟和他豁了一通拳,还有一位大教员竟注意到他的皮鞋,问他这皮鞋是什么地方买的。大家好像把他从前的样子忘记了。君达也忘记了从前的情形,那些旧衣服,旧鞋子,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不在那房子里了。 君达证明了从前的思想,他断定衣冠楚楚的人才到处得到敬意的大道理,因而他再预备来穿更好看的新衣。 礼拜六早到了,然而裁缝失了约。这不是故意捣蛋吗?他到将晚的时候心就焦躁起来,时时到门房里去看看那裁缝来了没有。黄昏时更是坐卧不宁,终于只好先把那双新皮鞋穿着到路上去走了一会。 礼拜一的晚上,他正转着另一个念头的时候,那裁缝提着一个大包走上楼来。 “对不起,对不起,先生!”裁缝一上楼就对他说。 君达没有工夫和他说话,目前最要紧的先要来试一试样子。镜子太小了,看不见全身,他就到隔壁房里去征求别人的意见。 “你看怎么样?”“这还可以吗?”他一个一个拉着他们问。 “阿拉店里的样子尽管放心末哉。”宁波裁缝跟在他的后面说。 “裤管似乎太大了一点,再小五分就好了。”有一个人很内行地这样说。 但这时候不是改样子的时候,假使要改样子恐怕又要耽搁一个礼拜,君达决然对裁缝说把另外一套送来的时候再把这一套换去改。 于是君达关起房门来独自一个人做出各种姿势,他立着,他坐着,他又走几步小路,又开几个大步,转一转身,举一举手,或把衣襟敞着,或把外套搁在臂上,无穷无尽地都做了出来。到后来他又把它脱下,将裤子折得端端正正地压在箱子底下,把衣服上了架子,为的是免得把它弄皱了,明天还要穿呢。 他这一晚没有睡着觉,到五更时才睡去,他梦见自己穿着一身大礼服在一个什么地方演讲,不久他便醒了。 醒来时还很早,一种喜悦鼓舞他跳出了被窝,就来洗脸,梳头,穿衬衫,上领子,打结子,再穿上衣服。又把皮鞋擦得像上了透光漆的一般,他就走下楼来。 “这样早你到哪里去呀?”校门还没有开,门房从来没有看见他起过这样的早,被他惊吓了。但君达不理他,自己拨开门闩,走出去了。 他在路上走着时觉得那道路不大合他的步伐,这是新皮鞋的缘故;他的筋骨不像往日一样轻松,这是衣服太小的缘故。但他正喜欢这一种紧小的好处,因为姿势已经完全改过了。他不敢开大步,生怕裂开裤子上的缝,不敢挺胸脯,惟恐脱掉一粒钮子,他留心前面的路,避开许多车子,那些车子刚从朝露未干的泥路上滚过来因而上面带有不少污秽,一触到他的身上他就完了。 一连去访了几个朋友,最后又无缘无故到那个讨了有钱的老婆而发扬起来的朋友那里去坐了一坐,直到吃中饭的时候才回来。 然而当他穿了新衣服的第三天,忽然发现那衣服的肩头上有了一个小眼,这是香烟熏出来的。 这一个眼其实比一粒黄豆还要小,但君达看起来比车轮还要大,这一套衣服有了这一个眼好像全体被烧毁了一般,他大大地怫然不乐,他抚摸了半天,他忽然顿一顿脚,他又皱一皱眉心,他提着那衣服到隔壁房里来喊道: “你们谁烧了我的衣服呀!” “啊!你的衣服被烧去了?”有两个人被他这一喊吃了一惊。 但这句话使君达更怒: “这不是一个眼,这是谁吃香烟吃到我的衣裳上去了!” 这实在是一个大疑问,那两个人也不知道谁烧了他的漂亮衣服。但是君达睁着眼睛指着一个人说道: “这一定是你,你这糊涂人一天到晚抽着烟,把我的衣服烧掉了!” “你怎么知道是我,抽烟的不是我一个人!” “当然是你,没有别人!” 那个人——这是从前和他在一起闹风潮的人,不知道他怎么没有被校长赶走——立了起来说道: “就是我又怎么样?哼!你怕我不知道你这衣服的来路吗?老实说吧,这种衣服多烧掉几件也可以!” 君达的面孔涨红了,他大声说: “你说什么,你的屁放清爽点!” “哈哈!这是放屁吗?许多人都在放屁呢,大家都知道了,那个骚货!” 君达再也没想到会引出这种话来,那件衣服他已顾不得了,他把它丢开,他随手找到一把茶壶,便朝那个人的头上抛过来,“你这可恶的东西!”这声音和那茶壶一齐着在那个人的脑袋上。 “呸,你打……”那个受伤的脑袋摇了一摇之后便像个大铁锤一般飞到君达的身边来,于是两个人扭结在一起了。那件衣服早已成了他们的垫子,它的身上或者不止那区区一点小创伤了。 这是闹起来了,假使没有第三个人在旁边,他们将要演出一幕大悲剧,然而君达的手上已经被破了几处皮,这简直是流了一场血,从此以后他们就绝了交。 这事情过去之后又来了一个大难题,就是君达家里对于他起了疑心,说没良心的小君达在外面得了好位置瞒着家里,不把钱给父亲母亲用。 果真这是真的情形,父亲母亲对于儿子是不堪忍耐的。假使这是假的情形,君达的服装明明这样好看。他的父亲母亲因而愤怒里夹着伤心,父亲终日埋怨他的母亲,母亲终日埋怨自己的命,其结果,父亲常常叹恶气,母亲就伏在枕头上哭。 到他们不能忍耐的一天,君达的父亲用枝秃头笔潦潦草草写了几句话叫秋香送到学校里去着他的儿子立刻滚回来。 秋香晓得这事情对于无论哪个都没有一点好处,她一见君达就说道: “你看!你这是回去还是不回去呢?” 君达看见那张条子知道他的家里此时被一股不可抑止的怒气涨满了。他近来操练出来的勇敢态度便被那几个大字打倒,他恐怖了,捏着秋香的手说道: “他们在那里预备做什么呀?” 秋香看见他这可怜的样子倒有点好笑了。她扯去他那只手,笑道: “你知道你从什么时候起不到家里去的,你怎么变得这般阔绰?”她又变成了沉静庄严的样子,“我从前不恨你,现在不能不恨你了。你自己看,你现在穿得那么好,——这是一个人应该这样的,但是你不能忘了家里,你不是不知道家里是很苦的,你不应该一个人独自乐着,也得和你的父亲母亲分派分派呀。你记得么,在我们幼小的时候,你一看见你母亲哭着的时候,你不是说我们将来一定使她快乐的吗?但是你怎么现在忘记了呢?假使你还是从前的样子,这也难怪,但你现在已经和从前不同了,你怎么不分些钱给家里,父亲呢,不去管他,他吃了两筒鸦片自然不值得齿他的,况且他是个男人,母亲呢,你不应该不管的,你要知道你那十五块钱实在不够开销呢。”她说到这地方悲苦起来了。 然而可怜的君达他把什么理由去对家里申说呢?他只得忧愁着面孔,捏紧着拳头,战战兢兢地回家里来。 那天是他们家里一个恶劣的日子,那房子也忧愁着准备来听许多愤恨以及哭泣的声音。当君达一边惊恐一边走进去的时候,他的父亲母亲已经摆好一个凶险的阵势。 君达的父亲以为这是一件整顿门庭的大事情,认为用家庭法律来教训子弟应该请几个族中人来做个见证,所以那个肥胖的姑母,已经像一个小孩堆起来的雪人似的重重地满满地嵌在一张大椅子里,还有那位高身材的姑丈,像一根大棍子一般假使横过来就可以打到君达的头。 君达一进来那房里的空气就起了大浪。 “你现在幸福呀!”他的父亲头一个虎起面孔哑着喉咙这样说。 “君达呀!你知道我们还没有死呢!”母亲横在床上用感伤的喉咙说。 “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事!”君达只能这样说。 “你怎么知道呢?你大了,翅膀毛干了,远走高飞吧,哪里还想着父亲呢?不错,这也是新派,我们这般老朽哪里还在你的眼睛里?……不过你从哪里钻出来的?你不要忘了根!”父亲又大声说,他那带有烟色的面孔发了青。 母亲早已哭起来了。 “我实在不知道犯了什么罪?……”君达说。 “你在学校里拿多少钱薪水?” “二十块钱!” “早已听见过了!你这衣服是哪里来的?你能做贼吗?你这话打算骗谁,这就是你学来的本事!”父亲气极了,把手里的烟袋往桌上一顿,一只小杯子也跳了起来。惊动了那只在床顶上伏着的病猫,它烁地滚了下来,望门外溜出去。 “唉!君达,你少用一点吧,等你的母亲也享受一点,我这样一个病人,也不要问你讨多少时候债的了!……”母亲说着时哭得仰不起头来。 “对了,君达也不要太糊涂了心,一个人不应该忘本的,以后自己用一半,家里用一半, 这是很公道的,又不亏了家里也不亏了你自己。”胖姑母也和在里面说起来了。她再多说几句话怕要喘不成气。 姑丈不负责任地仍然把身体摇来摇去,然而他的眼睛也在大不以君达为然。 风波越来越凶险,父亲什么骂人的话都骂,骂了儿子又骂到妻子。丈夫因为儿子不孝把各种坏处全推到妻子身上去是常事,但君达的母亲受不住这冤枉,她哭得说不成话,眼泪像泉水一般流着犹如前两天下着大雨的一般。胖姑母说着又像劝告又像教训又像责备的话。姑丈不住地把腿动着像要把这事情踢开来的样子。君达呢,忍耐着,秋香呢,呆立着。 他们这房里的景象就是没有什么风波已经不堪入目的了。那窗上的破纸在迎着风飞,那地板在靠墙壁之处格外显出腐烂,那蜘蛛在墙角上结网,那蠹鱼在木器里造巢,再加上破帐子上的补钉,旧床衣上的油迹,再加上父亲的黄胡须,再加上母亲的肿眼泡,这许多东西!这许多东西!在别人家里决不至于这样的。 君达对于那新衣服失了感情,这衣服在大庭广众之间能够增加欢悦,在这地方却只能助长悲哀,他坐在这屋里不应该穿这套衣服,这衣服应该去当几个钱来买药!买老土! 但是那父亲这样蛮不讲理,那母亲这样不顾羞耻一味地哭泣,那胖姑母的话一句也不文明,那姑丈这样顽固,用这种手段这种排场来教训君达是不对的,和他的性格柄凿不相入,他反而变得忍心起来了。 在这风波里忽然又有一个大风浪,他的父亲喊道: “秋香拿根门闩来。” 这不是要动武吗?可恨的父亲竟这样不顾儿子的面子吗?君达的忍心又坚定了一倍,他非但不服,并且恼怒了,他就不顾一切立了起来,用所有的胆气和毅力使出一个大威风,把头倔强地摇了一摇,向外面奔出来了。 他奔到大门口的时候听见父亲在后面叫道: “你有本领从此以后不要回来!” “好!就不回来!”君达怒发冲冠地也回答了一声。 第43章 未亡人(11) 十一 君达实行了那一天的话,从此后不回去。 小姑母知道了这件祸事十分不安起来,她替君达着想替自己着想总觉得这是不大好的事情,她筹划了一通晚,趁君达的父亲怒气稍平的时候乘了一部车子到A路来,用了许多巧妙的话替他们父子之间议和,但是那顽固的老东西连连摇着手说:“罢!罢!我已譬如他死了,譬如没有这个儿子!”不给她一点用软功的机会。于是她也心灰了,她说这不是君达的错处,实在是那老头子的错处。 可是有一天,校长正襟危坐在校长室里挥动一枝大羊毫笔写几封和人家来往的信札,只见那位音乐教员跑进校长室里来低低说道: “你知道我们这学校的名誉快要被一个妇人破坏了吗?” “这不知道呀,出了什么事,我一点消息也不知道,又有什么风潮吗?”校长把那椅子转动过来,以为又有什么人来害他了。 “那舍监太太和一个人天天在来往呢。”音乐教员说。 “她和谁?……这倒……” “这个人倒很漂亮的。那君达……” “这小孩子吗?他……”校长直立起来。 “不,这是那个妇人勾引他的……” “你从何而知之?” “这是我的侄女灵珊对我说的,她也是许多女同学告诉她的。” 校长先生沉思了一会,说道:“好……我也早已看出来了……” 校长先生立刻穿上外套,立刻喊车夫,立刻坐上包车,立刻到公馆里来,那公馆的大门立刻开了,立刻又关上,他立刻走上楼。 但是他走到扶梯的最后一级他的脚步放慢了,他把外套耸了一耸。轻轻地把门开开,便看见铜床上横着一位太太。 “嗤!”校长先生齿缝里啸出一声,用只手指点到她的怕肉麻的地方。 那太太立刻翻转身来,用手去打他那只不规矩的手,皱着眉头笑道:“你总是这个样子,又不是三岁两岁。”那神情犹如两个小孩子在一起淘气的样子。于是校长先生把她抱了起来。 他又用一个指头点着她的鼻梁笑着说道: “我告诉你一件新闻,我们那位舍监太太简直是一个不要脸的妇人,这就是你的好朋友,她现正在做着极坏的事情呢。” “她做些什么事情啦?难道和你一样做些不正经的事情吗?”她把他推了开来说。 “啊啊!我和你正经说话呢,她和别人来往,这是于学校的名誉有关的。” “你听谁说的呢?” “那何先生,音乐教员,他是不会说空话的。” “这不是又见了鬼!我现在什么人也不相信,只有你这耳朵根软的人动不动就相信别人的话。上次会有许多人来冤枉我,这次不会有许多人去冤枉她吗?随你去做吧,你时时说女子是靠不住的。”她恼怒地说着。 这时候那位姓周的庶务先生从外面走进来应着她的话说道: “这事情颇费思索的。那何先生实在不大好,我上次听见英文教员说他转着她的念头呢。” 校长先生的脑筋有点用不周全了,他不愿意为了这一点小事情引起家庭中的不睦,便摆一摆手道: “吩咐他们开饭!” 就在这里校长先生吩咐开饭的时候,那一对情人正在海边上洗涤他们饱含诗意的心胸,他们从清晨就出发了,从学校到海边去有三十几里路,有火车可通,那海岸上清新的空气,美丽的风景自然也像一般的海岸边一样,是被这地方的一般文明先生所常常提起的,也有许多年轻的情人,趁那风和日丽的好天气一对一对地到那地方去游玩,那一条铁轨上的一天开发几次的火车里,不消说常常有这种柔情幸福的人坐在里边。但是小姑母终究嫌那火车太喧闹了,她要求更清静,更定心,便雇了一辆讲究的汽车。 这有福气的汽车就一路发出骄傲的呀声,在一条平坦宽阔的大路上昂然驶过来。 已经到了可以穿夹袍的秋天了,在这夏天比热带地方凉爽冬天比寒带地方暖和的地方的秋天,简直算得一年四季中最可爱最有诗兴的一个时期。这汽车驶过去的田野中,到处是耐人寻味的好风景。那天空纯清而且高远,空气温凉而贴着人的肉,薄云在高处慢慢飘动,微风齐着地平线吹过来。田畴一绿无际,树叶有多种的色彩,道旁的野菊发散幽香,农夫在较远处呼啸,小鸟们像箭一般飞来飞去,一时钻到草里去,一时又飞起来,一时跳到树头,一时又清脆地叫两声。 因而那汽车也变得柔和了,虽则开动得极快,而因为道途平坦的缘故却颠顿得不大厉害,不过在他们屁股底下微微动着,犹之坐在钢丝床上那床因为人的动作而做成一种有节奏的柔和的震动一般。 小姑母的面色在不知道她岁数的人看起来很是年轻,她自己也忘记了自己的年龄,她心里面无忧无虑。弥漫在眼面前的只有一片幸福,这幸福是她许多年以前年轻时候热烈地梦想着的,也是她一向梦着的。 君达也是很快乐的,但他的快乐和他姑母的快乐很有些儿不同,他是有点模糊的,只觉得他自己和几个月之前大不同了,只觉得这目前的境遇是这样在过着就是了。 汽车隆隆响着,坐在里面尽可以轻轻地谈些不可抑止的秘密话,她于是悄悄地说道: “喂!你昨天晚上为什么睡得这样快,推也推不醒,你这两天很疲乏吗?” “是的,我近来不大有精神,我觉得我们这样做去不大好,最好一礼拜一次。”君达轻轻地靠在垫子上说。 本来隔在他们中间那一点姑侄的礼节自然早已取消,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就你我相称起来,而且有时候连“你我”两个字也废止,常常用起“喂!”字来了。她恐怕他又睡了过去把自己抛在寂寞中,把他推一推道: “喂!别睐着眼睛呀!放点精神出来。你怎么的啦?这不中用的东西还不如一个女子呢!” “让我倒一会好不好,我觉得睡在这里面倒好。”快要睡过去的君达在嘴唇上说。 “你睡着了叫我怎样呢!” “你也睡着好了,否则你抱着我,犹如在床上一样。” “去吧,这又不是床!” 她想使他兴奋起来,便把一只手悄悄地伸到他的大腿上来轻轻拧了一下。但是君达不肯张开眼睛,他有点讨嫌那只手,把它撂开了,一句话也不说。 她有点急了,再去咬一下他的耳朵,喊道: “我请你不要睡,你看那天气多么好,睡了是可惜的。” 君达不能再亏负她,只得睁开眼睛,强打起精神来。 汽车的前面有一条狭长的镜子正对着坐在里面的人,这是预备那些有漂亮面庞的人来顾影自怜的。他们坐在里边一时望着外面的郊野,一时悄语低声说几句话,一时又静默起来。当这静默之际两个人同时不知不觉望到镜子里去,彼此望见了面孔,因而有一种不知道为什么害羞的心思在彼此心头上微微跳了一下,因而两个面孔上都露出会心的一笑,因而四只眼睛在那镜子里传了一会情。 但是那汽车夫的面孔也在镜子里面,当他们笑的时候他也陪着笑起来。他为什么笑,这真有点令人疑心,而且,他一笑之后立刻庄重起来,板着面孔竟像他这个人从来没有笑过也不知道笑的神气。 小姑母知道刚才那咬耳朵拧大腿的不正经的举动通通给他看见了,她不禁面孔有些发赤起来。君达更来得害羞,并且有点懊恼,他猜想他所笑的里面另有一种挖苦的意思,为了这意思他有时自己也有点轻视自己的,就好像有些人看见人家因为贪种种利益而买那种便宜的旧货而起了些讥讽的念头一样。 然而汽车已经到了马路的尽头了,轮盘停了之后那汽车夫就把那扇门开了。他们走了下去。小姑母关照那汽车夫到适当的时候再来这里接他们回去。 从这里到海岸上还有里许路,但从一片绿野望出去已经看见那躺在日光底下的大海,海面上是靛青色,一个浪头起来时像一条银带环绕到岸边来。他们沿着田间小道依着那田的形势曲曲折折走过去到了那根带有风旗的桅杆附近就到了海边了。 在他们以为还是朝晨,其实这地方已经是中午了,乡人们尽在家里吃饭,这旷野中十分静穆,小小的村庄悄悄地卧在树阴底下,连鸡犬的声音也没有,那浩浩大海也正静卧在悄静的长空底下,云在那里飘,风在那里吹,但都没有声音,只有些小浪打在矶石上发出汩汩的倦声。他们慢慢地走到一条沿海而砌成的石砖岸上来,风就大起来了;他们的衣裳被吹在一起,那胸口上,背皮上,两腿上有点觉得寒冷了。 空气是很清人肺腑的,那带有盐质的风自然能够强健人的肌肤,这旷野,这浩大的自然的构造物比那校长先生的校园,那市政公园以前一切人造起来的娱乐场高超多了,宏美多了,拥大多了。但是他们在这石砖岸上走走就算了吗?难道果真为卫生起见来吸一点空气吹一点风的吗?他们此来应该有一层另外的目的;然而他们却都不说出来。他们是来游玩的,但这样游玩也平常得很,乏味得很,似乎一定要做一点主要之事,然后把这地方来做背景,犹如立在舞台上他们来唱一出爱情戏,这海岸就是他们旁边的布景一样。于是她说道: “罢了!这样尽走过去做什么,我们要拣一个适当的地方坐一会才好呢。” 这句话一说君达觉得自己的腿有点发酸了,他的精神已经敌不过大气的攻击,他应声道: “对了,我们到那边去坐坐吧。” 前面有一方半枯半绿的草地,在这深秋的烈日之下犹如一个杂色的大蒲团,这是最适宜于坐的地方,他们就走到这里,各自抢着一片秋草更深的地方坐下去,小姑母怕那草的绿色素沾污了她的裙子,就用一块手帕垫在身体底下。君达呢,一坐下去随即躺下去了,因为他的脊椎骨不能不靠别的东西来支持。 风来得很得势,但烈日的光打消了它的寒气,他们头顶上有一片大云像一只绝大的白鹤张着两翅,那一个头就一直伸到那很远很远的水天相接之处像引长了头颈吸饮那海水的一般。海面澄清,没有一点雾气,但天尽头却烘起一层迷离的红黄色,好像一块大面包的边缘上被火烙成焦黄色一样。海水因远近而异其色彩,张着白帆的船虽则在行动却又好像停泊着,白鸥横空而飞,浪头涌起来时泛出雪白的咸霜,像澄清的沙打水上泛出来的白沫,看到这白沫简直会解渴的。 有一匹轮船拖着一条黑烟驶过来了,小姑母因而感动,又来述说她的来源去路了。 差不多两年之前,她就是坐在一只轮船里从这海面上飘向这里来的。她重复地演说她在 T 地的情形,离开 T 地的情形,由轮船飘到这里来的情形,在海面所望见一切的情形,起初看见他的情形,一心想着他的情形,现在爱他的情形,这情形真是数说不完,描写不出地多而复杂极了! “你看,轮船就从那里进口的,在海里时看那海是碧绿碧绿的,但一进口那水就变黄了。”她说。 “从 T 地到这里要走几天,那船上也还舒服吗?”他说。 “坐在船里哪有坐在家里舒服呢,况且那时候我的心里多么难过。” “你不打算回 T 地去看看吗?” “谁愿意再到那地方去,我出来时就打算永不回去的,而况现在……” 但是这些平凡的话句也真的过于平凡了。她想激发一点爱情出来便又说道: “你知道现在正有一个人在妒忌我们的事情不知道?” 君达听到这消息不禁吃了一惊。 “什么人?校长知道了吗?”他坐起来了。 “不是校长,那何梦飞。” “你怎么知道的呢,这很有点不好,他会去告诉校长的。” 一个思想打到君达的头上来了。这思想他在平常也切实顾虑到的,不过现在得到一点确实的根据因而他便有点害怕起来。 “我知道这事情迟早总会给人知道的,而况那何梦飞不是好东西!……” 这时候附近地方有了几个游人了。日色已将晌午,那头顶上的一只白鹤般的云已变得不成东西,海水更明亮了。 这是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他们不得不去找一个吃东西的地方,于是他们走起来,向原路上走过去。 大半到这海湾上游散的人都是饭后才来的,他们一路走过去的时候在那条原路上遇见了几对青年或是较老的人。农夫又在田里工作了,强健的他们在这秋天还大家赤着膊,一个一个像红铜的小雕刻品竖在田畴中。那空气对于他们并不是不清新,那景色对于他们并不是不美好,但是他们已经熟知了这些,习惯了这些,觉得毫不出奇,所以这时那大海虽则啸将起来,但他们只喊着自己的农歌。 君达的视线投到远处去,看见那沙滩的尾上有一对小人儿并着肩在那里缓缓走着,那女的一个很有点儿像灵珊,那一条当风飘着的裙子也是灵珊日常所穿的裙子,难道她也和一个男人到这海边来度这种短促的蜜月吗? 于是在他模糊的倦态里那紊乱的情思又开展起来,他的灵魂离开了身边的这一个人另外投到一种合理的思想中去了。 他觉得和小姑母这样爱好算不得一件惊人的事,并且还是很羞愧的事,是告诉不得别人,炫耀不得别人的秘密的尝味罢了。 他感到这一层那游乐的念头竟有点索然起来,那疲倦更来得厉害了。 一株槐树的阴头盖着一座小小的吃食店,他们就走了进去。 等到他们由那小店出来走到那大道上去时,那汽车早停在那里,发出两声很响的喇叭在欢迎他们。有个警官立在旁边和汽车夫谈话,看见他们来了那谈话就立时寂止,警官好像要认一认他们似的抬着不好意思的眼睛朝他们望了一望,便拖着把指挥刀到一个墙角上排泄他的小便去了。 第44章 未亡人(12) 十二 从火车站步行回来时——那汽车自然不能够开到校门口来——校门正沉醉在落日的余晖里,校园中渐次黑暗,这样一个好日也终于过去了。 她刚走进房去喘息未定之际,吴妈便送进一封信来说道: “音乐先生交给我的,他说有要事和太太商议呢。”那信的外面封得密密层层像戒严时怕检查的一般。 她心头震动着来打开这封信。那里面的字句极其简单,不过这样写着:“缦霞女士:连日不见,诗兴何如?刻有关于女士之重要之事相告,请于晚餐后来敝处一谈,怀无恶意,万勿多疑。飞上。” 音乐教员又玩起这种把戏来,她便不得不靠在窗口忧虑起来了。这个人是他们爱情之花里面的一个大蛀虫,往往在开得盛茂的时候就来咬一口,她实在不胜这种煞风景的烦恼,但她也不十分怕,她就趁那愤怒的勇气尚留在胸间之际,一直走到他的房里来。 藏在那小院子里的这所带有秋天幽凉的小房间,自从去年这时候发生了那件单恋的故事以后,她一直没有来过。那树正和去年一样立着而疏散着枝桠,那一株秋葵花却早已枯萎了。她一踏进那院子就想起了去年的事,不禁使她恼怒着,抖索着,因而气冲冲的弄得面孔上再也做不出一点微笑,那脚步便匆匆忙忙抬到那屋里去了。 《男友 完结+番外》TXT全集下载_18 音乐教员面孔上的忧愁消失了,他那仁丹胡子修剪了一次,整整齐齐像一只大鸟菱翘起在他的唇上,背皮也挺得比较地有了些格式。他一看见她进来就做出那忘怀一切的大方态度让出一把椅子给她坐。 不过这是从她的眼睛看起来是如此;其实在他那方面,为的安排来做一次困难的应酬,先喝了两瓶啤酒壮了一壮胆。以便脑筋运用得灵动些,说话流利些,那种演戏似的喜怒哀乐的表情也做得出来些,当他看见她走进院子来时,便赶紧把颈项下的领带扯开,把头发弄一弄乱,做成一副颓唐的样子半歪在一张椅子上。 他真有本领把感情压抑到那个样子,在那灯光底下说了几句万不可免的普通话以后,就红着酒后的面孔讷讷地低低地说道: “我请你来不是为了别的,为的是重修旧好……是的,我太对你不起了,我以前太鲁莽了,那是我的感情作用,不能不使你嗔怪我的……”他要表现这几句话里面所含的沉痛,便把声音故意喊得很是衰弱。 她已经很镇定了。为着不愿意结怨于人之故便也笑起来道: “这是我对你不起,不过我的性质是这样的,我们不用再提了,我呢,仍旧很敬重你的,而并且,我已经忘记了……” 他把头无力地摇了一摇似乎没有听见她的话接下去说道: “我的爱你是出于敬你,我的鲁莽是出于爱你,我那一次的举动似乎很下流,这是感情冲动起来时昏了我的头……自从那次以后,自从那次以后,我自己也异常惭愧,我暗自想起来时就不明白我怎么会那样野蛮起来……我晓得你为了我一定要难过几天,并且从此以后要轻视我了!因而我也很难过,也轻视自己。不过我对于你仍然不断地敬而且爱,得有你这样一位朋友颇非容易之事,故此恐怕为了一点小隔膜就断绝了我们的交情。这是很可惜的,归根结底说起来是我一个人的错处——大错处,所以,我不得不特为向你谢罪,但是怕你还记着我的劣迹呢,当真是这样我只好自己怨恨自己了,然而我总希望你不要为了我一时之错就永远看不起我……” “我何尝会这样呢,这是你多心了,以往之事谁也不会记得,我又是个善于忘事的人……” 继而他又做得把方才自己说的话忘记了似的道: “我的一封信收到了吗?我请吴妈……” “是的,便是为了这事,什么……” 他变得精神恍惚地说道:“是的,那是我的一个报告,那事情,说是关于你的事情——这是你的事情我没有权利来说明——却已经给校长知道了。他早晨问我,我推说不知道,也帮着辩白了几句,但只总是不大妥当,所以,然而也没有什么要紧,我能够帮忙总可以帮忙的,为着你的事情,我十分应该……” 她不说话,她的眼睛垂下去了……继而他说道:“然而我啊!我很难过……”于是他把台上的啤酒瓶又倾出一杯酒来,忽然沉醉的样子举起杯子来道:“你喝杯酒吗?……我近来只想喝酒,只有酒……” “我是不会喝酒的……”她说。 他举杯一饮而尽,那酒在他伸长的喉咙口咯咯地响了一阵之后,“我怎样能够消遣我的日子呢?你须知道我本来也和你一样不会喝酒的,但是我现在少不了它,我的心里很空虚很冷寂,冷得像冬天的朝北房子里一样,这里面只少一具火炉,而这火炉是在别人的房里,他们多么暖和呀!而我!……” 继而他的态度大变了,否定了刚才所说的一切话,他便立了起来,做得七颠八倒地伸出两只手来了。 然后他又用力把眼睛一闭,半真半假地泪珠便挤了出来:“啊!啊!我只想一个人,这个人你是知道的,你知道她会允许我吗?……”他好像已经醉了。 然而她害怕起来了,她就立了起来……“请你不要走!”他说,“你可以相信我决不至于对于你再野蛮的了,我知道爱情是不会同时向两方面出发的,但我只希望你可怜我一点儿,犹如可怜穷人一样,给我一点精神上的施舍!……” “怎么你又来了呢?你方才……”她睁大了眼睛说。…… “唉!这是感情作用啊!我的感情紊乱得一点没有秩序了!而竟没有一个慈悲的人!……” 他又颓然倒到椅子里去,重复喝起酒来: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酒呀!假使你是人!……哦!假使人变了酒!……”种种困苦的表情在他面孔上做起来了。 所有这一点钟之间他所说的话,他所做的表情,俱不能说是十分真的,不过他自己先在自己的感情上开了一条悲哀的路,再故意用酒来一浇使那悲哀顺着酒意激荡起来,于是感情就顺了这条悲哀的路逐渐毫不害羞地发作,话也有了,姿势也有了,眼泪也有了,真的变得十二分悲苦连天起来了——这就是他计划出来的许多方法中的一种,因为他相信凡是女子都容易动感情的,只要做得十分可怜没有不感动她们的心的,所以他就用起这种苦肉计来了! 但是这软工夫软得像不容易断的柔藤一样却终于缚不住她的心,靠着他那仁丹胡子,他那直挺挺的好姿势就是一把刀压在他的项颈上也不能够叫她起一点恻隐之心,何况那酒后的面孔,那喝酒的声音,那七颠八倒不中听的话。她反而激怒了,格外讨厌他了,就霍地立了起来说道: “你醉了!恕我不能陪你了!”这自然还是她压制住感情的话哩。—— 她便走了出去。 这假装吃醉的人因为这一来倒真的有点醉了,他怨毒的眼光在灯光下面向四处发射,握着拳头伸了两伸,随后又把一瓶酒喝了下去,便横到床上去躺着了。 君达这一天很是疲倦,海岸上的风似乎倒反把他吹出病来了。但是他越是疲倦越不愿意坐在房子里,因为他的疲倦一半是身体上的疲倦一半是心上的疲倦。夜色是很阴凉的,稍些落了几张叶子的秋树在晚风中摇动,上弦月很早就倾在西天,黄昏星比前天稍移了一点方位,正对他的窗子射着,吃晚饭的钟声鸣起来时,七八只乌鸦正毫无秩序地从霞光尚未全退的天空上噪着飞过去。 一顿晚饭吃得毫无味道,看那满膳厅的人的头都高高兴兴埋在各人的饭碗里,那筷子的声音弄得菜碗一片响,而他则感到自己和这些同一样用嘴巴吃饭的人没有一些关连,他满腔心事完全浸在近来的享乐里面,自公园里的事情起头,一直到海边上的游乐为止,那旅馆,那戏院,那床,那被窝,那枕头,那汽车的颠簸,床的颠簸以及一切说不完,想不尽的种种把他弄得很模糊,而这模糊还正拖着一条很长的尾巴,不消说来日方长呢! 带着种种模糊的情绪和一片身心上的倦怠,正当那高楼上自修室里的灯火燃得灿烂的时候,他便在园中散步起来。 他冥想着,把这一年中和她来往的来源去路整理起来了。 关于这五个月中的日子其中充满着热情的眼泪、缠绵的悄语、肉体的颤动以及一切快乐的光彩中也还有些不惬人意的地方吗?是否正是他历来所设想的那种两心两洽的无底的欢娱吗?何以他日来一天一天感到种种倦怠呢? 他这样深深切切回想起来的时候,她那声音,那容貌,她一切举动就依着几个不同的时期显出几个全然不同的印象来了:第一个是她第一天到这学校来坐在那个亭子里的印象;第二个是她在公园里要求和他接吻的印象;第三个就是今天在海边上拥抱着他绵绵不断地向他耳语的印象。那第一个印象她是十分庄严,不消说他当时正恭恭敬敬叫她姑母的时候,第二个印象她好生哀伤;第三个印象她便完全变成银荡了。 这时候他走到校门口来了;一阵笑语喧哗,他听见那几个底下人也在议论他们的事情。 他的面孔在黑暗中颤动了。由这一点推测出去他知道全校的人都知道了,他又惭愧又恐怖地望着那女寄宿舍尽头之处的一点灯光自念自语说道: “啊!可耻呀!可耻呀!你!……” 第45章 未亡人(13) 十三 然而他的胆怯也就是他胆壮的根基。他虽则怕一般人的议论也怕小姑母的讥笑,陈妈已经成了一个专门送信的人,每逢礼拜六的晚上,就又秘密又殷勤地到君达先生的房里来走一趟。 君达每接到一次密约的信,总要自问自答地自己取决一会,究竟应该去还是不应该去呢?而结果他总决定去的。 只有一次他委实太疲乏了,便只得忍着心来委婉地谢绝。但是第二次,她便流着眼泪在他身体底下哭起来,她说他变了心,说他胆小,说他欺骗她,直等他被她说出了感恩的眼泪,起了多少次自责的念头而又自承错误的时候,她才露出笑容来。那时候她就紧紧地将他搂抱起来说道: “啊!只要你不变心,我什么东西都可以牺牲的,我在身上割一块肉给你吃也可以,何况买一点东西,做一件衣服!” 君达便又糊涂了,他便一味地想着这一年中的快乐的幸福的事情,他觉得没有她再也不会变成现在的样子的。于是尽他的力量来报答她,犹如他有一个时候想尽力去报答校长先生收留他的恩惠的一般。 至于一般的舆论却都以为他是很快乐的,那一位住在他间壁房里的,和他绝了交的朋友虽则时常恨恨地说他这事做得这般卑鄙,心中也着实涎羡他。并且还有一个人在替他大放谣言,说他将拿了她的钱到东洋去留学哩! 但是时间过得很快,那残秋过去之后,初冬的风把树梢头的叶子吹得萧萧地一日响似一天,响到无可再响时那些叶子完全脱落了。 因而君达的观感中又应着他历来的经验,那日子好像又有些无可捉摸起来了。原来那爱情也不能够改变人的全生命的,况且她所给予他的有快乐也有不快乐,而日来竟快乐少而不快乐多,那么日后不是完全不快乐了吗? 有一两次,秋香悄悄地从家里偷跑到学校里来看他,他也起了一阵感恩的悱恻,但他不愿意她那愁眉苦眼的话语来乱了他的心,便不问家里的情形;然而秋香的来找他却正是为了这些话,她就说出许多家庭间的苦处来。 她说他的父亲自从那一天以后也有点后悔了,一天到晚在埋怨他的母亲;他的母亲的眼泪越发增多,终日不断地流着;他们虽则恨他却仍然望他回去的,他这不回去究竟为了什么来由?难道说一径这样忍心不睬他们吗? 她倒是个安于贫困的人,她绝不希望怎样吃得好穿得好,但她看来君达的穿得好吃得好她也不反对,不过他不回去是大不对的,因为她相信无论如何两边都不幸福,便是君达一天到晚装在这漂亮的行头里面也不见得快乐的。 她缓缓地说道: “错是固然也不能说他不错,他那种凶暴的老脾气常是这样的,那天要用门闩来打你我也看不进眼……不过他总还有别的好处,而且他到底是你的父亲,你这样不回家倒是你的大错处了。……你且不要管他,你替你的娘想一想吧,她总没有这样待你过。即使说,有些时候哭哭号号地埋怨你,也是她心里不好过,你还没有看见她骂我的样子呢!……以我想,你是可以回去的了。这不是足足有了半年?……就是你真的不愿意回去——这是不能勉强的,那么你也该拿些钱回去。我不晓得你现在存了一个什么心?从前不得法的时候倒还有十五块钱,现在一得法连一块钱也没有了!……我也没有看见过家里的人苦着自己会在外面快乐的,不想你一变就变得这样别致,心肠这般硬!……” 她又用噙着眼泪的眼睛补足她所数说不完的话。 她所说的话虽然不完全说到君达的心事,但君达在那时候总也被感动了。他就一半真心一半勉强,也很愁苦地说道: “你所说的我都知道,请你不必再多说吧,我也想回去的,下一个礼拜我就来……” 但是到了下一个礼拜,正是陈妈送条子来的时候。那本不想回去的心抹杀了勉强想回去的心,秋香的话被他忘记了。 十四 “双十节”来了,校长先生因为缺乏了一些常年费想出一个好方法来补凑这个大缺口:借这国庆纪念日来开一个游艺会,预先印出许多券来请许多朋友,许多教员,许多学生到四处去兜拉生意,他逢人便咳着气说道: “唉!我为着这学校弄得精疲力尽了,偏是开销这么大,不得不请社会上人稍稍帮一点忙,为了教育的缘故我们不得不热心一下的!” 特地停了两个礼拜课来筹备这事端。 学生们费了一黄昏的工夫把游艺的节目弄妥。那节目里面最重要的一节是新剧,这新剧却要演田汉的《咖啡店之一夜》,而这《咖啡店之一夜》里面又要用两个重要的演员。 照那剧本看来,那里面的一男一女都不必十分漂亮的;但大家脱不了新剧的旧习惯为的又要满足看众的眼光起见,一定要找一对漂亮的人。那女子不消说是要请灵珊的,因为她可以算得一个漂亮的女子。那男子呢,不幸在这许多男学生中间,就是张慧民也不能算得个美男子,大家想着,想着,就只得想着了君达先生。 这犹如一颗明星落到君达的顶梁上迸出千万点快乐的金星在他那日来又逐渐黯淡的眼睛前一般,他立刻就答应了这请求,立刻上书店里去买剧本,立刻来读着,四个黄昏他竟把它读完了,隔壁房里的人听见他那十分有劲而抑扬顿挫得像和那卧房在谈话一般的声音,恐怕他毕生也没有这样用过功。 前几天,要把各人的语句接头处多多地练习练习,他们就在那大礼堂上会了几次面。这一类的事情最可以把大家平时的隔膜消融,他就靠那剧本的撮合,和她问答起来。依那剧本里的话他不住地叫她“秋姑娘”,她呢,也万不能免地要叫她“林先生”。到最后,那位田汉先生竟把他们弄成兄妹了,他应该叫她“妹妹”,她也应该叫他“哥哥”。而且那一大段一大段彼此应该说的话又这样感伤,这样互相贯注同情的爱情,于是他的心里整个时间整个时间装满了甜蜜的颤动,一直等最后的登台。 “双十节”的晚上,那用五彩纸条装饰起来的大礼堂上堆满了一班随缘乐助热心教育的上等人。那个经庶务先生用松板和黑布做起来的临时舞台上闪耀出一派五彩的灯光大张着口在吸住观众的眼睛。演员们全在后台上妆,还有些并不是演员而偏要在舞台两侧探头探脑的,他们无非要别人了解他们和后台有关系,好像在这大会中一和后台发生了关系就显出非常活泼,能干,佼佼不群的光荣来。 有些演过戏的人,一定知道凡是在这一种舞台的后台里面是怎么一种情形,简直碌乱得似乎取缔了一切平时绳守的尊卑长幼以及男女间的礼节。舍监太太因为要唱昆曲——大家到此时才知道她还有这么一套本领——也进了后台。音乐教员也因为要拉“凡乌铃”进了后台,麻斑坟起的英文教员竟也在预备变戏法,还有些等着跳舞的女学生竟把她们两只一向不敢见人的手臂和肩头露在外面,并且彼此掩着小口笑。还有一班弄丝竹的老古董般的男学生排列得像一群吹打手。还有演滑稽戏的人做出种种越龌龊越得意的样子。说不完的人挤在一起像一窠乌鸦一般,最后只见张慧民戴着一副玳瑁边眼镜,顶着一头漆黑的头发尖嘴脑地拿着一包东西大踏步走进来,他说这是替“秋姑娘”借得来的衣服,随后他朝灵珊鞠了一个躬笑道: “秋姑娘!”又回过头来朝君达先生道:“哈哈!林泽奇先生!” 灵珊的面孔红了一红。君达的心里却不住地跳将起来。 轮到舍监太太——小姑母上场了,她手忙脚乱地去拍一个人的背皮喊道:“叫他们把幕布拉上!叫他们拉上!”原来那个人却是那位音乐教员,他便像得了皇命一般一跃身直挺挺地走到前面去大喊道:“昆曲!拉上幕布!叫他拉上幕布呐!” 君达和灵珊在那里化装了,他假装正经地望了一望她的面孔道: “你没有把那句子忘记吧?” “没有,你呢?……”她一边在穿上白套衫一边望一望他说。 “我也……这衣服太短了,那个人的身体大概肥了一点。”他便替她把下摆扯一扯直。 “你倒可以穿随身的衣服哩。”她说。 接着他们要装扮面孔了。 “你看我的粉涂得不嫌太厚吗?……你这眼梢似乎太黑了,我来替你画一画眉毛吧。”君达说。 “不要,我自己会画的。”她朝着镜子微微一笑说。 “何必呢……”他大胆得不容分说竟接了她手里的笔。 “你的头发不该弄乱一点吗?……”她把个面孔仰在君达的胸前,却用手去拂一下他的头发。 “秋姑娘,”君达忽然颤颤巍巍叫了起来。 “你不要老是这样叫好吗?”她却赶紧离开了他,只见舍监太太正立在君达的后面呆呆地望着他们。 君达吓了一跳: “你这么快就唱好了?” “做你们的戏去吧!”小姑母含着愤怒地笑说,随后走了。随后那音乐教员便从台上跳下来,东张西望好像在寻人。 再过一点钟之后他们的《咖啡店之一夜》上了场。 经过他们一番努力,那戏的成绩居然得了六分,其中有消极的颓废态度,有愁肠百结的谈话,有义愤激昂的声音,有酒,有书信,有火炉,还有眼泪,造成一种悲凉的空气,一个时候观众都静默得像听教似的,末了又送它一阵手掌的痛击声,悄悄赞叹声;男宾席中连连称赞那女演剧家的好处,女宾席里却称赞那男演剧家的好处。立在一角的校长先生也禁不住摇动一个看来有二十斤的大脑袋道: “天才!天才!” 然而游艺也快完了,“天才”下台之后,来了一节“火棍”,又来了几本电影,前台主任取着沉重的态度向大众致谢辞的时候,大众便闹闹挤挤地转动起身子来。有几位却不知怎的又肉痛那两块买券的钱,埋怨说那跳舞太不好看,而那直挺挺的大洋琴又奏得不地道,便说这是校长骗铜钱。 再过两点钟之后,大礼堂的电灯全黑了,人们一个也没有,花园里鸟雀无声,后半夜的明星遍洒在天际,只有几阵北风暗中刮起来把那犹未撤去而沉没在暗中的红绿纸条吹得酸酸地响。 这时候君达先生睡在黑暗的房中犹还大睁着眼睛,一天的辛苦使他感到了种种的衰弱,但是那嘈杂的声音犹盈盈在耳,嘈杂的景象犹盘旋脑际,而灵珊的声音容貌更深深地在蛀蚀他的身体,他的心飘飘荡荡的像悬在空虚中的一般。他永永想着她,不久间窗外面升上黎明的光,之后升上朝霞的光,一个娇艳的冬日又开始了。他不禁坐了起来,半拥着棉被朝那艳丽的天空望着,心中仿佛起了一片凄怆之情,希望能有这么一天再来演一次戏。 过了一个月,放了寒假来了。 小姑母就提议在外面租一所房子。君达没有理由反对她,那议案便成立了。 取其不被人家知道,那房子离学校很远很远,在火车站的附近,夹在许多平常的房子中的一个三层楼上布置着一张床,一副桌椅,以及其余零碎东西。他们就在这里面起居,欢洽得像一般可谓“明媒正娶”的一对恩爱夫妻一样。 但是君达的灵魂却环绕着别一个地方飞,他的爱情永不会落到她的心上来了。小姑母便有几次觉得很古怪,怎么他这个人就变得衰弱了呢?还是自己有什么地方不遂他的意?她就千方百计来周旋他,用多种媚语来勾动他,天天亲手在小炉子上烹调对他胃口的菜给他吃,又去买许多滋养的补品来供奉他。 他还是异常冷淡,那精神日见消沉了。她在一个冬日照耀的朝晨脑筋中忽地转动着时就知道他这病的来源,那演戏的事情对于她很不利她早已知道,现在更来得确切无讹了。傍晚时候她就用手巾把眼圈擦得通红,而且还泌出两粒眼泪来问道:“你近来是不是一天到晚想着灵珊呢?请你直截爽快说了吧,你知道我受不了这许多闷气,如果那样,那也不能勉强的,你便去吧,我呢,自然是老了,我很可以死了!但是我愿意死在你手里,你用绳子来勒死了我吧!……”随后她倒在床柱子上伤心地哭了起来。 君达立刻面孔绯红起来,一种羞耻的怯弱漫上心头,简直想不出什么对付的话。 “人都没有良心的,你这没良心的人……我当初……”她伏倒在床上了。 君达手足无措了,似乎因此就有许多大不幸的事情跟着而来似的,他只得扳着她的肩头说出几个字来: “……我时时想着你的……”他也就哭了起来。 每每有许多事情像平静的大海一样是乏味的,只要起了一个大风浪就稍有意义了。这总算是一个小小的风浪,那爱情就藉此又振荡了一次,几点钟之后的他们就比昨天,前天,大前天恩爱了一点,甚而至于君达俯首下心做了一件从来没有做过的事。她像发了狂似的把他的手臂衔着悄悄叫道: “我不求别的,不求别的,只要你永久是这样!” 君达浑身流着汗说道: “你看如何?” 她就做出娇爱的样子用手拧起他的面颊来。 君达不久被疲劳征服了,没多少时候就在她肩膀边打着鼾声。她却悄悄地被淡薄的愁丝蒙住了。 猛然君达翻了一个身,在梦中伸着臂膊来环抱她的项颈,她忽然暂时安慰起来,连忙将身体迎上去。但是只见他的嘴唇动了动,轻微地喊出一声呓语道: “灵……珊……” 这就好像一根缚着许多使她害羞的丝线的大棍子打了她一下,她竟想过去叉住他的喉咙了。 怎样来收回这权利呢?这大问题就占住了她的全心身。 然而这方法尚未想出来之前倒把一个年假恨恨地送过去了。学校里依旧要开学,那别方面的极不愿负而不能不负的责任紧紧地逼着而来。依她一时的愤怒她就用许多强词夺理,委婉曲折地以其叹声以其眼泪来主张大家脱离了那个学校,但是这一次君达的态度却比死尸还要强硬,他拒绝了她的意见,不过他说决不至于丢开她,请她放心。 于是,学校也终于开了学。 第46章 未亡人(14) 十五 开校之始,校长先生因为去年“双十节”的游戏会要酬劳一班替他出过力的人,来请一次客。君达在《咖啡店之一夜》里充过一名主角,所以也有一张请贴送到他的房里。既然请了君达,一定也请了灵珊,他看到那张请帖以后,如同得了一个绝好的机会,和一个绝好的预兆,便和去年盼望演戏的一般,日夜盼望起来。 结局在一个极平常的夜晚,不过离元宵节不远,看那黑夜的气色尚带着些新年的景象。校长先生的酒席就设在一个旅馆里的二层楼上。 君达很受了些前辈先生的感染,遇有什么宴会不肯显出贪嘴的样子,故意要碍一两个钟头,碍到忍无可忍时,方到那旅馆里去。 专为来吃东西的人差不多到齐了。连学生带教员,挂名的校董,名人,以及女太太,再加上校长先生自己,满满地挤在一个电灯明亮的厅子里,各人特殊的黑影儿就随着各人特异的姿态,在墙上乱动。这许多黑影中一个较为瘦小,较为清秀的黑影就是君达先生。他这黑影儿带有全盘的希望朝厅子里望,于是看见了许多别的黑影儿。只见两个俏净的妇人的黑影正在墙角上谈话,是小姑母和校长太太。一个大而滞气的黑影不住地摇摆,是校长和校董及各人酬酢。还有一个笔直的黑影忽东忽西地移动,是音乐教员帮校长先生张罗。最后乃有一个黑影从棕榈树的影子中文雅地伸出来,这便是灵珊小姐的异乎寻常的黑影。这黑影之所以要从棕榈树的叶芽中伸出来的缘故,大概想带点含蓄的意思,然而正不必要她全体露出来,这个宴会似乎已经生色不少了。其时她正和几个别的女学生在说笑话,那特有的声音便霸占了全厅的一部分。 “……那简直矮得上教坛也要登梯子了!……” 说着这句话时格格地笑起来,那盆里的棕榈叶子也有点儿抖索。 于是君达心头怦怦地跳着,忘记了应该做出些大庭广众间交际的态度,竟是恍恍惚惚地,觉得那电灯有些钻刺人起来。他有点不满意自己特为装扮起来的衣服和特为洗刷出来的脑袋了,很局促地,便也坐到一盆棕榈树的旁边去。 “君达先生!才来吗?”原来那长椅子中的弹簧惊动了灵珊,声音忽然从她的喉咙中发出,响簧似的直射到君达这边。她是这样地关心,怕不是《咖啡店之一夜》也永永在她的纪念中,她不犹还自承是他的秋姑娘,他的妹妹吗? 便是别人也还不能忘情于他们特有的关系,取笑的人便紧接而来: “怎么不叫林先生?……”一个女学生说。 “妹妹,我们同到痛苦的深渊中去……”又一个女学生说。但声音都很低沉,像替自己害羞而又怕别人受不住似的。” 这一种的挑拨倒使君达镇定了。 “哦!你们都来了吗?”不能失去教员的庄严,先做得不期而遇地对她们全体打一个如呼。“是的,你来得很早吧……”再匆忙调理一下气息之后重新说。不知不觉把身体移过去一点 ,重复出现于钻刺人的电灯光中。 “你们很冷吧?”他忽然又说,因为看见了他们的围巾。而灵珊的胸间,却仿佛钉着一簇白兰花。 “真的,这校长先生是顶欢喜冷天气的……”也不知道她们里边的谁说。 “好在这里有汽灯,空气还温和的。”他说。 “汽灯比火炉好,火炉太灿。”他又说。 但那椅子中的弹簧又震动,一个人挨着君达坐下来,并且用手拍一下他的肩胛: “怎么我没有看见你进来呢?”这却是那位当医生的朋友。因为年假中替校长太太看好了寒热病,所以校长请他到学校里来教授生理,并且兼校董,故此今天也来赴席的。 “自从去年公园里看见了一次一直没有碰过头,现在我们做同事了。”医生高兴地说,便朝灵珊方面望起来。 君达正想做出些男性的种种潇洒之处,就趁此机会和那医生谈起来,不过他的心仍旧悬挂在椅子的那一端,始终要想寻出一点她确实钟情的意思。 “……这实在算不得什么的,大家都是彼此知道的人,随便坐吧……” 校长的声音忽然洪钟似的这样响起来,就把大家的谈话暂时截断,脚步声却轻轻地在地板上乱响,头颅参差着,满满地坐了八桌。 等到八桌人的面孔都逐渐红起来的时候,席间的笑语喧哗也逐渐杂乱了。因为这宴会的动机源于去年的游艺会,大半的谈话都集中在那回想上,其中又说起了跳舞,音乐,魔术,双簧等,于是小姑母,音乐教员,英文教员,以及各曾充游艺员的男女学生,便仿佛成了一时的名人。 而逐渐便轮到君达先生和灵珊小姐的戏剧上来了。大概那次的戏剧被大众认为最重要的成功的,所以一谈起来时便充满了赞美的批评,而且还有取笑和羡慕。 “那两位Star①今天来了吗?”一位留羊臊胡子的校董说,面孔上刻着顽固的纹路,而又显出时髦的表情,眼镜上闪出油滑的光亮,朝八桌人里面望。 《男友 完结+番外》TXT全集下载_19 “林泽奇!秋姑娘!”学生里面便有人这样喊起来。 “到!都到!”只见张慧民从席中间直立起来大喊,他的眼睛明锐地朝灵珊望着,同时到碟子里去叉起一筷菜,于是这种点名的口气引起了大家的强烈的痴笑,君达和灵珊的面孔上,都泛出不好意思的薄红。 但是这欢娱的时间终于不能持久,待到杯盘狼藉时,大家都要向衣架子那边去取帽子和外衣去了。 这样的离散老实使君达不欢,他留恋地从扶梯上走下来,希望灵珊小姐来和他说一句话。 “慢点走,我有一句话要对你说。”和他说话的人竟追到他后面来。他回头看时,那医生对他做出友情的微笑。 “你愿意就一脚事情吗;这不妨害你本来的功课。”医生接着说。 “……?”君达的贪心突然快乐地吃惊,一条腿便缩上一级扶梯。 “T学校托我请一个教员,我就想着了你,如果你愿意去,薪水是不用说的,省立学校无论如何比私立学校好得多,一礼拜十几点钟,你看……” 医生不必再说下去了,这一定是他这一年来的服装和态度收下来的莫大的效果,所以人家相信他确乎成了一位有资格的教员而推荐他了。简直又是一步非常的幸运呵!犹如有人拿着铜锤到他生命的铜锣上来敲了一下,他便仿佛已经看见了银钱的闪光,已经感觉到皮夹子沉甸甸的趣味,而且,一个伟大的希望也同时降临到他心坎中来。 他于是在那带有新春气息的黑夜中缓缓地走回来。这些时候,正是小姑母的胸中存着一点愁闷的黑点的时候,君达的前途却反而这样向更光明的方面开展起来了。 可是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虽则这足以夸耀别人也足以夸耀从前的自己,他却不愿意给小姑母知道,当这事的几度奔波几度接洽的时候他并没有去告诉小姑母,一直到那封聘书谨谨慎慎压到箱底里去的时候他还不去告诉小姑母,一直到他每礼拜乘电车到那边去上课的时候他仍然没有去告诉小姑母。到底为了什么不去告诉她,他自己也说不出道理来,不过总觉得以不告诉她为宜。 果然不错的,事情既来得这般凑巧,他的经济就正正式式地独立了! 两边合起来每个月有一百多块钱,他于是充其量地打扮起来,一起头就重新去做了一套颜色、式样和自己的体格、皮肤最相称的衣服,又去买了半打丝袜,半打手巾,又是花络络的手套,又是亮晶晶的皮鞋,帽子上有五彩的缎带围着,领带上有放光的别针,就是那眼睛虽则不近视而鼻子也还太矮,却偏要夹上一副夹鼻镜,而手表便时时在手腕上露出来。 其次他再来修饰肉体,每个礼拜要洗两个澡,化妆品成列地放在抽屉里面,早晨起来一个脸要洗个把钟头,墙头上大镜子旁边更有一面小镜子,为的是既可照见前面也可以照见后面。他又去买了一把烫头发的钳子把那头发弄成波纹的形状,又去买了副修理指甲的器具把十个指甲磨得像玉石一般。雪花膏便成块的往脸上抹去,香水从头上雨一般的洒下,因而当他走过的时候,别人的鼻管都不禁为之扇动起来。 然而不用多少时候,终于被小姑母知道了,而且她已经知道他这种过分装饰的用意了——她是怎样的忧心呵!——于是她终于问他道: “你为什么一定要瞒了我呢?这难道于我有什么关系的?” 君达知道她已经洞悉他的秘密了,便做出种一个捉住了正当理由的人的态度道: “那绝对不是的,我,不过我恐怕你要阻挡我又去做这种过分劳苦的事情,而我,却不能不劳苦,你看我家里是怎样一个情形,难道就让他们去吗?” 但是她仍旧不能不诘问他那种细腻风光的装饰,况且他时时用手巾去擦掉面孔上的油光。 “那么你又为什么这样漂亮呢,你又不是一个女子,一天到晚用块手巾掩来掩去的!” 君达却笑起来道: “可又来!这不是你教我这样的吗?你愿意我抹上一脸儿灰吗!” “我不许你这样做!”她生气,然而笑着骂起来。 君达便靠在门上叹一口气道: “唉!你放心吧,难道我会忘记了你!” 可是经过这样一番问答之后,君达的胆气却反而大了一点,自己对自己说始终有脱离她那威权的一天,那么何不趁势便摆脱了呢?于是他准备她的话语来得更凶一点,以便引起自己的愤怒和勇气来;然而,小姑母却还是忍耐着。 好几个礼拜过去了。君达对于小姑母一天比一天疏忽。 这种做法于小姑母方面实在是不堪设想的,幸而天气已日渐和煦,她便叫陈妈把那张藤椅子渺渺无期地放在那临着花园一面的回廊上。下午时,她便带了一本书来此地看。她的秀眼常常从字行里面跳出来,向花园里面射去,凡是那亭子,那绿屏,那花台,以及一切花木俱收藏于她的眼底,她便依着人家走路的声音,谈话的声,衣裳摩擦的声音,甚而至于花枝的摇动,树头的飘拂也注意起来。 她一望出去而最容易接触着的就是那个亭子,那亭子在这些时候的傍晚,绿色的瓷瓦受着夕阳的斜照却反映出奇丽的红光。那红光的下面就盖没着许多女学生谈话的声音,许多声音的中间,就常常发出种锐利而轻狂的笑语,这就清清楚楚辨得出是灵珊的娇音。 “这是一套何等轻狂何等不爱脸的笑声呀!”她一听到这声音便愤怒地想起来,然而那笑声却偏偏更轻狂更不要脸。 但是反过来一想,她倒又愿意她常到这亭子里来笑,然而灵珊竟有好几天不在亭子里笑了。而君达却愈变愈神奇的竟至不可捉摸了。自从那次和小姑母辩论过一次以后便再没有上她房里来过,除掉看见他挟着书本往课堂里去上课以外,其余的时间不知道隐没到什么地方去了。陈妈每天在一定的时间来对她说道: 竒_書_網 _w_ω_w_._q_ ǐ_ S_Η_U_九_⑨_ ._ ℃_ o _Μ “他又出去了!太太!他不在房里!” 那太太便用尽力气坐到藤椅子上去,怨恨在她心中搅动,眼睛里透出可怜的潮湿的光亮,书本便从膝头上滑到楼板上去。 又是几个礼拜过去了。 实则君达虽然很是忙碌,每天也总有一二次在自己的房里徘徊着的,这是已经到了开学后第八个礼拜了。礼拜六的傍晚,秋香又悄悄地走到学校里来看他。这丫头仍然噙着眼泪,咽着声音,诉说种种不幸之事,她说她年假中来看了他两次,但是没有见着他,也没有见着小姑母,不知道他们躲到哪里去了,他们竟这样变得愈出愈奇,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故?总之她的愚蠢的脑筋中觉得从此以后将有大不幸的祸患发生,因而她的话更来得愁苦了。 但是君达一看见她那样子就睁起眼睛来道: “我对你说吧,以后请你少来走走,这是不便的,我决不是和你一样是个蠢东西,你所知道的我早已通通知道了,去吧,以后请你不要来!” 那可怜的丫头不禁落下泪来道: “既然如此你怎么变得这样强硬呢?……”她呜咽了。 君达怒上心来: “住声!”为的是怕失了面子,就用擦面布把她的眼睛乱擦一阵推她下楼来,“再来我就揍你!”又低低添上一句骇人的话。 于是秋香吞声饮泣地走了。 君达就恨声恨气在房里踱着步,待他的怒气渐渐退下去时迟疑的神气又在面孔上泛上来,他从抽屉里抽出一封信,他的鼻管微微发炎,血液也有点酵动,仿佛一个人受了凉而将要发病的样子,那封美丽的小信在他的指头上颤动着,他要决定这信还是送给她还是不送给她……忽然下课的钟声铿锵地鸣起来,一个强固的思想和这悠然的钟声一同闯进他的心里,他就急促着,慌忙着,颤动着奔下楼梯去。 一连下了三天细雨,第四天那太阳却一早就娇艳地升了起来,青空中一丝云彩也没有,成了十分晴朗的晴天。小姑母在床上一醒过来时,就想到这是一个礼拜日。透过薄薄的窗帷望见一抹轻清的天空和两枝摇动的树头,就感到去年也正有这么一天,也是这样一个礼拜日,因为这样的一天,所以后来她就和君达去看电影,去游公园,结末就在亭子里接起吻来的,这些事情历历如在目前,而转瞬间却已经过了一年,现在又安得再有这样的一天呢? 这样一想她这一天就沉没到感伤的追慕中去了。下午时,她不禁起了一种纪念的怀想,就独自一个人走出去了学校,缓缓走到那公园里去。 公园里的太阳和去年一样,树木和去年一样,游人也似乎是去年的那几天,一朵花也似乎是去年的花,一只飞舞的蝴蝶也似乎是去年的那只蝴蝶,就是那绕有一圈环形椅子的大树也在她的面前,她和君达坐在那椅子上的情形还像是昨日的事情呢!然而情调明明是两样了,那少年这时候不知道藏躲在哪里! 追怀的感伤把她困乏,她几乎想到一个隐蔽些的地方去哭泣一场;但是她觉得那纪念尚没有满足她这悲切的诗情,还要到那个亭子里去纪念一番方吧。她就依着那条一年前曾经踏过的路,曲曲折折向亭子里去。 一桩非常之事竟打了来,她走到那一叠假山边就有一片情语将她骇住了。那亭子里早已有了人而且正在诉说绵绵不断的情话呢,于是当头一声刺心的声音就把她的小腿留住在那藏在葛藤里的一脉清泉的旁边,她的耳朵便直向亭子里飞去。 ——格格格格……——这是灵珊的笑声。 ——再不能这样的时候,一定要害病了,也许还会死哩,你再也想不出我相思你的时候是怎样一个情形,晚上何尝好好地睡过一次觉……这是君达的声音。 ——不用说了,我也是一样的,整整好几个礼拜我的眼睛前只有你的面光,但是我一看见你时又不好意思朝你望,我哪里知道你的意思呢……灵珊的声音。 ——我不是天天要经过那个礼堂去上课的吗?我走到那里总是站定了等你走过来,你走过来时我的心里就跳了,等到你走上台阶时,我就望着你的脚,你的脚拖着一片声音,好像是“我爱你,我爱你”的样子,然而你偏偏不回过头来望我一望,也始终不表示一点意思,还有一次,在那花园的角上,就这单单我们两个人的那一次,我对你说了许多无须说的话,其实我就想把我的意思告诉你了,可是我没有那个胆量,我怕你万一对于我没有意思那我不是立刻会被你嗔怪起来吗…… ——我想起来了,完全一样,我也是那么想的,可是你的面孔那么庄严,做出那种先生的样子,我能够说“我爱你”吗?我只时时在心里想,你是我看见的所有男子中的最好看的一个人,我没有看见个第二个像你一样的,我如何才可以和你在一起呢?而你又是个先生…… “……”那太太已经没有一丝力气,她便坐了下去。 然而他们还是说: ——你还记得“双十节”演戏的那一天吗?那晚上,我真为你哭了一夜,还有去年的几个月中,我往往为了你夜里起来踱步,在露水底下月光底下,也哭了许多次,真的,我一直想着你,从前也是这样,一直是这样,自从看见了你以后一直是这样,自从知道这世界上有了一个你以来一直是这样…… ——谁不是这样呢,我近来上课简直没有一点心思,还有许多同学笑我呢…… 随后那情话越说越多,但是渐渐地低了下去,有一个时候变为沉默了。 忽然又有了声音,只听得有一个人轻轻吁了一口气…… ——我的灵魂都被你拿去了…… ——你叔叔今天不是要到G地去了吗? ——大概就在这个时候动身吧? 那位太太已经不能再听下去了。她已经很昏乱了,只看见自己的影子在清潭里摇动,而一片波纹起来时又盖没了她,她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只听那两条腿自己颤动着立了起来。 第47章 未亡人(15) 十六 原来灵珊的叔叔——那音乐教员这学期中也兼到了别处的课,那地方离这里有七百里路,他只得把两处的功课平分了每个礼拜。礼拜日乘火车到那边去上礼拜一二三的课再回来上这边四五六的课,他到那边去上课的三个晚上,那卧房就空在那里。 那一天三点钟光景,那一位终年坐在门房里喝酒喝得浑身肿胀的门房先生看见音乐先生挟着一个皮包像医生出诊似的直挺挺地走出去了。隔了一点钟,又看见舍监太太异常忧郁地低着头走了进来。又隔了一点钟,君达先生又面带笑容走了进来。再隔了一点钟,灵珊小姐又姗姗地走了进来。那神气真有些非常重大的秘密隐藏在里头,他便有点惊怪了。 这时候君达早已到了卧房里,一阵伟大的喜悦连那卧房也抖索起来。 几个礼拜以来他为求爱把精力耗费不少了,到今天大告结束时许多久蓄着的疲劳一齐发露到外面,觉得有点儿寒战,但是心里的热度却有加无减,似乎那火焰非烧到一样东西之后决不熄灭。 他觉得幸福极了,世界上再没有比这件事成功得更伟大更可惊可叹的,他整个心儿跳跃出欢乐的呼声,他想将要怎样去保护她供奉她犹如得了个价值连城的奇璧一般。不用说他和一般在恋爱热度压迫之下的人一样,决不会去顾虑到一切的了!他异常惊奇这正式恋爱境地中的神奇好比惊奇那宇宙之不可测的一般。 于是他又深深地把这恋爱的经过回想了一遍,那种经过真个是异常的复杂,异常的劳苦,其中又带着多少多少的波折,然而现在想起来也似乎十分简单十分容易的,而现在竟这样成功了,决不是在梦中,刚才在亭子里的情形何等欢洽而心醉,她已经完全倾心于他了!他便低低地喊起来道: “早知如此呀!早已成功了,往时可见我是何等的胆怯!” 他静俟那深夜的来临,及至看见两边寄宿舍里的灯火全都熄灭了时,就混在那黑暗中溜向音乐教员的小院子里来,连他自己也不明白这大胆从哪里来的。 他一踏进那小院落,只见枝叶繁昌,灯光明亮,玻璃窗中的情景一望无余。他的眼睛便灼然向里面烧去。看见灵珊穿着单薄的衣裳坐在窗前,用她叔叔整理仁丹胡子的小木梳在梳她额上的短发呢。 已经没有迟疑的工夫,极急切似的神奇的勇气把他推到门口,腿部就忽然震动起来。 待到他用颤动的手把门反带起来时,灵珊便急速地将窗纱拉上,但是她低低说道: “不能这样,我想了半天,实在不好!”好像很正式似的,她的态度倒反比君达宁静得多。 “总有一天的……”君达全身颤抖着。 “这是我叔叔的房间呀!”她笑了。 “那么到我的房里去好吗?楼上……”他定心地笑了。 “不行……我们坐在这里谈到天亮……” “随你的便……好吧。” 然而君达顽皮而温柔地要求着。 “睡觉也可以,不过大家要分开来睡,不准睡在一个被头里。”她说。 “可以的,一定如此。” 他们就睡下去了。但是结果两条被头的界限破坏了。 “一被头睡也可以,但是不准干大事。”她说。 什么大事呢?这也有效力吗?君达终于蛮横了,灵珊于是呻吟起来!…… 大大的不相同!动机由他这方面出发的情炽由这样一泄之后那滋味是无穷无尽得美不胜收的!君达不禁自己暗自好笑,自己从前受了骗。他连连向灵珊道: “你爱我么!你爱我吗!叫我一声吧!” 灵珊假装睡着而故意摇头道: “不爱!谁爱你!” 这一声“不爱”比说一百个“我爱你”还要动情,君达就重新蛮横起来。……这样做去一晚竟没有一个人愿意闭上眼睛。情话又绵绵不断而悄语低声说起来了: “我觉得世界上再没有比你更美丽的人了,就是那花,那蝴蝶,那孔雀,那宇宙的调和,那一切的艺术……”他的话。 “你才美丽呢,你真是一个漂亮的男子!”她的话。 “我为了你几乎要丧失灵魂了!” “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她的话。 于是关于这爱情剧里所应该有的都表现到了。 然而不知道哪一家人家的鸡忽然哑声哑气连一连二啼着,远近的鸡便群响四应接在后面啼,黎明快要将他们分离了。 怎样难舍难割呀!依君达的意思还要多留一刻,但灵珊迫逼他穿起衣服。 君达到这时候才感到疲乏,精力渐渐地不支,他带着床间的温和走到外面来,一阵充满朝露的晓风吹过来他便打了一个寒噤,就急急走出小院子,往自己房里来。 曙光初动,树木尚有点儿模糊;然而模糊中却清清楚楚立着一个人。这个人的眼睛里装着愤怒的火焰,悲哀的液体,显出万分可怜的样子像幽灵一般伤着君达的灵魂,他自头到脚冷了一阵,便本能的如飞奔了过去。 原来这是小姑母,不知怎地她竟在此处挡住了他的去路。 君达的脑筋立刻清晰了,他骤然计较到种种利害关系,竟有点像前年闹了风潮之后,听见校长喊他去而觉得天也要坍下来的一般。 亏得随便什么大祸患归根结底总有一个结束的方法,第二天黄昏时君达筹备了许多话,壮了若干次胆,强打精神去见小姑母。小姑母泪痕满面,蓬松的头发更显得蓬松,皮肤上刻出历久的悲纹,一个人到了相当年龄的弱点再也掩饰不住了! 君达对于她犯了多大的罪过,他准备来承受一切心刑;可是等到她第一句话发出来时,便释开君达浑身的束缚:她情肠百结般地骂道: “你何必做出这副可怜的样子呢!你还会到我这里来吗?我早知道有这一天的,我不怨你,只怨我自己……” 这种话看来很是厉害其实是很和气的,君达趁此机会就抢步上前,似乎要跪下去的样子也把眼睛抹一抹说道: “请你饶恕我一切吧,这委实是她迷乱了我的心,犹如你迷乱了我的心一样,弄得我失了自主之力了,”如此懦怯的君达倒说出这样俏丽这样聪明,这样沉痛的话来了! 她把君达推开: “我也管不了你的许多闲事,只希望你心上还有我!……”她说不下去了。 君达不禁流出感恩的热泪,重新起了一个切实的新誓。 于是君达从小姑母房里走出来。 夜色异常的温和,将满的月轮正从园角上吐出,透过一层柳丝,把一抹清光射到他的白皙的面孔上。他感觉到疲劳好像贯彻每根神经,已经没有能力去吸受这温和的夜色了。但他恍惚的心情犹还似乎留恋在那床帏之间……他走到金鱼缸的旁边,用冷水向额上淋去,再努力把这恋爱的滋味深深地想了一次。 第二天一清早,一团白纸从他的窗中抛进来,这是他和灵珊昨晚商议好的一个约,他们要到海滨去游玩一天。 一切俱摹仿小姑母,他们缓缓地走到火车站,君达去租了一辆汽车,便向那一年前曾经过走的大道去,疾驶过去。 直到夕阳西下时,那汽车才从原路上驶回来。 然而君达回学校的时候,已经是隔了一天的黄昏时候了。 第48章 未亡人(16) 十七 君达和灵珊的结合既已这样成功,关于灵珊小姐方面的事情,也就略略知道了一点:原来她的家境很有些和君达仿佛,家中除了一个母亲一个妹妹外,更无别的男人,那音乐教员却是她的远房的叔叔,和她们不大发生关系的。但是灵珊小姐却是有志向的女子,她想从这个学校毕业之后,再进别的较高的学校,再研究一种专门的学问,以备将来为妇女界做一点事业;做究竟想研究什么学问,她现在尚没有决定,不过非达到目的是不止的,而且也需要相当的帮助。 不过这些都不是目前之事,他们现在所急于需要的,却是彼此浓郁的爱情,事实的起头,趣味强烈的时候是不能以时间来规定工作的,幸而有一所手工教室躲在花园的一角,与厕所为邻而覆以阴森的绿树,他们到情不自禁时,就到那里去乱接一阵吻。 下午放了学,他们就上外面去。那集合点就在一处电车轨道纵横错落的区处。每每灵珊先到那地方去守候,十分二十分钟之后,君达来了,他们就像多年老友一旦相逢的样子手牵手儿行将去,他是这般好看,灵珊又是这般好看,他的虚荣心不禁依着步伐而跳动,他一面去窥察别人的脸色,看他们是否在涎羡他自己的幸福和自己从前涎羡别人的幸福一般?而结果总很满足的,因为许多人的眼睛同时也总望着他。 他又常常在她的旁边用种种感情去细细地分析她,他觉得她除了那些已经被他发现的好处以外,还有许多说不尽的好处蕴藏着,那就是她的聪明,她的活泼,她的柔和,她的决断,她的爽利,以及……那时候他不知不觉又迷离惝地暗暗把她瞧着,心中赞美起来道: “她真是个奇异的女郎!怎么我以前没有发现她这许多好处?怎么她的好处就这样越看越不尽的?伟大的造物!莫非你把一切的灵秀之气,都放到她的灵魂中去了吗?” 有一次灵珊发现他这种好笑的情形,她有点恼羞起来道: “呸!你还不认识我吗?这像个什么样子啦?” 他便凑得更其接近一点,用种温柔到再不能温柔的声音道: “你是个仙女!你是个皇后!”一边心中暗自立定一个志向,叫自己永远做她的“忠直的仆人”,不准自己稍为违背她而使她发怒。 他又愿意她装扮得更好看一点,虽则灵珊并不一定爱好奢华,却偏要去买一些不必要的东西。他和她常常并着肩头沿那商店里的玻璃柜台走去,拣那价钱不怎样贵而质地却不怎样坏的东西品评着。店伙们看见一位带有女子的先生来问价钱那话语自然来得更动听。他那时候便一点也不顾惜银钱,很大方地从皮夹内掏出钞票,又把那钞票折得极方正的向他们投去,总之只要称她的心,对于她什么都可以牺牲,正好比小姑母对于他什么都可以牺牲的一般。 她呢,也十分顺从他,有许多地方更用她那女性的见识去帮助他,好比是她知道他身体不十分强壮就应该吃些什么补品,对于寒暖上应该怎样的注意,对于修饰上应该怎样的改良,她又替他做了许多零星小物件,她替他缝了一条领带,替他打了一顶睡帽,又替他绣了一块手巾,又替他做了一个枕头套子,那套子上的两个用黑丝线穿织起来的两个字母,正是他和她两个人的名字。 他们就彼此相亲相爱着,让那日子异常甜蜜也异常隐秘地过去,好像那日子对于他们没有穷尽,这种浓厚的趣味也是没有穷尽似的,很快就一个多月过去了。 然而在这一个多月的末期,一种阴险的阻碍却由君达的注意之中逐渐明显起来:那就是他时常觉得那个张慧民在暗中追随着他,像影子一般虽然不来伤害他却令他好生害怕,张慧民似乎很知道他的阴私的,他的背上永永负着他的眼睛在。 这是为了小姑母还是为了灵珊呢?终于在十天以后的一个黄昏时候使他明了起来。那时他正从校门口走进来,迎着那大礼堂屋顶上的一抹残晖在体味那一天的经过的时候,蓦地从亭子里来了一种粗犷的声音: “君达先生!”那声音这样叫着。随后只见张慧民向他走来,带着一个紧张的面孔。 “我很有许多话要对你说,请你今天破费一点儿工夫,就牺牲这一晚的好光阴吧!”他继续说,皱了皱眉棱。 “哦!你说,正是有什么事?”君达突然说,立刻住了脚。 “可是我们须得找一个稍为秘密的所在,因为这是我的私事,同时也是你的私事。” 于是他们来到绿屏的脚边,立在一株柔枝披拂的绣球花底下。 “你知道你这极快乐的时候,就是我极难过的时候吗?”张慧民继续说。 君达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一阵没有道理的慌乱向他袭来:“我不知道。而且所谓快乐,所谓难过的是什么事情?”他的声音就好生软弱。 “不知道吗?这也许是的。但是立刻就要请你知道的。”张慧民说,“你现在不是天天和一个人在一起吗?——这就是我要你知道的话了。”他又说:“不错,她现在正爱着你,可是你要知道她也曾爱过我来的,爱得像现在爱你的一般,然而现在,她爱着你了。我承认,凡是一个人的爱一个人不是第三者所能勉强的,但是一个人的爱人去爱着另外一个的时候又是怎样的伤心,我现在就成了这种人了。我想你一定不至于不知道我和她的关系,你也一定不至于不知道我现在对于你的怀恨,我今天想对你说的就是这些话……” 他竟说出这般蛮横而卑污的话来了,这当然是他由妒忌而生出来的恐吓手段;然而灵珊已经被他说得成了个不知道什么样子的女子了,他侮辱她了。 君达只觉得上颚骨和下颚骨有点发酸,牙齿咬得紧紧地,一句话也不回答他。 那坏东西的卑污的话却越说越凶险,越说越不堪了,那可憎的模样立在他旁边完全是一个无赖汉。 假使是一年以前的君达,遇到这种可怕的人一定吓得什么似的了,可是他现在已经不是个弱者,仿佛暗中有神灵护卫似的,看见前途到处光明。为着灵珊的缘故而受人的攻击是光荣的,为着灵珊的缘故而和人起怨,甚至而于决斗也是值得的,况且这种无理取闹完全是最低贱的行为,纵使说真的为了什么缘故不能在这个学校里存身,也可以搬到另外一个学校里去住,谁稀罕那一间破败的卧房呢!所以他再也忍耐不下去,也拿出些威力来说道: “也许你现在处的境遇是不大顺遂,但是这些不近情理的话也不是你应该说的,即使你这些话都很真,那么也是徒然,你能禁止她不爱我吗?能叫她离开我吗?” 那坏东西并不让步,他看见一向懦怯的君达竟变得这般强顽,就找出几句更其险恶的话来: “索性对你说吧,我的讨厌你倒还不在乎这种地方,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那位太太的事情吗?人家还说她是你的姑母呢!你又有什么资格去爱她?你不是同时欺骗两个人的爱情?你可掩不住我的嘴,你的一切都在我的手里!” 然而惟其他的话来得这样凶险,乃激发出君达的勇气来了: “你愿意怎样做去就怎样做去吧!”他涨红了面孔,睁大了双睛,朝那学生投了最后的一瞥,迈开大步就走了。 然而幸福的事情何以偏生这许多磨折呀!君达虽则摆脱了一时的羁绊,心情到底被那东西扰乱了。虽则他已有对付那暗箭伤人的手段的相当的后盾,而他终竟只希望那坏东西的心地变得和善一点,一如那天在小姑母处得到意外的宽恕一样,把那怨恨忽然消除;因为他自信对于随便何人都没有什么积怨,除了现在为着一个灵珊以外。 竒 書 網 ω ω w . q i δ h μ 9 ㈨ . c ó M 于是他一时又忽然感到小姑母对于他许多格外的既仁且爱的地方,朝那女宿舍的尽头之处望着,只见那窗中正闪出黄色的灯光。他心中激发出感恩的热爱,就一直往小姑母那里去。 那冲突发生后第三天,校长先生就接到一封匿名信,用不堪的字句把君达和灵珊的事情告诉他。 用旧道德的眼光来看,这种私合苟且的事情是绝对不容宽恕的;用新思想的头脑来解释,这热烈的恋爱是极自然而且美丽的。但这两桩绝端相反的道理都不能做校长先生的根据,他只用自己的意思来下批评,他以为这暧昧之事本来极其寻常,但在他这范围以内便成了极不寻常的丑事,他又以为男女同学固然免不了要发生这种结合,但至少也不应该妨害学校的名誉,因为有许多事情在少数人认为合理而在一般人却认为不合理的,他这既是个私立学校,就不能不顾全一般人的舆论。 《男友 完结+番外》TXT全集下载_20 校长便勃然大怒,准备来审判这罪大恶极的案子。 因为灵珊是音乐教员的侄女,便先请他来商量。 “你看这信!这君达太不可恕了,这小孩子专一做这种勾当。去年你说的那笔事情我们并没有和他计较,不想他的胆子越闹越大了!不过灵珊怎么也变得糊涂起来呢?……你有什么妥当的方法?而且也请你公正无私地批评一下看?”他把个大头摇来摇去说。 但是何梦飞一听到这不期而来的消息对于自身却有了一个莫大的希望,他决计来替他们辩护: “这事情闹得太滑稽了。那封信明明是另外一个人的妒忌的证据。我以为他们的恋爱是很正式的,我可以担保其间一些龌龊的经过也没有,而且我正安排替他们证婚呢。” 他这一次的口吻怎么忽然变换了呢?校长先生可又模糊了。不过他倒也因此得到了一个较为正当的理由——可以做事实的后盾的理由,他的怒气就平下去了。 “但是人家不知道正式不正式,我们不能不为舆论计。”他变为迟疑的态度说。 “那你太不彻底了,现代男女的结合无论如何要经过这一个阶段的。”何梦飞一贯地说。 校长先生便由怀疑的态度变为肯定的态度,也决然说道: “我想也只有这种办法,那么你赶紧替他们订婚吧,反正要这样的。” 何梦飞回到自己的房里,一院子绿澄澄的树叶全向他露出稀微的笑容,他把窗子打开,深深地呼吸多时,又在房中踱了一回步,就抱着一个不折不回的志向,用自信的态度拟起他的计划来。 待到他一番心血告终,就有一对替别人打抱不平的信送到章太太的房里。其时她正形容瘦削带病似的坐在藤椅子上,这椅子从许多天之前早由回廊上搬到房里来了。 不过一个多月工夫,她已经变得和先前大不相同,面孔好生苍白,神色好生颓唐,她的心里很悲寂的。她对于君达已经无所冀希,所存者,就只希望君达用外一种方法去爱她,就是那晚上对君达说的“我也管不了你许多闲事,只希望你心中还有我”的话了。 在她这怨愤之余,音乐教员的这封信就被她认为乘人之危的卑鄙手段,纵使那字句美丽得和诗一样,而粗笨的笔迹毫不能得她的欢心,因此,明天通告处就出了一件新奇之事:一封情书高高贴着,信上的上款下款都已剪去,有关系的字句也用墨涂了。于是一连几天,学生们全到那里来打听新闻,而女学生们也远远地侧目而笑着。 何梦飞完全绝望了。他费了一晚的工夫来想那理由,什么理由?自己费了这许多苦心竟得不到对方面一丝一毫的反响和同情,甚至受着无理的拒绝,难道说他这一生中竟不能在爱情中略略占一席地位吗?他于是在那淡淡的灯光之下,对着镜子照看,用哀伤的手抚摸哀伤的面孔,自己对自己发生出无底的同情,心深处来了一眶无际的悲哀,眼中就流出两条从来没有流过的热泪,最后胸腔中忽然又涨满一股没来由的愤怒,自己把自己当仇人而痛恨,拿出锋利的剃刀来,将一撇上唇留了几年的仁丹胡子削去,然后不胜其灰心地,不胜其疲倦地,一头撞到枕头上去。 这就结果了他的爱情! 这些时候黄梅时节又起始来临,连日不住的下雨,湿风吹得到处阴气沉沉。 万事都是连贯一起的君达,正为着那学生的阻碍忧心,这闷人的天气又来得这样的扫兴,其中更有一天,那秋香又毅然决然地,被梅雨淋得湿漉漉地奔到学校里来,比从前越发瘦削越发可怜地想来诉说家中的苦景。 尤其很不凑巧,她来的时候灵珊正在君达的房里。君达一看见她的不堪入目的愁容,好像要把他的面孔撕下来似的,他就赶紧到楼下来。 她说了许多更其愁苦的话之后,重复地述说道: “你这次怎么样也要回来的了,你再不回来我就一天一趟来看你,并且我一定要陪着你母亲来找你了。你与其等母亲来找你,你还是自己回去。”似乎她觉得除掉用这种带有哀求的恐吓话以外,再没有别的话好对他说了。她说了之后,便又很驯服地冒着梅雨回去了。 于是那父亲,那母亲,那病猫,那房子又做出许多使他既推不开又不敢接受的奇怪样子来打恼他。于是他这几个月中的富贵气又暂时消灭下去,于是两年前的旧影又像穷的故友一般悠然来拜访他,于是那连日来春潮怒涨似的爱情就大大地褪了一点颜色,于是种种不满意的诸凡问题就一层一层堆积起来。 简直是最麻烦而最难解决的问题呀!——一直到现在何尝有法子解决过,一直到现在何尝敢把它正式提问过!——他的心中便有老大两个念头矛盾着,眼前切切实实展出两片不同的景象来——一片是许多繁华热闹的街道上载着不少衣服丽都的人,其中又有幸福的青春佳偶;另外一片却是那败落的房子里坐着一对老夫妻和一个丫头,那完全是一派衰颓的现象,和现在自身的享乐是绝端相反的! 究竟怎样的解决呢?他所具的能力只够自己一身作美满的开销,终于求不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如果自己愿意苦一点!——然而那是何等的苦呵!——全个家庭就比较的幸福了!但如果把这些钱分派开来时!——银钱的支离是何等痛心之事呵!——自己就没有什么了!什么人也不理他了!什么事情也休想做了!那么究竟还是决计分一点钱给父母和那个丫头呢?还是硬起心肠来独自享受呢?他终于很痛苦地没有摆布起来。 全靠人们的利己心常常陪伴着良心,而虚荣心又老是钉在利己的后面而亘在良心的前面的,所以他终究把那后面一片衰败的印象索性让它衰败去了。尤其最有力量,侥幸得很,父亲对于他的印象更坏,他就很可以把许多罪名推到父亲身上去,那老东西不是想用门闩打他的吗?那真是野蛮而且可恨透了!还有一点父子之情吗?而且,刚刚从秋香口中听得来的,母亲要上学校里来责问他的一番话也很凑巧,很可以认为这是她想故意来捣毁儿子的面孔的。于是他说道: “这吃鸦片的东西应该吃一点苦!他没有在我身上尽一点力,我也不能供养他!至于母亲,那是他的妻子,谁的妻子谁养活!” 那理由似乎尚不十分充足,他再补上一句道: “现在的人都是自立的,每个人都有相当的享受,反过来说,假使我要他们来养活,他们又把什么来养活我!” 因为良心还有点儿责备他,他又转了一个较为顾全大局的念头道: “如果一定要那样,那么暂且等半年吧,也许再能够多一些收入,就很可以给点他们了。” 他这样才把那问题解决了。他望着窗外一阵阵潇潇而下的大雨,对着人家房顶上飞散着的雨雾,继续去希望那天气赶快晴起来,好让自己和灵珊到一个什么地方去消遣。幸福仍然没有离开他,仍然还给他了。 那一方面,校长先生犹还记挂着他们的事情,他深以为音乐教员是灵珊的叔叔,以长辈的资格去替他们订婚最合理不过,时时催促他去替他们订婚,免得再闹出意外的笑话,坏了学校的声名。 音乐教员便只得如“鸟之将死,其鸣也哀”般的,自然而然地由十二分的嫉妒之中迸激出十二分的慷慨,索性想做一个光明磊落的人,就真的取着严肃、郑重的态度,替他们一对小情人儿订婚。暗藏在他心底的最低的感叹是:“幸福也许就是不幸的根源,看他们将来怎样的快乐!” 那学生的一番破坏反而成全了他们,本来诸凡事体长此下去也终须一个正当的结局,君达就按照新式的老习惯,打了一枚嵌有玲珑小心眼儿和自己名字的金戒指,套上灵珊小姐的指头。 第49章 未亡人(17) 十八 全校的人知道君达和灵珊订婚的时候,正是天气晴朗起来的时候,许多手续都已告成,再没有别的阻碍来阻碍他们,那仿佛已经结了婚的夫妻生活便从此开始。许多人羡慕着他们,他们也深知人们对于他们的羡慕。光阴就在这羡慕中变换起来。 或者因为天气转变之故,也或者因为过于繁忙之故,君达素来睡眠不安的病态忽然增加,近来很有连宵不容易安眠的时候。为着这病态君达很焦心,灵珊也替他着急。有一晚上就由女宿舍那边的金二嫂送过几十个鸡蛋糕来,说是灵珊小姐给君达先生做半夜餐的,搁在间壁房里的桌上了。 鸡蛋糕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呢?那房里的一位先生便分做三晚把它吃了下去,又何曾料到来势这样的凶狠呢?第四晚上君达先生一上楼就到处寻觅起来: “鸡蛋糕!鸡蛋糕!”那声音一直从那房里透到这房里来。 “不是那四十个鸡蛋糕吗?我吃了!哈哈!”这边的先生回答。 “你凭什么偷吃了我的鸡蛋糕!”只见那彼此相通的门砰的一声向墙上出击,又像人家烧毁了他的衣服一样,怒火在君达的咽喉中燃烧着了。 “这是我不知道是你的夫人送给你的,所以我吃了,明天我赔给你吧。”这边的先生说。 “不行!你非把那原来的还我不可!”君达愤怒地摇着头,面孔分外涨红了。 “那么叫我怎么办呢?难道吐出来给你吗?”这个声音无可奈何地回答。 “无论如何,那鸡蛋糕是不配你吃的!”君达由怒极而声音颤动。 “吓!鸡蛋糕又是什么东西,我吃了便吃了!”那个声音也由怒极而颤动。 “这就是你的话吗?” “是的——为了那几块鸡蛋糕!” 忽然地,君达的眼睛发出锐光,箭也似的向一面镜子射去,迅速地,那镜子上的水银玻璃便水也似的在楼板上飞溅起来。 “你也不必赔了!”他的声音有点嘶哑,同时混在碎玻璃的声音中。 本来一个邻居已经因衣服之故绝了交,这一个邻居因此一来也和他生了无穷的怨恨。他为稍消心中之恨起见,便把那扇彼此相通的门用张书桌来抵住,表示永远不相往来。 受了这样一种气苦之后,君达便真的病了起来。 他现在身价似乎更其增高了,所以一切的痛苦对于他倒也显然是幸福的表示,既有小姑母,又有灵珊小姐,更有那位当校医的朋友,差不多一礼拜之中,有两个女人和一个医生轮流走到他床面前去。一切汤药俱归小姑母料理,灵珊小姐却终于因为怕闻见奇怪的药味常常只能坐在窗口陪伴他。 然而究竟是什么病呢?只见那医生有几次凑到君达的枕头边来说道: “你应该好好的养息呢,而且痊愈之后也要当心。” 君达便觉得真的身体虚弱不过,无力地点了一点头。 他这病的日子并不短少,待到渐渐复原的时候,暑假快到了。 暑假中,炎炎的夏日把花园的树木染得郁郁苍苍。许多学生,许多教员都已回去。校长先生和太太到M山上避暑去了。音乐教员也搬到外面去了。只剩下君达和小姑母和几个无关紧要的人住在校里。整个学校终日静得像大厅一般,每天,园角上,时有辘轳哑哑之声,是门房里的几个佣人常常去取水浇抹身体,吃不起冰淇淋、汽水的他们,只好用井水来消消暑气。至于那陈妈,洗过衣服之后,就掇条长凳到那绿屏底下去睡觉。 灵珊小姐因为自己的母亲的身体不大健康,暑假中不大到学校里来。 君达的不成样的家庭不敢让灵珊小姐去走动——他早已对灵珊说他已经和家庭脱离关系了——他单方面到灵珊的家里去。 其实灵珊的家里也没有什么富庶的现象,一宅半旧的房子五十年以前就建筑在孔庙的间壁,门口两棵大柏树森森地盖着那房顶,那旧房子里就住着灵珊的母亲,灵珊的小妹子,和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妈子,以及灵珊自己,男子是一个也没有的。 君达天天往这棵大柏树底下来,去那扇旧式的板门上敲了两下,那个老妈子就来开了门,随后,他就看见了灵栅,看见了灵珊的母亲和那小妹妹。 灵珊的母亲也快有四十岁了,是一个瘦削的妇人,她的风采近乎小姑母,而她的感伤的表情又和君达的母亲相仿佛。君达一见到她时,就想起了小姑母,想起了母亲,他常常暗暗地想,把这三个妇人比较起来,也不知道她们究竟哪一个的命运来得好。 灵珊住在一间小小的厢房里,里面背墙有一张小床,披着洁白的被单,靠窗口是一张马鞍式的桌子,放些应用的东西,和桌子正对面,沿墙而立的是一副茶几靠椅,茶几上供着一盆鲜艳的“月月红”,“月月红”的上面便是一个小小的镜框子,里面装着灵珊亡父的遗照而灵珊的一张小照片就嵌在那框子的一角上,当此夏日,和合窗大开着,西南风拂拂吹来,把悬在帐钩上的一条不知道做什么用的,杂包的丝绦飘起来,向那镜框子轻轻打去。 他们便一个钟头,一个钟头坐在那厢房里,便来低低谈笑着,想出种种事情来消遣着,计议君达以后怎样进取的事情,计议灵珊应不应该升学的事情,并且计议将来如何结婚的事情,即是说计议一切幸福的事情,直至太阳落了下去,院子里两盆荷花的叶子的颜色变成暗绿色的时候,就走了出来,无论拣一个什么地方,去受纳一点夜晚的清凉。 但是因为过于亲昵的缘故,彼此反而添了些无谓的疑忌,君达便有时觉得灵珊渐渐地有点儿变更,她的聪明似乎是任性,她的活泼似乎是放荡,她的柔和似乎是虚假,什么事情均有点不肯服从他,什么问题都有点和他相左的意见,即如上次订婚时用的那个戒指,她也说这不大有式样,假使按她的意思说是完全不中意的。 便是灵珊方面也有些这种情形,她偏生会找出他的许多缺点,说他的漂亮是近乎女性,说他的温文是一种懦怯,并且常常用暗示嗔怪他不见得是真心爱她。有一天晚上君达因为疲乏没有陪她出去,她就说道:“你若是真的爱我,那么为什么不陪我到跳舞场里去呢?便是你自己不会跳舞,难道也不能去喝一杯咖啡吗?” 因而有一次,便为了一件极其微细的事故,反目了一次。 其时也是很炎热的一天,一点钟的时候君达就到了那厢房里,房中的郁热实在闷人不过,君达更经不住热气的攻击,就要和灵珊一同出去吃冰。 “何苦来?闷在家里坐,不如去吃一点冰再说。”他说。 “你也不看看天气,这时候出去不怕晒黑了皮肤,让太阳斜一斜出去不好吗?” 穿着薄纱衣服的灵珊并不怕热,她懒懒地躺在床上说。 “我知道的,你是想买一把伞!”他说。 “这都是你说的话,我倒不在乎买这样买那样的。”她说。 “何尝不是这样呢,上次买手巾的时候,也说不买不买的,现在呢,你自己看吧,用掉了几块!” 实在君达的话语中并没有含着多少嗔怪的意思,可是灵珊忽然有点着恼起来。 她随即把一块丝巾向君达抛来,用怄气的态度说道; “我也不稀罕这种颜色,你一起拿去吧!” “哈!你常说你的眼光和我一样的,这种地方就显出分别来了!你说你不稀罕这种颜色,我才真正的不欢喜那种颜色呢!”君达说着也有了几分气。 “好吧,你是有眼光的哩!这又是什么样子呢?那带子跷起了像个什么东西!”灵珊就跷起一条腿来,把那皮鞋直指到他的鼻尖上。 “天哪!我的小姐!这还不是好样子,许多外国女人都穿着的!”他说。 “我是中国人,不是外国人!”她就坐了起来。 “无论如何,这清清楚楚的总比那花花络络的好!我真不知道你们女子是怎样个头脑,所以我常常说的,女子无论哪方面总比男子薄弱,那如这鉴别力,也是很不行,很不行的!”本来极小极小的问题,君达忽然牵连到两性问题上去了。 但是灵珊不觉愤怒起来: “你真是一位使一切人佩服的男子呀!你怕我不知道许多学生都在佩服你吗?因为大家都佩服你,所以才到黑板上去写起字来呢?”她就一口唾沫吐在地板上。 这句话真说到君达最弱的弱点了,本来对于上课没有一点自信力的他,听见自己的妻子竟这样挖苦起来,胜如一个小锥子刺入了他的坏疮一般: “啊!你这样说起来,当初何必和我好起来呢!”他立起来了。 “是我来找你的吗?……我的青春被你摧残了!” “啊啊!你……我的呢?” “你去问那太太,你的亲爱的姑母!” 大粒的汗珠不禁从君达的额头上滚下,君达的眼睛圆睁着,他的筋肉紧张着,似乎要扑过去掩住她的嘴…… 忽然别一个屋里发出声音来: “灵珊!你不让我好好地睡一回吗?吵些什么呢?”这是灵珊的母亲感伤的声音。 但是他们越说越响了。 一个瘦白的妇人便忧忧地走进来,扶着关门框子道: “唉!你们真是何必呢!三天两天地,又何苦这样红头涨脸的,灵珊!……”她不胜其忧伤地,她实在经不起这种不和睦的声音的打扰。 “你看他那样子!”灵珊从床上跳下来,指着君达对母说。 “对了,你看她成了个什么人了!”君达也指着灵珊对岳母说。 那时候君达再也不愿意在那厢房里多留一刻了,炎热已被他忘记,吃冰也被他忘记,犹如往时受了父亲的责罚一般,倔强地摇了摇头,抢了一顶帽子在手道: “好好!就这样吧!”就大踏步走了出来。 走到街道上,两腿竟气得战抖起来,好像小孩被鱼骨头梗了喉头似的,说不出的苦处涨满在胸膛,踉踉跄跄地,朝学校里走,不知道西风早已吹了多时,黑云漫上半天,地皮上卷起了一阵沙灰之后,不久之间就有几粒大点子雨洒下,密雨就接着如同奔马而来,他才想起了头上的一顶草帽——这草帽被雨一淋就完了——急急跳进一辆车子,怒声喊道: “走!”方始平了一平气。 回到学校里时,小姑母正在等他来吃晚饭,见了他那异样的神气,很担心地说道: “又遇到什么事了吗?你这两天气色不大好看呢!” 君达恨恨地回答道: “这可恨的天!这可恨的雨!”就拿起筷子来吃饭。 但是小姑母很不放心,叹了一口气。 第50章 未亡人(18) 十九 争端就是那样经过的,但是因为来得既是那般突兀,去得也就很爽快。那一晚的雷雨下得异常暴急,到天明时才渐渐地停止,当那暴雨停止时,君达的恨气也渐渐地平静了,他归根结底还是怪自己过于急躁,所以才引起她的反感,明天的下午,他仍然到灵珊的家里去,在那厢房之外,起初是大家还有点儿含恨,后来就变为害羞,等到一滴宿雨由檐头上落到君达的项颈里,他因吃惊而做出一副怪面孔来之后,灵珊止不住笑将起来,于是一切又都照常了。 一切照常之后,过不到多少日子,一个半月的暑假早已满期了。学校里也一切照常而开学,许多人也一切照常而上课,日子也一切照常而变换起来。 很快地又过了一个月的样子,其时嫩弱的树木的叶子已经在渐渐地发黄,寒凉的秋风把炎暑吹得一天比一天淡灭下去的时候,学校中各方面的空气中,猛然又有些不宁静起来。教员宿舍中没有什么特别的现象,两个学生寄宿舍里,便常有人成群结队地,在准备什么事情。 神奇的空气一天比一天浓厚起来,一直浓厚到离中秋节不远的一个礼拜,就正正式式显露出一个绝大的风潮,当天,膳厅上首先闹出一片巨雷似的碗盏向四处摔的声音,作为那风潮的先锋。 这一次的风潮和上一次的风潮有大不相同之点,上一次的风潮是几个不平的教员煽动出来的,这次却是学生方面自己凝结起来的。上次是教员受到不平等的待遇而想利用学生来加他们一些薪水,这次却是学生窥破了校长的恶意,简直真的要来监督学校的财政,胁迫经济公开了。上次的风潮是还比较的容易收拾,这次却难于抵挡了! 在这种性质的风潮中,全校的人自然而然地分为三派:学生和校长,职员相对着立为两派,教员便居于中立的地位而自成一派,学生和校长是针锋相对的,而教员却只好处于调解的地位,然而怎样调解呢?其觉得应该调解者还远不如袖手旁观,所以一个个都暗自希望那风潮能够延长一点,以便对于学生方面既可以不上课,而对于校长方面却仍然可以索薪水。 然而这风潮却独独使君达先生感到一层苦恼了,因为他们一个夫妻体团本来兼有两种地位的,现在呢,那种地位更明显地划分,君达先生顶着留校生的资格,不得不倾向于校长先生的一面,而灵珊小姐却偏偏不肯体谅他这一点苦衷,出人头地立在学生的一面。 也就因为她的美丽,聪明和能干以及种种胜人之处,她竟被女学生方面举为代表,走来走去当着大众演说的是她,到男学生方面来接洽的也是她,和许多教员和校长先生辩论的是她,印传单,印宣言书,终日在临时设起来的学生事务所里奔走的也是她。 校长先生早已面色发青,丧失名誉和财产的两重恐怖围困着他,他想救济这个危难犹如救济他的性命一般。第一着,去运动少数的学生;第二着,去敦请有名的律师;第三着,去请一班名人和校董吃饭;第四着,再和学生来辩论。 君达很明白自己所处地位的危险,知道自己快要变为校长先生的仇敌了,当那风潮最激烈的一晚,别的先生都无关心地聚在房中去预先窥测他们两个谁胜谁负的时候,君达却独自骑在卧房中的窗槛上伸长脑袋朝那大礼堂的各个窗中遥遥望着,见那四盏大电灯燃烧着的下面,正有许多脑袋在潮也似的涌动,嘈杂的声音,嗡然发散在远近的树木之间。 “哦!……”一时那声音忽然涨发起来,许多脑袋由窗中门户中一挤而出,再挤过那树木,那小路,向宿舍中奔去。 “格格格格……”于是他又听得他这梯脚下有了尖利的笑声,灵珊小姐由会场中走来了。 “今天简直笑死我了,那密司脱刘真会说话,把校长钉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她一上楼便笑着说。手里犹还捏着一把纸。 但是君达的面孔忽然丈夫气概地庄严: “我看你很不必加入他们的团体,有了这么许多人,还争你一个吗?”他带有教训的语气,想叫她领会他胸中的苦衷。 “谁不知道你的意思呢!你是怕得罪了校长!”她的一团兴致被君达打破讥笑地扭着头来说。 “那倒并不是的,我以为我们很可以省些力气。”君达忽然觉得有点儿内惭,便改了改语气。 “省些力气?大家都省些力气,这事情又有谁来干呢?”她的语气更壮,争执地说。 “你以为这闹风潮是极应该的事情吗?”君达开始有点恨起来。 为了这风潮他们夫妻间已经起了几次争执。 自从开了暑假她差不多变得很任性的,无论什么事情她总有独特的见解去对抗君达种种的主张。君达保持着隐忍的态度,就是一种男子对于女子应该稍让一步的宽恕的态度,每每一番议论之后,他的声音便逐渐低下去而终至于缄默了。这一种的状态在他这方面以为是最漂亮的,免得和一个女子争喧的态度,而在她一方面却以为他完全失了男子的毅力,什么事情都是毫无主意的,所以那近乎轻视的话:“你知道什么!”“看你去作吧!”从七月里起便常常被她说出来,君达哩,却还是彻底的让步,常常做出“是的,我的确不知道!”“行,依你这样!”这一类自认吃亏的叹息。 然而为着这风潮,君达因为二年之前之冬的印象感受得太深,所以虽然每下一次忠言辄受一次轻视,而那聒噪的言语,仍不免从他的肚中漏出来,所以他今天还是照样的说。 “你以为这种风潮是极应该有的事情吗?”君达开始有点恨起来。他仍然骑跨在窗槛上。 “什么这原来是不应该的事情!难道校长的压迫手段,刮削学生铜钱的手段是应该的吗?那教员的腐败,职员的卑鄙,一切章程的无理都是应该的吗?学生是应该拿了父母的钱来填他的欲望的吗?”她把手里的纸直投到字纸笼中。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做得很生气地说,诘问她的丈夫。 他们于是又照样争执起来了。 然而这一次的争执君达又照样的输给他的妻子了。灵珊的声音更其高起来: “你这个人可谓一点丈夫气概也没有的了,胆子简直小得和老鼠一样,什么事也做不出来的,照你这样子,你就算了吧!”她大肆攻击地说。 君达骤然觉得没有对付的话了,他用手巾擦一擦鼻端。 “我不过是免得许多麻烦,其实我从前也闹过风潮的,因为自己闹过风潮,才劝你不要去闹风潮哩!”他终于想出这句话来,于是就决定再不去和她作无益的辩论,仍然保持那免得争喧的态度,作一声自认吃亏的叹息。 不过他知道事情已经很不利了,他只得准备去受校长的埋怨。 又是不出他的所料,这样很不安地过了三天,到第四天的晚上,校长便有一张条子来请他到公馆里去谈话。 二年前的故事又重新演起来,他自从那时候起便打算终身再不踏进校长的公馆的,如今为了妻子的缘故,不得不再去走一趟。 校长的书房里的情形也和二年前的情形一样,红纱罩的电灯照满着四壁,大写字台油晃晃地亘在中间。当他进去的时候,只听见校长说道: “真没有法子的时候只有那样办了。” 庶务先生的声音接在后面说: “一定请他们来弹压吧,顾不得许多的了。” 等到他一进去时,那两个人的声音便寂然。于是君达觉得很寂静,觉得全部的空气归他一个人在负担着。 究竟他现在的资格老了一些,校长再不能把二年前待遇他的待遇待遇他了。稍为把坐在大交椅上的身子动一动: “你请坐。”用手指着一张沙发。 君达也就开始敢去赏鉴四壁的琳琅。然而他自己觉得可恨得很:就是他以为照现在的境遇很可以不怕惧校长的了,却不知怎的他的心又在懦怯地跳起来,校长对于他的威力仍然是那般大,校长的仪表仍然是那般硕大非凡,仿佛比他大了几十倍。 “并没有别的事,我很不满意灵珊。”校长说。同时由他后面一个门中露出一个漂亮的脑袋,是校长太太在张望君达先生。 君达生恐校长的话越说越威严,而校长的话却果然越说越威严,直至后来,似乎他已相信君达明了其中的利害关系的了,便忽然和气下来,改变微笑的样子: “你哪里可以容她这般放肆呢?她既然是你的妻子,你就有监督她的权利,你不能摆出丈夫的架子来吗?”这样替君达设法似地说。“我倒总处处原谅别人的,不想别人处处不原谅我,总之他们这种不守规矩就是自己吃亏的地方,他们求学时代不能守学校的规则,将来到社会上去还能守法律吗?”他再极仁厚地表示自己的心迹。 《男友 完结+番外》TXT全集下载_21 “他们都是无理取闹。无论如何都不应该这样的。”君达很小心地附和起来,一面知道很可以不必再坐下去了,“总之我去劝戒劝戒她。”这样自己对自己似的说了一句,便做得有所斟酌似的立起来了,他走下楼去了。 但是他一走到马路上觉得自己太受冤屈了,他勇猛地回到学校里,正赶上那个铜钟在空中放肆地敲着,学生们又起头在大礼堂上闹起来。 只见灵珊小姐捧着一具印刷的器具从菊花盆之间横过来。 “你知道校长今天对我说了什么话吗?”他急速地赶上一步说。 “我很知道的,然而他也快完了!”她狡猾地说,一边因为难于长久支持那印刷器具的分量,便又向着别一堆菊花盆中走了去。 他怎样去责备她呵!她现在几乎和校长先生一样,自信力很强的呵! 于是君达仍然懊恼地朝她的背影望着,及至她消没到宿舍里去时,才看见那边的墙头上贴着几条纸,写着“改造某校”“驱逐某某”等字样,原来这种示威的口号已经由校中一直张贴到街上去了。 然而在学生们尚没有闹出什么结果的一天,初冬的朝日把花园中正在凋落的树木煌煌照着的时候,有一队兵士把学校围困了起来。一面红旗插在绿屏的中间趁着微寒的北风飘晃,大门口,便是两条银鱼般的刺刀竖在两套灰色衣服之前。 “不准一个人进来,不准一个人出去,断绝他们的食品!”这就是这种大围困的大主旨。 “这是校长不爱脸的压迫手段啊!这种从来没有的凶残而丑恶的压迫是可以叫全国学生响应起来的啊!”学生们这样热烈地恨声地喊起来。 可是事实的确是如此,这种压迫真个是丑恶,然而也真个凶残的,已经不让他们有发传单的能力,已经不让他们有开会的余裕,在这种饥饿的无声无色中,那风潮便随着那面大红的旗帜送到司令部里去,兵士们已经不必和学生们互相仇视了。 “一个捣乱一个开除,十个捣乱十个开除,全体捣乱全体解散!”这便是校长先生最后的宣言,也是结束这段文章的句子。 于是那劣等的学生们只得暗中去烧毁几具床架子,去敲碎几片窗上的玻璃,再去等待寒假的来临,回家的乐趣。但是教员们很忧愁,因为在放假之前还要重新每天从房里出来上掉两个礼拜的课,这是每个学期应该有的结束。 幸而寒假不久就到了,和煦的冬日,照得一切很是和平而悠久。 第51章 未亡人(19) 二十 寒假中被君达听见一个极坏的风声,说是校长要开除几个惹祸的学生。而且也要辞退几个不负责任的教员。 谁是惹祸的学生?谁是不负责任的教员呢?君达不禁暗暗吃惊而至于微微战栗,天天到灵珊家里来。 灵珊正忙着织一条红绒的围巾,这是预备新年时候穿着的。她对于这次的风潮心中尚带着些未烬之火,她把这次的失败俱罪归于男学生的没有团结力和缺少胆量,她说:“如果大家能够坚持到底那校长利用军阀的手段也无可奈何的,”她又以为:“如果当时有两个有胆气的人闯到校门口去,那兵士们一定不敢真的动武的。”因而她又轻视一般普通的男子,几乎每个男子的怯弱之处有时竟和君达一样。所以这几天她又另外忙着一个妇女什么会,当君达去的时候,她屡次叫他去托朋友替她们做一篇宣言书。 谁又保得住那风声一定不会实现呢?在这样暗暗吃惊而至于微微战栗的一个严寒的冬夜,君达又不得不第三次去拜望那书房中的红纱罩电灯底下的油晃晃的大台子。因为灵珊果然就是惹祸的学生,而他就果然是不负责任的教员。 校长先生何以这样没有知人之明啊!然而他已经预好两条办法等君达选择,就是:“假使君达愿意继续下去,灵珊一定要开除;假使灵珊不开除,君达便不必在此地上课。” 这问题就板着面孔闯到他们的幸福中来,正好像那凝结在和合窗上的薄冰一般,当他们对着一盆炭火坐在小厢房中商量的时候。 起初是,幸而君达现在不完全依赖这学校的区区的薪水,所以他甘愿少一部分的收入,等那边一个学校的聘书继续送来时,便辞退了这边的课,免得受校长的侮辱。但是后来灵珊却有了个本来很不必在此地求学的理由,因为这学校既已如此腐败,早就应该换个学校,既已闹过风潮,就不必再在这里上课,况且这半年中她屡屡接到朋友的来信,告诉她说她们那里很有不少极好的学校,似乎一个一个开着大门在等候她进去报名似的,所以她决计不肯让他们夫妻对于校长有所乞怜的样子,简直自己就脱离了那学校。这却是一个最好的意见,因为这样的时候在君达的收入上既没有损失,在灵珊的学业上也没有损失,他们便采取了这一种计划。但是首先却有一层小小的困难,就是要筹备灵珊的学费,不过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君达就只得打算先用掉一个半月的薪水,而灵珊自己也可以筹备一些。 “只要你去弄一百块钱,其余的我自己来料理。”灵珊这样轻快地说,于是他们等待过年了。 这种宁静的等待并不烦心,等到那条红绒围巾快要告成时已经到了除夕,等到除夕过去时,新年便过得更快了。 然而坏运气却在暗中埋伏着,另外一个学校因为君达半年中缺课太多,已经失掉继续下聘的念头,当那医生极为难似的把这层话对君达说的时候,君达犹还在小姑母的房里吃“元宵”。 谁又料得到运气的变起来竟变得如此之快啊!可是时候已经到时候了!要是没有一百块钱,怎样去安置灵珊呢? “只得同她商量了!今天晚上。”他只得这样想。 “你能够替我设法这一百块钱吗?尽两个月之中我一定还你。”他这样商量而又央求似的对小姑母说,其时正是晚上,炉子里的红煤逐渐变成蓝色了。 然而叫他好生害羞,小姑母竟没有能力答应这个数目。 小姑母不是很有钱的吗?她的钱到哪里去了呢?便是她自己也不十分知道,银钱是个亲外的精怪,放了出去便永不回来,她一直觉得这般不富裕得可恨的。 君达便忽然把小姑母好生恨起来,他这怀恨起先是毫无一点理由,但是一恨之后却觉得很有理由,觉得应该恨的了。 何以往时不肯节省一点呢!何以往时不去交接几个朋友呢!何以自己不能像一般善于活动的人一样,有挪移经济的能力呢!像一个向玻璃窗上撞去的飞虫一般,八天之内他异常地忙乱,只希望所有认得他的人都慷慨一点,因为现在已经到了自己不能不在此地上课,灵珊又不能不离开此地的地步了。 结末幸亏朋友之中也有不完全吝啬的人,那医生便来担任了这款子,不过他屡次在谈话的最末一段说他这也是从别处挪腾过来的,为着君达的缘故。于是君达惭愧地定了心,望见窗外的电线上,歇着一只鸽子,而白云正在它的后面快乐地浮动。 到了灵珊动身的日子了,这正是阳春渐展的一日,不过空气中带有一层薄薄的阴霾,日色不十分干燥。君达和小姑母同到车站上去送她。在汽笛的一声长叹中,在许多人别离的叮咛中,他们也这样叮咛着离别起来。 “你一到那边就给我来信啊!”君达立在月台上说。 “你时常去看看我的母亲!”灵珊俯在车窗上说。 “路上自己当心一点,那两罐食品一罐是桃子。”小姑母立在君达的旁边说。 “我自己还买了一瓶咸的东西呢。”灵珊回答小姑母。红绒围巾在空气中扬起来,灰黑的煤烟把她的面孔盖得模糊了。 这是人生免不了的别离呵!幸福能够永永随着人们吗?伴侣能够永永不分离开来吗?小姑母不禁有点伤心。有三四次用手巾去擦眼睛,仿佛想止住由里边流出来的悲泪,对面月台上突然把一片强烈的灰白之光照到她面孔上的时候,看见飘在她耳边的头发,确乎很有几根白的了! 然而君达的心理却有点不近常情。一直到今天,当他和灵珊相亲相爱的时候,他每每想到若是有一天他要和她分离,尝那悲酸的分离的滋味的时候他一定会如何的感动而伤心,灵珊也一定会如何的感动而伤心,彼此一定会互相拥抱起来,流出热烈的眼泪,而酿成一种悲而又美的诗情的!然而现在,竟是一点也不如此,灵珊是感动得很平常的,他自己哩,更没有什么感动,没有什么伤心,似乎他们惯于这样分别的一样,这何其来得这般奇怪呀!难道说他因为多了一点经验之故那感情便不容易激动起来了吗?难道说别离的滋味就来得这样漠然的吗?他自己很不明白为什么道理,当那微温的东风向他后颈上扑来时,他只感到一种散漫的疲倦。 不过这种散漫的疲倦倒也另外有一种滋味,原来当时春的气息已经散布在四野了,君达和小姑母由那月台上抄到那田间小道上去走着时,太阳光正从薄云中射下来,照得田野中斑驳而且鲜明,君达便忽然感到自然界有一种超人类的异乎寻常的明媚与艳丽,他又觉得这种明媚与艳丽,似乎有一年多和他隔绝了。 他向空中吸一口清新的空气,为着灵珊以后的费用,为着要还那医生的款子,决定来节省他的生活,一个钱也不准多花。这学期校长先生已经加了他十块钱的薪水,他便看得这十块钱虽然薄少,然而几个十块钱相加起来时也便成了一个巨数。 第52章 未亡人(20) 二十一 灵珊于是乎走了!春光也跟着来了!而君达便从此正式成为一个有负担的人了! 这一次开学直挨到二月中旬,这是校长先生的主意,为的是要改变各种办法,还要更动一些教员,在事实上非挨到这时候不行的。学生们早已忘记了别人的过失和自己的过失,仍旧兴致匆匆一个一个把行李送进来;其中只有一两个较有志气的人,也一半因为不受家庭的挟制的,真的进了别的学校;可是这方面并未因此受到一些损失,那一片兴旺现象,仍然和花园里的花木一样欣欣向荣而开放。 去年闹了那么一次风潮而仍旧得到这种好结果,校长先生惟恐蹈旧辙起见,每个教员都增加了薪水,便是君达先生也受到了这种普遍的恩泽,他从此可以实实足足拿到四十块钱。不过功课自然比从前更其繁忙,那一张本来几乎没有空白的课程表,到这时候便完全填满,而并且结结实实贴在墙上! 撙节的起头不免十分困难,纵然他是苦出身,撙节的习惯从小就养成,但在一年中随便用惯了钱之后,收入又骤然减少了十分之七,况且又正在和一个可爱的妻子骤然离别的寂寞中,又没有人时时在旁边来安慰他,又不能时时到可以享乐的地方去作适宜的解闷,所以那情状正有点像一个中落的人家,骤然要去过着贫苦的日子一样的。不过,好在这些在他现在看来完全是为了一个灵珊,而灵珊又诚然是可爱的,这惟一的信念暗中给予他多少的勇气,就不和从前一般去过分埋怨命运,埋怨别人,埋怨工作的痛苦了。他想自己把自己放在循规蹈矩的道路上,抱定坚忍的精神,再抱着或者还有别的机会的希望,即如那医生或者还能介绍一点别的事情给他,别的朋友或者也会给他以很好的机运,校长先生或者又会有鉴于他的忠诚而额外加他点钱,他便没头在一切顺从之中,一种禁欲主义之下,六个钟头疲劳的功课凑满他的一天,六个疲劳的日子凑满他的一个礼拜,他起头一点也不怨恨,反而有些憩蜜的安慰,礼拜日,他便等候灵珊的来信,这是他们约好的,把那来信深切地读着,再去支配银钱的出入。 妻子那方面,自然也不和他的理想抵触,半个月后,她就来了一封很长的信,告诉他在分别以后的一切经过,到一个新地方后所免不了的感想,也说起这种骤然的分离使她难堪,她现在比从前更加怀想着他,又怨恨那从前的日子何以过得如此快,后来的日子又何以过得如此慢!所以她近来日间便有许多的感慨而夜间便有许多的幻梦,一言以蔽之是她爱得他厉害,因为他爱得她厉害,她对于她很忠顺,因为他对于她太忠顺的缘故。 君达一接到她的信,立刻回复她。他更加写得长,写得动感情。从前因做日记而锻炼出来的文章,好像竟是为现在写情书而预备着的。这些绵绵不断的话从前常由两张憩蜜的嘴巴互相传说的,现在写起来时却尤其新鲜而浓厚,在成行成段的抒情句子的后面,他方把撙节的计划告诉她,也劝她要撙节一点,不要和从前一样作无聊的消费,因为他们将来势必要形成一个快乐的家庭,而家庭的根基一定先要筑在撙节上。所有这些话语,自然免不了带些小气派,但因为写信总要比说话直率一点,每每有些说不出口的话是可以借笔端吐露的,所以他终究把要说的话都写上去了。 然而小姑母方面却仍其愁苦,虽然灵珊远远地离开了君达,而她也仍然好像一样是远远地和君达离开着——回想起来,自从到这学校里来以后,这是第三个春天了!因为有了第一个春天,所以她才和君达爱好!因为有了第二个春天,所以君达才抛弃了她!这是第三个春天了!那春天,不失其旧日的繁华,不失其往日的富丽,开出窗来看,花是那么流红,叶是那么滴翠,鸟雀是那么争鸣,虫豸是那么跳跃,这一片如火如荼的造物刺绣出来的锦绣,还能在她的心镜上映出一些鲜明的颜色来吗? 已经是不能够的了!自从君达的心明显地离开了她,起初是,愤怒得几乎破裂了肺腑,继而是,灰心得几乎冰结了血管,后来,心灵中又有了自惭的反省,忏悔的心思,她只能过着自譬自解的日子,自怨自艾的岁月了! 她放弃了一切无谓的交际,减少了一切的兴味,她的心地是灰暗了!她的意思是颓唐了!她看得世界空虚了!她感到命运残酷了!那光华的天地,在她现在看来直是个烦恼的蜜网,然而,啊!来日方长,她正要慢慢地去咀嚼那烦恼的滋味! 她的生活变化了!变得凌乱不堪了!她感到寂寞的真味了!她觉得被一切人所抛弃了!她觉得自己是人们中剩下来的孤立者了!百哀丛生,忧愁备至,然而她犹还不能忘情于君达,因为是,既然是这样一个没有归宿的女人,除开君达之外,更有何人! 那种做诗作画的会社搁置已久,女学生们仿佛知道了她的事情,全校的人也不大议论到她了!音乐教员已经对于她没有希望了!于是更没有一个人来顾虑她!在这种痛苦的迁延中,还有谁来注意到她的存在呢?只有那忠直的陈妈了!有几次,在扫地的时候,陈妈用凝视的目光朝着她的面孔,“太太!你不能这样闷气,你应该出去散散心!”她的戴着一个银针箍的手同时抓着黄松松的头发。 “我及不来别人!命运给予别人的都是好的,给予我的都是坏的!我一生薄命!”她哀怨地回答她,额头上露出忧伤的纹路,眼睛里带着悲凉的湿意。 “可是你不能只顾悲伤,悲伤是实在要弄坏人的身体的!君达先生不会坏到那步田地的,他不大到这里来的缘故实在是太忙哩!”陈妈重新安慰她。 “去吧,我心里乱得很,不想听见这种话,他来不来与我何干!”她焦躁地愤怒起来,仿佛要用心灵去咬住一样看不见的物事。 另外一天的下午,她在那高楼之上,又看见那音乐教员在花径上来回踱步,心中如有所思,眼睛再不向高楼深处探望。她忽然对于他生了一片怜惜心肠,看到他的灵魂深处,正和自己一样飘摇无定,她心中竟油然给予他一腔同情,又希望他同情自己,思前想后,便流了一些眼泪。 然而她的心境到底灰暗了,要游移到别种念头上去是做不到的了!便是他,那个孤刚而不幸的老男子,虽则仁丹胡子已不复现于上唇,而直僵僵的神气犹是往昔的倔强,似乎一身专与不幸为邻,而也毅然和不幸奋斗的一般。 这样灵珊是不住地来信,君达是不住地刻苦而且匆忙,小姑母是不住地黯然伤神,很快的又是两个月过去了。 可是在下一个月的初头上,忽然,像旧疮骤然溃烂似的,君达的母亲不知道怎的选着了这么一个日子,决定了她的意志,和秋香一起到学校里来看她的儿子。 开头那儿子听见说有一个妇人要来会他,他心里便猛然一动,继而那校役又说同她来的正是那常来看他的丫头,他便更加断定这来者是谁,一时那天地就忽然好像黑暗了下来,他心慌意乱,一只手使劲抓住了扶梯的栏杆,两条腿便在楼板与扶梯交接之处微微抖动,既不能留在房中,又难于跨了下去。 这倒算不得偶然而来的事,秋香去年早已对这儿子说及的,便是在这儿子最快乐的时候,在每一次的快乐将要兴尽的时候,母亲的面孔常常要到他眼前来现一现的,不过他猜想她们若是要来一定在早几个月中,早几个月中没有来他就以为她们已经灰了心,再不来的了。他没有想到今天,在他这暂时平稳的生涯中来。这一来,那秋香已经素来做得那样可怜,母亲本来感伤,近来当然更加感伤了,这不啻把他家里的寒酸之相赤裸裸地表现出来了,这对于他的面子上是个何等重大的打击!所以他那腿的抖动倒并不是畏惧,却是强烈的惭愧和恐慌! 结果是不能不去的,那接待是在小姑母房中,这儿子走进去时,那母亲淌着眼泪坐在床上,旧日的感伤中又添上新的冤屈,薄命的面孔上暗藏着怨恨的慈爱,似乎远自万里而来,将这衰弱的无价值的生命来送给这不孝的儿子。 小姑母冷静地坐在旁边,秋香悲哀地立在后面。 第一句话是那母亲尽力地喊出来:“你怕我不能到这里来找你吗?你以为我无能力到这样吗!……”于是带着哭声,那责备的言语和悲伤的眼泪同时洒将出来,充满了房中,充满了儿子的耳朵,的眼睛,的心房,的血管,他一言不发,身靠着茶几用手指在灰尘上划出多少无奈的纹路。 便是这儿子这时候的神气也已经和往昔大不相同,那种青年的漂亮,面孔上的奕奕神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在那一天那一个时辰失去了,瘦得很多,灰暗得很多,谁也不相信他可以算得一位美貌的少年,变得和那一般庸庸碌碌,一无所长,终日疲于奔命的普通人一样了!因此他这样和那母亲一对照,纵然这是小姑母的曾经讲究过来的房中也和他们家里的见不得人的旧房子一样了! 真的,便是小姑母这卧房也变了,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那本来的讲究已不显痕迹,换来的是昏沉的颓废美,纵使这是春夏之交,那四壁的花纸却不很鲜明,而轻尘正在偷摸着各种陈设。床上的帐子似乎被隔年的炉灰熏黑而还没有下过水,电灯上也拖着些如锦如丝的尘灰,藤椅子上的软垫被人的身体压出一个深洼,窗上的红纱是褪色了,而一轴花卉斜挂着,在“淡如”和那朱色的图章上停着一个壁子,就是一样极说不到的小东西,即如那个装蜜饯的玻璃缸,里面也只剩下些残余的细屑,而盖头也半歪在旁边! 假如是那蛮横而不讲理的父亲来,仍旧要用门闩打他,这儿子倒又可以倔强地摇摇头,置一切于不顾,但这是个感伤的母亲,她的责备是埋怨自己的苦命的,她的埋怨是带着可怜的要求的,她的要求是替儿子设身处地而说的,加之大滴的眼泪,呻吟的悲叹,颤动的喉咙,所以就是这样不孝的儿子也便预备流眼泪了。 然而还多亏小姑母的解释,秋香的劝谏,君达的回心转意,才把母亲的气缓过来,又多亏君达和灵珊的恋爱事情,母亲的眼中又方始闪烁了一下,最后,又亏得学校里没有留客住宿的章程,所以那母亲便扶着秋香,向这儿子很信用地再看了一眼,便回家去了! 可是人们的感情是有定量的,境遇确乎是可以霎时转变人的心情的,母亲这样一来,君达重新感到做人的艰难,于灵珊的负担也感到畏惧了。 第53章 未亡人(21) 二十二 “这样做人,未免太无味了!”第一步,这一个从来没有转过的念头不知道从内心的哪一部分泌出来,随时喊出了口。 接着总是一个恐怖的念头又从心的别一部分钻出,他仿佛看见背后有一个绝大的窟窿,曾经有许多辛苦得来的银钱泻了进去。这已经泻进去的是捞不出来的了,而那窟窿犹还贪而无厌地大张口,等待以后的银钱陆续泻进去,泻进去的时候一点没有声响,正像大把的银钱向水中掷去,既无波浪,并且进去了就看不见。 随后一个吝啬的东西仿佛一个黑色的虫豸咬住了他内心的中心,他想起曾经那种随便用钱的事情,徒然浪费而没有使人赞叹一声的无聊的消耗,他本来不是一个纨子弟,深知银钱是和生命一样可贵的!他从小贫穷,挣钱又是不容易的事,何以他会变得一时糊涂,爱好奢华起来了呢?何以忘了历来的苦楚,看得一切比鹅毛还要轻呢?假使把那些钱积了起来,现在的生活一定较为安稳,说得再精细一点,就是爱装饰,爱享乐,也可以更加舒畅一点,那么何以竟没有想到这一层上呢?什么鬼使他昏了脑袋的?这是为了灵珊吧?然而灵珊何以也没有想到这一层?何以不能彼此以心相照,互相劝解,互相撙节呢? 他这样专一为自己着想时,那吝啬愈来得厉害,那恐怖也愈来得深刻了!他竟觉得灵珊好生偏私,好生浮滑,是个无心肝,不计利害的女子……你看她和我吵口!你看她的闹风潮呀!……而自己确乎受了她的累了! 然而这受累正要受之无穷,她明明已经是他的妻子,恋爱不是儿戏的,况且母亲正在热望着要抱孙子!那家庭的负担尚暗伏在后面,那儿女排列成行,众口嗷嗷待哺的情状,凡是他从别人家里看见的,幼小时从父母的颜色上分辨出来的,一股脑儿来烦恼他,末后那诸凡问题又总结束在那医生的一笔借款上,这借款,从前看来还不成什么大问题,现在却高高筑着仿佛是一座摇动不得的铁塔! 除开以人力战胜境遇别无良法!他只得加倍地刻苦,加倍地匆忙,想过舒服日子的念头自然一点也没有,装饰的工作早就远远地撩开,旧日的香粉瓶,头油瓶拿来做别种用处,并且东倒西歪横卧在抽屉里。因为想省理发的钱,把头发长长地留起来向后面梳去像艺术家一般。洗澡绝对的可以省,到经不住浑身作痒时,便到厨房里去挽一盆温水聊把上身擦一擦,零碎东西像领子,袜子,手巾等等固然本来不用送到洗衣作去,而衬衫,褥单等等也趁礼拜日的上午自己来洗濯。 有了这种种的修养,他倒又变得淡泊自甘了,对于别人像他从前一样过分的讲究很抱了些反感。有一天,在食堂上,一位先生因菜食不好,大声叫厨房添荷包蛋来吃的时候,他就暗暗地想道:“这是什么一种下等的贵族脾气,你在家里吃些什么东西呀!”一面故意把那大家不吃的菜吃了几筷,再从别人手里递过半截香烟吸了几口。可是这种劳工般的单纯化的生活却于他的身体不利,本来长于娇怯,短于康健的他,到这时候神气又变了一变,他的牙齿像一天一天地在暴露出来,眼睛像一天一天在深陷进去,到傍晚时又必须打四五个呵欠,而打呵欠时大张着口竟像一条串在绳上的死鱼。 一个晚春,一个早夏他俱没有工夫去好好地赏识,转瞬之间,夏季快到了。 这时候他又要预备灵珊下半年的费用,灵珊刚好来第二十封信。前几封信中她说嫌近来的日子过得特别迟缓,因为她急于想回来和他团聚,急于要看看母亲和妹妹;但是这封信写得较短一些,并且改变了方针。她说暑假中正想补习一点音乐,又为着一来一去的川赀着想,那地方又发生了兵灾的阻碍,所以要想回来也不能回来的了。至于那费用,她自己已经在另外一个亲戚处借了一点,不过还差一半光景,这一半是要君达设法的了。末了的一段中,为他叙述了一些那地方的风景,同学们和她的感情,那风景是美丽的,那感情是热睦的,因这缘故,她便需要一个照相机。 君达要筹这笔临时费用,例外的忙碌便又开始了。筹备的方法不消说比年假期内更加困难,尽他的能力想出来的,就是给校长先生写一封近乎哀求的信,用最恭敬的句子,请校长支一个半月薪水给他,又用商量的语气请问他下学期能否再加他一些薪水,这在他本不敢奢望,然而实在是出于无奈的。 “夫子大人函丈!”开头便是这样,“……盖以堂上的负担至重,而生活又万难撙节……”便这样一起,“……念夫子之道义至高,如不以生为栎之材……”又这样一承,“……则感德无涯矣。”再这样结,末了在自己的名字底下加上“谨叩”两个字。 可是校长先生的理智的头脑绝不是文学可以感动的,第二天,仍然由会计处来了一个冷淡的答复,说校中暑假一切正待修理,教员概不得支薪。 君达只得再同小姑母商量了: “请你不要只顾想我以后的坏处!请你念我从前的好处!”他半挨着她的身体朝着地板说。 “只要我有,没有不肯的,可是两手空空,也是无法!”小姑母也朝着地板说。 “我深知道:不过想起你和校长太太有交情。”他说。 这句话就是君达敢于和她商量的道理,可是小姑母正和他一样把借钱引为耻辱的,“什么交情,你以为常在一起打打牌就是有交情吗?”她说。 结末她就立起来了,她走到箱子前面,把箱子打开,拎出一件皮袄。 “陈妈!”她喊,“你把这拿去当一当吧!”随后颓然倒在椅中,对君达怜悯地望着。 然而那件皮袄也只当到少数的钱,君达便又只得到医生那里去试一试了。 “我自己真觉得再没有话可以对你说,不过,你再能援一次手时,我的感激你一定比从前还要利害。惟一的一句话,我自己相信还是个有信用的人,而并且来日方长,我不能丧失我的人格的!”他说。 “其实并无妨害。”幸而医生说,“我不愿别人把我看成一个不慷慨的人,不过,因为我这钱也要从别人处借来,而别人则未必都慷慨。” “自然,自然!”君达说。 “你的境遇我所深知,然而信用也有无可奈何的时候的,依我看,你既不能一起归还,也何妨不逐时拨出一点,如此则积少成多,事半功倍。” “我也想到这一层,现在我把图章交给你,到月底你替我到会计处去拿钱,我再到你这里来拿一半去用。”君达说。于是医生方才答应,他在房门上加上一把亮晶晶的新式钢锁,预备和那漂亮老婆去看电影了。 总算又被君达的奋斗战胜了一次,他重复惭愧地定了心,一礼拜之后,把钱寄出去。但是他经过这一番劳苦,在放假之前便又病倒了几天。 《男友 完结+番外》TXT全集下载_22 这场短期的疾病他一点药也不曾吃,连小姑母也没有知道,只在自己的房里躺了几天,待到脑中较为清楚,两腿可以在扶梯上走上走下时,就照常去上课。 二十三 夏季闷闷地过去,秋季也闷闷地过去,中秋节是闷闷地过去,重阳节还是闷闷地过去。 又是一个双十节来了。校中照例有庆祝的盛举,校长先生特意要联络学生,提出一笔钱来做那一天的费用,并且他格外的有了兴致,居然也想在滑稽戏中插一脚,所以那种热闹更比往昔不同,一礼拜之中学生之间就到处发出奇怪的欢呼。但是在这众人兴高采烈的时候,却有三个人例外的感到乏味:一个是音乐教员,一个章舍监太太,一个便是君达先生。而尤其以君达先生为最厉害。大家看了那种杀风景的样子,全都疑惑起来道:“怕是灵珊不在此地了吧。他莫非除掉《咖啡店之一夜》就不演戏了吧?”君达心里却想道:“怎么你们偏有许多兴致呢?”所以当那一天大家全挤在大礼堂上的时候,音乐教员怕奏钢琴,房门上就挂着一把锁;章太太早已坚辞了唱昆曲的请求而闷坐在房中;君达先生更逃得远远的,竟至躲闪到灵珊家里去了。 那一个小厢房从灵珊一走之后很是萧条,但他一去仍旧坐在那张曾经常常坐过的椅子上。灵珊的母亲,那个寡妇正和那小厢房一样,她自从轻易让一个大女儿离开了她感伤得更厉害了。她看得这可爱的女婿像自己的儿子,在一盏石油灯辐射出来的半明不暗的光中,坐在君达的对面。 她很愿意这女婿多说几句话,多开几次心,不住地动问他的饮食,他的起居;但是君达觉得格格不相入的,谈些什么呢?那问答终究是或断或续的。 “我说我这里没有男人,请你常常来看看我们,你总是不常来,为什么来呢?”她问。 “因为是太忙,吃人的饭是绝对不自由的。”君达委靡地说。 “可不是,我常说教员是个苦差使,然而灵珊偏要进学堂,有什么好处呢?近来新兴的!”她说。 所可以交换意见的便是这种话了。但是老半天,君达忽然用手擦一擦额角,打起一个呵欠来道: “我瘦了!你看我瘦成了个什么样子?” “年轻的人瘦一点好,到三十几岁发胖才是正当呢,早发胖反而不好。”那寡妇偏生这样说,于是暗暗端详他的面容,看这女婿的面相上靠一部的福泽,将来便会发达起来。 她又用一种不明白近来新社会的现象的态度重重叠叠问起灵珊来。 “她太会用钱了!我连连劝她也没有用!”君达说。 “正是的,从小就这样,我也管不了她,什么事情做不到她的主的!哪里像个女子呢,简直是男子!”她说。 “男女倒是一样,不过性情实在改不过来的。”君达说。 “真是:江山好改,本性难移!”她说。 她又提起他们将来结婚的问题了:“我看很可以省俭点,现在比不得从前。” 这问题君达很难回答她,只好重新用手擦一擦额角,再打一个呵欠。 他直坐到十一点钟才回学校,大会堂的灯火犹还灿烂着,他就再躲到房里,他的这一个双十节就这样过了。 不过那妻子并不知道这丈夫近来沉闷到如此,她们校里一般也有双十节的,隔了十天,就来了第二十八封信。校役将这封信送进来的时候,看见君达先生正在自己缝补一件绒衬衣,一绺丝线搭在肩胛上竟像一个裁缝。 现在最足以淆乱君达的心神的莫过于提起银钱,而灵珊的信却十封有八封提起银钱的,所以他很有点畏惧接到她的信了,他接着这信,手指竟有点跳动。幸而这封信的上半页不过述说一些热闹,不过后半页却因为感到生活的痛苦,有些不满意的句子了。她说的是:如果他还和从前一样爱她,便不必故意使她的生活过于痛苦,她的生活果真是痛苦的,在她的许多同学中没有再比她寒酸相的,撙节固然是极好的事情,但过分的撙节便和过分的奢华一样是不对的,而并且,假使要定心求学,有许多地方实在不能撙节,而撙节便痛苦,而痛苦却终究是痛苦的。 所以她会这样写起来,实在是君达自己的过错,因为君达始终不肯给他妻子表现出这种与他从前的夸大话发生矛盾的情形,虽则一向生活困顿,在每次的信中并没有提起一笔过,他是始终要做一个有作有为的男子的,他所屡次告诉她的要撙节,并没有说因为是没有钱,总隐隐然仿佛说是故意如此,故意想给她以一番生活上的锻炼,他的没有钱寄给她,也总仿佛说是并不是真没有钱寄给她,实在有一种另外的道理的。 他开始恨起一切来了,第一,他恨灵珊一定要进学校,第二,他恨人们一定要有妻子,第三,他恨经济压迫的无理,第四,他恨各学校收费太多,第五,他就恨到了自己,他恨自己的无运气与无能力,他不是一个男子吗?他竟不能够负担一个妻子的求学费吗?在这世界上,能够负担别人的求学费的不是大有人在吗?而且有些人还不止负担一个哩! 他又恨起女子的倚赖性来了,女子何以要倚赖男子,男子何以一定要负担女子?反过来说,男子不能倚赖女子吗?女子实在是把不负责任来害男子的!女子的求学要倚赖男子,其余的一切也一定要倚赖男子!做学生的时代要男子供给她,做母亲的时代一定更要男子供给她!一直供给下去,供给至于无穷,男子岂不是一个傻瓜!岂不是一件女子的牺牲品! 他又反对女子的进学校了,他以为女子是无须乎进学校的,女子是不成大器的,不能任重致远的,女子的所学实非所用,亦无所用其学,所以女子可以不必求学,而求则是多事,也是无聊的消耗,也可以算是过分的奢侈,和穿过分奢侈的衣服一样!不过事实已经如此,凭他怎样的怨恨,怎样的有理由,那封信的最后还有一点要求他的事情,那就是冬季快到了,请他替她预备一条围巾,和一顶帽子! 围巾吗?帽子吗?然而他敢于不给她预备吗?他敢于说没有钱给她预备吗?这区区者尚且办不起来不就是没有能力吗?没有这一点能力还像个男子吗?不像个男子的男子岂不被她看轻吗?岂不和他的志气发生冲突吗?岂不和一向对她说的话有了矛盾吗? 小姑母是已经当过一件皮袄了,医生处是再不好意思去的了,校长先生处更不必写信,他只得去打开自己的箱子了!他把箱子打开来樟脑丸的气味便夺箱而出,可怜啊!这一点儿衣服,常足为他心中的安慰,便是现在经济急迫到如此也还靠着它尚不失其往日的荣光的,谁想到也要和它分手呢?所以他便恋恋不舍,把一套夏季衣服用申报纸包了好几层,末后那当票便塞在贴身的袄袋里,用手摸着存下一个非赎取不可的志愿! 然后他方费了几个黄昏的工夫,把所有卖便宜货的店都走到了,终于买了一条丝围巾,和一顶绒帽子,装在匣子里寄给她! 等到君达把围巾和帽子寄给灵珊之后,果真冬季快到了!一年四季的最黯淡的莫过于冬季!在君达的经验上觉得衰颓而愁苦的也是这下半年的冬季!他从来感到一生的不幸而时时悲叹的常常在冬季,和小姑母渐渐地疏远起来的时候也是在冬季,那另外一个学校的辞退他,为着灵珊进学校而不惬的事情便开始的也是在冬季,而现在这冬季又来了,来得当然比从前更加好生可怕! 不用他自己说,人家也能够看出来。他现在的神气几乎变成另外一个人,人家看见他终日披着一头长头发,裹着一件外套竖来竖去,因为爱好看而终于除不脱的眼镜中,乌黑的瞳仁常常望着脚尖,似乎怕不洁的东西随时污了他的皮鞋一般。令他停止下来的是阅报室和课堂,但他的精神却像注意着另外一样东西。他不大和人家说话,但当许多人在一起谈笑风生时他却突然伸出脑袋来问一句:“什么?”“没有什么。”人家这样回答他,他又悄然引避了。 他变得多疑而且寡落,又完全回到小君达的时代去了;但别人都很误会他,以为他有了一个漂亮的妻子,不用睬其余的人了。这一种误会因而又连及章太太,“他不过靠那漂亮,其实是不道德的!”大家当他转过身时都这样说。 正是十一月中旬,下了两天雪,园中草木已经干枯,披着白雪便像戴孝的一般。还是小姑母看得开些,这一个月的薪水她尚有一点剩余,便说待一礼拜之后和君达到广东店里去吃一顿边炉。但是等不到那一天,当说着这一句话的一天的傍晚,秋香又到学校里来,说后日正是君达母亲的生日,要君达早一天回去,而小姑母则不妨当日过来。君达方始忽然忆起了母亲的生日,但秋香却连忙说这是他的嫡亲姑母和舅母替她做生日,不用他们自己花钱的。 那一天正是残雪初晴,日色明朗。幸亏君达的母亲那一次到学校里去走了一趟,现在总算又是阖家团聚了。特为来庆祝的还是那几个亲戚:便是那荒唐的舅父,严肃的舅母,肥而肿的姑母,长而瘦的姑丈,小姑母,又添了一门新亲,便是灵珊的母亲,那感伤的寡妇亲家母。 这是君达的母亲惟一的快乐的一天,感伤的神气中带着悲哀而惭愧的微笑,大家不要她劳神,所以那胖姑母便和秋香来张罗一切,然而那一只病猫到这时候还没有死,便到厨房里去卸掉一条鲤鱼,以至于那酒席到四点钟才能摆出。 大家来庆祝吧!可以庆祝之事共有两宗:一宗固然是君达的母亲的生日,一宗却是君达有了一个妻子,所以长辈也不把他当小孩子看待,让他端端正正坐在岳母的肩下小姑母的对面。先是大家说吉利话,而后谈到生活,而后议论到菜蔬,而后谈到各人家的将来。由这将来便说到君达的将来了。 “祝姊姊寿高八百,祝君达将来夫唱妇随!”荒唐的舅父第一个说起来,问题便正式向君达方面集中。 “我倒不巴望他们将来好得怎么样,只要能够安安逸逸过日子。”君达的母亲说,她这“巴望”已经巴望得很久了。 “灵珊就只有点儿任性,我常说总要有个耐性的丈夫管束管束她,现在她可真有了一个耐性的丈夫了,君达是真耐得住性子的。”灵珊的母亲说。 “我早说君达是有点福气的,现在不是有了一个能干的老婆了?”胖姑母说。 “虽说不是由父母做主的,可是两下情投意合弄起来的,反比父母作主的好。”荒唐的舅父说。 “新式女子就是有许多事情太露在面上,不过也有好处。”瘦长的姑丈说。 “新式有新式的好处,旧式有旧式的好处,然而现在到哪里去找旧式的?”严肃的舅母说。 只有小姑母不多说话,她自然另有感慨。君达的父亲仍旧看不起小君达,不过因为这儿子既有了妻子,仿佛已是成人,便也不多说话,只尽力的吃着火锅里的鱼片。 “君达呢,也没有别的不好,就是身体太弱!”瘦子姑丈又说。 这一句话令那胖姑母注意到君达的委靡的神气了。 “啊?他的面孔何以这么白呀!白得很不正式,像搽了粉似的,今天剃头的吗?” “真是不见点儿血色,普通年轻的人都不这样的!”舅母说。 “他从小就如此,现在又太忙。”君达的母亲说。 “那不是这样说的!……”舅父说,于是长辈们各人陈述各人的意见了,胖姑母和舅母全说要吃点补药,灵珊的母亲说不如趁冬天吃几料胶汁药,姑丈是主张吃药酒,而舅父则因为信了耶稣教和西医接近之故说最好是多吸新鲜空气多运动,只有小姑母没有意见,君达的父亲仍然在吃鱼片。 然而他们何尝知道君达的实情,他现在的生活明明更苦了。前半个月因为更想节省伙食,从旧货铺里买了一具酒精灯回来自己煮饭吃的,其他的不必说,小焉者就是早晨擦牙齿用的,也是从厨房里私下拿来的食盐,自己说是既能使牙齿发白又可以去火的。 第54章 未亡人(22) 二十四 实实在在,要君达诚心诚意来庆祝母亲的生日是不可能的,现在要他承认这世界上尚有可以庆祝之事也是不可能的,他虽则坐在那半讲究的筵席中间,心中实在有一个比母亲的生日重大了几十倍的问题亘着在:不用多说,这问题自然就是年假快至,他又应该为妻子预备费用,而并且,虽则自从那次寄出围巾和帽子之后,灵珊破例的直到如今尚没有来过回信,但暑假她既没有回来,这一次她自然一定要回来的了,这一回来他就再掩不了这种狼狈的情状,这一层尤其是他所寒心的。 所以那些长辈们虽然都在顾切着他,而那些言语在他的耳中却渺茫得像远在隔世的一般,他倒愿意那无谓的吃喝早些完毕,让他独自一个人悄悄地到一个没有人看见的地方去纳闷一会;然而那无谓的吃喝却终究迁延到黄昏,亲戚们坐了一会之后还要坐一会,直至他跟在父亲背后把那荒唐的舅父和瘦长的姑丈送走,再勉强陪那几位更不爽快的女客坐了多时,才能够和小姑母一起到学校里去。 夜色很是凄清,苍天如洗,凉气逼人,等到他钻到床上去时,半圆的月亮正安排从对面的屋梁上落下去,一条银白之光就从窗中射到他床前的地板上,那棵老树比早先多了一些槎枝,摇动起来时便又在那一方块银白的地板上画出许多零乱的纹路。烦恼之于他已经犹之是远年的沉疴,一触即发,一发便至彻夜不眠,起先是他沉在一种又觉得惋惜又觉得甜蜜的渺茫的回忆之中,他想暂时在回想中躲避目前的压迫,但是问题又始终来咬住了他的思想,他把那怀恨的一切重新怨恨了一遍,神经的紧张有时像个浪头怒涌起来时,竟至流出一身热汗,于是掀开半边被头,用手揪着头发,重新在疲乏之中来想办法;然而办法仍然一点也没有,就他这种可以说全无魄力的人,那区区的几个门路早已被他塞了起来,经济之于他成了徒费脑筋的事了。 这一次,他对于那妻子可真没有方法来弥补,这种无能力到以至于狼狈不堪的大缺憾了,他只得希望那妻子让他暂时歇一歇力,缓一缓气,这一节的费用希望她能够完全自己筹备,等明年他的气缓过来时再去补她这体贴他的深情;于是他点起半枝烧残的蜡烛,来给妻子写封诚恳的信,说明他这种请求和所以有这种请求的理由,不过那理由仍旧不肯直截爽快告诉她,何以他会骤然变得这样穷困的呢?幸而这一层掩瞒的方法倒来得现成,他就借口说他不能反对习俗,尤其不能反抗旧家庭的习俗,人家一定要他替母亲做生日,于是乎白白地用掉他一百多块钱,至于还要设法掩瞒他以前说的“和家庭脱离”的矛盾,则实在因为母亲亲自来对他哭了一场所以又激动了他的天良。年假中呢,他更不希望她回来,便说他愿意她再能够像暑假一样努力去补习别的功课,他现在对于她的爱情更从肉体的移入精神的,所以只要彼此心心相印,便不必俗不可耐地天天靠在一起,而不然则反而不能维持彼此高尚的情绪的。 这封苦心孤诣的信写成时刚好天光破晓,他方才闭起眼睛到枕头上去,想权且睡三四个钟头便起来上课,但是等到他到课堂里去时实在已经过了十点钟,因这一种惰性的表现下午就接到了校长先生的不满意于他的条子,更深一层的感到人生乏味和悲观的表情就更深一层在面孔上露出,恰巧那个医生为了借款又想来做一次咕噜,看了他的神气就慎重地劝告说道: “从前你害那场病的时候,我早就劝你保养的,你怕是还不能够保养吧!”一面说他的眼睛狡猾地移到女寄宿舍那边去,意思之间连及另外一个人。 “我现在还顾得到身体吗?不死便侥幸了!”君达就自暴自弃地回答他,一面把那封写好的信托他在回家之时顺道送进邮筒去,因为他身边恰巧缺少买邮票的钱。 等到那封信毅然发出去之后,他就抱着懦怯的虚心来过一种情绪错乱的日子。 可是好奇怪,妻子那方面,打从来了第二十八封信之后,把围巾和帽子寄给她之后,固然没有来过复信,便是这一封超过普通范围的信发出之后将近半个月,也没有回信来。节季已是十一月底了,下过头场雪之后接连又下了两次雪。依据历来的习惯,仿佛专等放假,学校里的规则到这时候渐渐地失去了些威权,有些惰怠的学生竟至终日躲在宿舍中喝酒御寒。有些教员是看见自己皮袍子的陈旧而又感到校长先生的损人利己了,对于上课便大为分心。校长先生自己,因为皮外套终究还敌不过寒冷,便每天有半天坐在公馆里的暖室里。一群麻雀正在君达先生的房檐下造巢,然而君达先生一退了课便到小姑母的房里去。小姑母,她是无论如何还是好生自爱,所以生着一个火炉的。两个人相处的情形正与前年的冬季相同,不过彼此的容颜和心境都大加更改。直至下晚,君达方始回到自己的房里去,其时他便听见何梦飞在楼下努力地奏着钢琴,其声悲壮而忧郁,正和这寒冬日暮的情调相同。 但是灵珊还是没有信来,这委实使君达有点儿疑惑,她的生活安定吗?没有发生什么意外的变故吗?她和他疏淡起来了吗?她这不写信是由于懒惰吗?因不满意于他而生了些微恶感吗?他这一封信使她为了难而没有方法可以写信给他吗?她年假回来吗?都无从得到一点消息。 这种特别的变更,如果从普通方面说起来,本来不足为奇的,但在他们夫妻间说起来,便有些奇异了;如果从一向每次的来信总要烦乱君达的心神方面说起来,是应该使君达稍为宽心的,但从互相安慰传达情爱方面说起来君达便要感到寂寞了;那么于君达现在的生活上,他究竟应当为暂时的偷安起见而感到些微的欢喜呢,还是应当为爱情的疏远而感到莫大的不安呢? 然而在这丈夫方面,他的心理上竟也有点乖错的变更了,他竟抛弃了寂寞不安的一边,一味在一种苟且偷安的一方面着想,觉得,仿佛是,隐隐然,如果老是这样下去倒未始于他没有利益,便是这暂时的定心似乎很抵得过那重重叠叠的忧虑,他现在是宁可少接到些惊心动魄的信,宁可没有人来爱他了! 于是在他们这种暂时的停顿中,可以注意到他的卧房了。那卧房,便是在开头述说过的卧房,便是他一向想将它整顿起来的卧房,是由于他的整顿而逐渐光辉起来的卧房——然而它现在却又有点像开头述说时一样的情景了。因为是,他虽则加了许多装潢上去,但是因为不能不断地装潢,所以纵使是新买来的东西,而一受到时间的消磨,也终于慢慢地和旧的东西调和起来,况且因为他近来心境不佳而不事整理,所以诸物混乱,新旧更分辨不清。这时候,当此惨淡的冬日,那墙壁是悄悄地立着,窗户是闷闷地闭着,空气是冷冷地冰着,虽则是一叠箱子堆在小铁床的旁边,床上铺着一条法兰绒的花毯,壁间挂着几顶在先没有的帽子和几具画架,初一看来倒也是普通的富足气象,但是仔细注意时,各种东西却还是呆头呆脑,住着这种房子便永世不得翻身的一般。 尤其是,不知道由于一种什么怪思想的流露,加上几件颓丧的东西,更使它显出颓丧的模样:一本《庄子》横放在尘埃中,这是他从朋友处借来而打算不还的;一个瓦制的佛像是从旧货摊上买来的;墙壁上贴着一个佛字写在黄绢上,旁挂一串桃木念珠,这是从灵珊的母亲那里要来的;更有一个从博物教室里偷来的骷髅,晚上被用绿纱包着的电灯照起来觉得阴风惨惨。 房子既已这样的颓丧,这房子的主人既已这样的颓丧,但是人家偏生不能够忘记与他从前所结的仇恨,住在他隔壁的两位先生,像深幸得了一个报复的机会似的,每每在谈话中间,就故意编出一种话来引到君达的事情上去。 “你别这样得意,你不过想她的钱!”那个因衣服而和君达闹过一场的人对另外一个人说,这话隐隐刺射到小姑母。 “你也不要太不知足了,那老货用用也可以的!”这是吃过君达的鸡蛋糕的人说,那弦外之音更其明显了。 若果他们说及灵珊的事情,君达倒又可以好受一点,他们偏生提起小姑母,这就挑着君达的痛创了。这时候,他一受到这种挖苦的暗箭,便不由自主地,用手向桌上拍去,喉间叫出一声尖锐郁勃勃之声来,直撞到天花板上重复敲碎了向四面落下来投到各种物事上去。 由于这种不能自制的叫喊他便又相信到自己的病状了,他的躯体中大概有一种看不见的病菌暗伏在各处,所以使他的身体瘦下去,面孔黄下去,筋骨软弱下去,精神委顿下去,血脉干枯下去,以至于稍稍经不起忧愁的侵蚀,气候的攻击,时常失眠,神经敏锐,以至于他的胆气又变得这样懦怯,意志又这样薄弱,生活便这样乏味,长辈们的说话,那个医生的说话在他的耳朵里铜钟一般响起来了,尤其明白的,当他每天梳头的时候,微黄的头发竟像衰草一样落下,而中间有时竟有一两根银白,那么他还是苟且偷安的一切让它去呢?还是应该为那将来的衰老而恐惧呢? 刮了一夜的北风,一连三天突然奇冷。小姑母房中本来已经闭了一个多月窗子,这时候更把窗帘放了下来,弄得那空气朦朦胧胧,终日都像黄昏的一般。小姑母近来也为着节省起见,有许多可以自己动手的零碎东西便在这时候稍事缝纫。君达更离不开炉子,于是他们一天总有几次同坐在炉子旁边,小姑母是很怀旧的,实则那些女红也不过为的想把自己的心神排遣排遣,然而每当她的针线搁下来时,便不期然的要暗暗地朝君达正在俯下的脖子端详一下,喉咙中每每要冲出一声抑郁的叹息,而她却把声音强制着。有时那炉子烧得通红,君达就觉得脑中干枯而且空虚,他就要用拳头把脑袋重击一下道: “我的精神疲乏到这样怎么办呢!我想长此下去,至少也要短掉十年的寿命!” 这种越变越不自爱的话也并不是第一次被小姑母听见了,她是深知他的痛苦的,而且更替他担心,便说道: “你不要以为你的身体还和从前一样,我是很看得出来的,比从前虚弱不少了,你不要一味地随着你那性子,不相信别人的话,便是境遇不好,身体的健康仍然应当注意的,有许多看不见的小毛小病不去计较,但是积在那里就要酿成大病,况且我们现在靠着一个人的工作维持生活,假使有什么病痛,又将如之何呢?” 虽则君达越是心绪不宁便越不愿意听见别人说的眷念他的好话,小姑母的话到底比其余的人的话更来得响亮些,由于这种温柔的眷念,正好像一个小孩子受人的欺负而受着慈母的抚爱一般,他就觉得自己更加苦恼了,那病状也更加来得重要了,于是他就将自己现在觉得所苦的,更加详细的告诉了她。 一听到他的这种明白的诉说,就使她想及了一个人,那个人是正犯着和他一样的无关重要的病而终究有关重要而死的,她就再仔细地暗暗端详一下他的面孔,她就说应该医治,至少也要请医生试验试验。不过不必再要君达说得更明白,那无钱的病苦也是她所深知的,于是她就再说宁可自己再当掉一点东西,万不能让一个人有了疾病不去医治。 这样,君达便也相信自己的疾病真的到了必须医治的时候,明天,礼拜六,他就更加显出愁苦而委靡的样子,到附近一个小医院里去挂号。 医生是一个其貌不扬,初出茅庐的人,一看见他那认真的样子,便也认真地皱着眉心,一方面用沉静的声音来动问,一方面用沉静的耳朵来静听。 “我知道这是一种精神上的病,必须到清静的地方去静养,然而我的工作限定我,要静养是办不到的,所以……”君达说。 “是的。”医生说,“不过近来有一种新出的药针,是可以补救人的精神不足的,而且对于各方面,就是消化器官,循环器官,都有利益。”医生说。 “是一种叫做Spamin的药针吧?”君达说。 “是那一类就是,可是比那个尤其好,是从日本来的。”医生说。 既然有这么一种巧夺天工的科学的发明,君达就突然羡慕着那种超人一般健全的人的精神,而且对于一切又生出许多预想的乐观,就再回来,把那一张小铁床押给厨房的儿子,决定去打针。 于是和医生约定,隔三天去打一针,一共在他的胳膊上注进了七次药水,那药水装在一个绝大的曲颈樽里面,看来好像蒸馏水一般。 果然,他极相信科学的神妙,一连五天他晚上睡得安稳异常,一点梦也不曾做。 二十五 刚好把那七次药针打完,是放寒假的时候了。放了寒假,那种出奇的清冷正和历来的几个寒假相同,其余的不必说,两边寄宿舍中便把用具高高堆着,剩下来的地方是空空洞洞,假使有个人去到那里唱戏,那声音便洪亮而且回旋得像在戏园中的穹窿之下一样,厨房中的伙食已经减少,些些冷烟,一飘到院子中时,即行被冷空气扑灭。人都回去了,重要的人物只剩下小姑母,君达先生和音乐教员,第一个是无家可归,第二个是有家不愿意归去,那第三位呢,好像也有住在学校里的必要的,他仍然不息地在努力于他的艺术,钢琴之后便是弦琴,弦琴之后再弄曲谱,那曲谱上的音符固然一个一个像蝌蚪一样在他目前跳舞,然而他的面容却庄重得非凡,自然,他现在的全生命是寄托在那优美高尚的事业中去了。 君达和灵珊,他们夫妻间的暂时停顿好像有点顺延下去而将成永久的样子,那阴寒之气直逼到他的卧房中,看来他心中好生寂寞,但是他懒得像不愿意动手去写信给随便哪一个人,除了托别人替他谋事,增加他的进款以外。 但是在一天的早晨,灵珊的妹子,却气喘吁吁地到学校里来找君达,他尚没有起身,弄得他很为难,生怕被她看见了那破的衬裤和没有后跟的袜子。在一惊之后他以为是灵珊回来了,便更加吃惊,但是她的来意倒并不为此,原来正因为灵珊没有回来,而且近来也多时没有信,那寡妇足足有一年没有看见大女儿,再加上三个月没有消息,所以很为着急,她以为君达一定知道她的消息的,才使第二个女儿来找这姐夫。这姐夫就被她拖到她们家里去。 那寡妇忧愁着面孔着急地等着他来: “这不是怪事吗?足足有三个月没有信来,实足的,那一次信来是十四,今天也是十四,正是三个月,真要把我急死了,她从来不是这样怕写信的,我怕是有了什么乖错了,为什么一定要到那老远的地方去上学呢,这边一样有的是学校,你暑假不回来也罢,现在是过年了,你过年不回来也罢,为什么没有信,一定碰到了什么事情了,你们一定知道的,不要瞒着我!……”她气喘吁吁地说。 然而出人意外,君达却说道:“这是你老年人的过虑,事情一点也不像你那样猜想着的,我那里是每礼拜接到她一封信的,一切都平安,和在家里一样,不过她说年假是不回来的了,这是要补课,前一个礼拜的信上这样说,叫我来对你说的,我本来想即刻来的,又因为正在考试,便是今天,正想到是今天到你这里来,不想妹妹先来找我,然而我没有想到她没有信到家里来,这倒岂有此理,现在惟一的事情请你不要过虑,她一切都很好,和在家里一样,不过是一年不回来了,难怪老年人挂虑着她,就是我,也一样,所以明年开了春,我正打算去看她一次哩。” 《男友 完结+番外》TXT全集下载_23 有了这一大篇看来是很近常情的安慰语,那寡妇方始稍稍安心,但是年终不得合家团聚终究不大称她的心,而且她尤其不平,想着一个女儿有了丈夫,便忘了母亲了,因此她心中和女婿便有了些微的隔膜,仍旧用忧疑的眼光,直把君达送出门。 年假是迅速地过去。 万事都一样,偏是这方面有了难解的忧疑,另外一方面却起了新鲜的误解,到开春时,正足以证明君达先生对那岳母说的一派是谎话,并不预备动身到哪里去探望一个人时,那些坐在门房里的仆役们,却无端放出一种谣言,说春假中君达先生要和灵珊小姐正式结婚了,校长先生就是媒翁,这分明因为灵珊的妹子多来走了几趟,所以附会上去的。 可是这时候,在君达先生的体肤上,确也有了些特别现象发生了:那就是,他的脖子上生出了些东西。 起初原不过是几粒朱砂痣,可是逐渐大起来,肿起来,硬起来,破起来,痛起来,便流出了脓汁,最厉害的时候竟有四个整晚发着烧,结末那脖子直僵僵地挺在肩胛与脑袋之间,好像生来就应该这样呆笨的一般。 是受了炉火的热毒呢?还是因为打了药针呢?君达用手痛苦地摸着痛苦的脖子,再到那小医院里去请教那年轻的医生。 “这是一种花柳症!”医生漠然地朝着他的面孔说。 “然而极好治,必须打针!”他又说。 花柳症!而且还要打针!简直如放屁!君达自信这是那医生的不道德的营业性质的话,更不答话,一直回来。然而这边学校里也有那医生在,他端详了几次也异口同音说是花柳症,不过说明花柳症并不一定专指由男女之事所发生,凡是皮肤病都可以算是花柳症的。小姑母认为这是炉火的热毒,因为有许多冬天得的疾病总是春天发的,而冬天他确是靠得炉子太近,而现在又正是春天。但是君达自己一口咬定说这是药针的关系,他便再不相信医生了,他打定主意一切让他去,他甚至说,即使是死,那死之于他倒也很好的,因为他自己恨得不堪,有点疲于生存了。 的确是,仿佛暗中有鬼似的,这一年中的不顺遂可以说到了极点,一切的事情在别人都能够变好而在他却都变坏了的,妻子那样打扰他,家中又那样打扰他,校长先生是那样压迫他,命运又是那样压迫他,机会老是不来凑就他,目前的进款还要给那医生拿一半去用,妻子是不消说,即使现在没有信,将来自然仍旧不肯放松他的!他既然不幸到如此,生活还有什么乐趣,区区的皮肤病更算不了什么,他索性像个戴荆冠的耶稣一样,来承受了一切吧,一切都听其自然吧! 而且这病痛对于别方面倒也另有好处,便是他再不失眠了,每天一到床上就安睡,于他的精神上倒很安适的,于是他不听一个人的劝告,便是小姑母的话也不听,很平常,不过很怨愤,照常每天上课,每天工作。 可是他的神色又大变了,这一变差不多变得很怕人的,头发是那样长,披在头上使那面孔格外的瘦小而干枯,孤独的表情在眼的一圈深刻地显出,衣服是逐渐旧起来了,再加不加修饰,穿在身上,就仅仅只有保护身体温度的用处,美观是谈不到的了。他不愿和人家多说一句话,有许多不得不说的话也是用乏味的声音发出来的,但是一转身之间他又回到他房里去闷坐,世界好像和他离开了,他的世界似乎就是那一个小小调的卧房,但是那卧房终究是他不满意的,他就时时把那些东西调换位置,变改花样。他在学校里的位置仍然是这样低卑,在学生们看起来,留校生是绝对没有学问的,几乎是因为没有地方好去而被校长勉强养活在这里的。同事们,谁都不愿意来看他这孤乖之脸。校长先生,以为他是不愿意在这里吃饭了,心里想:如果他要走,就走他的吧。 所以他很可怜了!和几年之前一样可怜,并且失去了那漂亮的特点,更添上衰弱的可怜,比小君达时代更不如了。 在这时候,他几乎什么都不希望。单独有一个希望,希望能够多放几天春假,让他歇息歇息。 第55章 未亡人(23) 二十六 到放春假的时候,是春天来了,仍然是那十分可爱的春天。 清明那一天,正是天色晴明。那校园中,树木一早便向初升的太阳吸受暖气,花卉一早就含着水分朝天空笑着,小鸟们一早就叫将起来,从这一丛树间叫到那一丛树间,从这一个屋角叫到那一个屋角,叫到章太太的窗前,便把她从睡梦中吵醒。她睁开眼睛,胸中觉得又甜又苦,猝然而来的情绪正像读着悲哀的诗句一般而感到飘渺的甜美。第一个感觉,正像昨天,前天,以及以前一些日子一样,也像前两年的春天一样。她沉醉着,望着窗外,天空是那样澄澈,嫩绿的枝头在它前面摇摆,空气是那样明爽,花的芬芳在它里面流动,一缕怀旧的情绪,在她胸中像山中的清溪隐隐然奏出微妙的音乐,她感到人生着实可怜,而宇宙却是终古光明的。 她慢慢地梳洗起来,懒洋洋地坐在房里,觉得不能够辜负这样良好的春天,但是她的心中是那么空虚,她的生活是那么没有着落,终没有方法去充塞那个时间。只见君达从外面进来,他的脖子上用白带缚着,一进来就坐到藤榻上去。他一样也有这种怀旧的情绪,一样也看见那澄澈的天空和摇摆的嫩树,明爽的空气和芬芳的花香,一样感到人生的可怜而宇宙终古光明的。 “你今天怎么起来得这般早呢?看你的脸色好得多了。”她说。 “我相信天气和人的健康大有关系的,便是天气温暖了一些,人的兴致也好些,这春天真是很可爱的,我只希望永久过着这春天!”他说。 “可是日子过的真快,不知不觉我倒又在此地过了好几个春天了!唉!想起来,小时候的光景,那时候的春天,去得很远很远了!”她说。 “小时候的生活真是越想越有滋味;可是那种福气是再也享受不到的了!我只觉得一年不如一年,不知道还能够过到几个这样的春天呢!”他说。 “灵珊还是没有信来吗?怕有好几个月了,什么缘故呢?”她说。 “她吗,自然也在过着这样的春天;可是我也只是懒,懒得写信给她,不晓得为什么懒到这样的?” “天是这样和平而且普照着人间的,我想这种天气闷坐在家里岂不可惜,今天我想到海边去走走,那地方我们有两年不去了。” “我也这样想,唉,想起来,我们那次到海滨去,又早是三年前的事了!” 于是他们就安排起身,现在彼此的经济都不宽裕,那坐汽车的主意即行打消,缓缓地走到火车站,去乘火车,他们杂坐在许多乡人的中间,那火车向海滨疾驰而去。 那一次的旅行是在秋末,这一次的旅行恰在春间,那曾经走过的道路上的景色大有不同了。车窗外展出无际的麦田,春苗在日光中荡漾,农村坐落在各处,像睡眠一般。野花喷香,鲜草怒发,有时一只催耕鸟从田间飞起,咯咕地叫着,更有几群白鸽,铃声朗朗,响彻天边。 不久间到了海滨,那竖有一根定风旗桅杆的地方正横着他们从前走过的曲折的小路,无数的野菊花便镶在路的旁边。平田中开满杂花,像用杂色材料织成的布匹。这是一个清明日,所以游人最多,他们这样走过去时,在旁边经过的人就很不少,成双作对的也很多,这些人也正是感到天地的和平,而且普照着人间而来赏玩春光的。 天色越发澄明了,而海更澄明地在他们面前展开,远处有一条长岛,平时被水汽蒙住,这时分明地辨得出来,成一条模糊的青带横在水面,而后面,春云绵延在水天相接之处,有一丝白云直飘到太阳旁边。 他们沿着那石砖岸走去,看见旁边横着一块曾经用以砌岸而被匠人落选下来的大麻石,而近处,有一株杨树。在他们从前来的时候,这杨树尚是细得不成样子,现在却把青枝横着,绿叶飘着,很像了一棵树木了。小姑母的怀念更深,走到这里她就走不动了,就在那麻石上坐下。 “你看!两年不来,这树竟长得这样大,人生自然更有变迁了!然而植物一年一年成长,一年茂盛一年,只要不遇到意外的摧折,是可以与天地同寿的,人呢,一年一年地衰老,怎么能够和它们一样,每年逢春发芽,而无穷年代地发下去呢?”她说,很有点感伤了。 君达在这天气中也很疲乏了,脖子上的东西受到太阳的熏炙便干燥地发痛,他也走不动了,也坐了下来。 “我看天地间最无价值的生命是人的生命,而且这生命中充满了苦痛,你看那些动物,那鸡那犬,一样的由少壮而衰老,由衰老而至于死,然而它们一定不知道活之足喜,死之足悲,更无烦恼与苦痛,所以我看它们虽然和人一样活着,是自然给予它的生存,和人一样死去,是自然给予它的毁灭,只有人,偏生有了一点灵性,要奋斗,要抗拒自然,而结果烦恼丛生,又不免于死,而死便死得更加苦痛!”君达也感伤地说。 “嗳!你怎么说起这种话来呢?在这时候还不快乐些吗?”小姑母感到他说的这些话很不顺耳,便忘记了自己的感伤,连忙止住他。 果然他们今天的游散不如当年来的时候那样快乐,那外界引起了他们的种种不欢,然而他们还没有看出这地方另有一个绝大的变迁,本来有一块沙滩已经被海水冲掉,旁边却另外涨出一块更大的沙滩,这沙滩上正有很多的人在上面。因为沙滩洁静,又比较的靠近那火车站,所以一些终究不爱清静的人,都到那里去歇脚。 “不知道什么道理,我现在对于无论什么事情都不感兴趣了,我只觉得疲倦,而且这疲倦不单是身体上的疲倦,实在是心意上的疲倦。只要举眼一看,看见别人都是高高兴兴的,只有我整天沉在病的衰弱里,好像我另是一种人似的。好比是这种青天,这种碧海,这样好的天气,全和我没有关系,我领略不到他们的好处。你看,他们这些人,是多么的有情有趣呀,然而我,我不明白他们何以会这样高兴的?……”君达在那柳叶缝中的太阳光里,觉得精神越是疲乏了,几乎想躺了下去,有气无力地这样说。 “是的,我也是一样。从前这自然界的东西是十分能够打动我的,现在我觉得我的心头像石头一样麻木了。从前在这种天气,我不是喜欢画些画的吗?现在那些东西看来也没有一点意思。只觉得,需要一样新的东西来安慰我,然而不知道那东西在哪里,而且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要什么东西……”小姑母说。 “对了,完全一样,好像一切的东西都来得很是陈旧,都是经我们用到熟极了而生出厌烦来似的。有些人说。生活本来没有什么乐趣,在乎自己去找寻的,可是我已经没有这种找寻的兴致,况且无论如何去看它,四面八方都是一样的乏味,这有什么办法呢。这样的生存下去,也可以算得苦的了!……” 有了这许多乏味的言语,那情形更来得乏味了。看看日色已将晌午,杨柳的影子渐渐地从他们的肩头上移到石头上去了。海也变了颜色,田野间是一片炫目的金黄,令人想起夏天快到而忽然起了一点烦躁的闷气。那沙滩上的众人,大概有的去打吃饭的主意,有的也游散得有点疲倦了,便慢慢地移动而离散起来。君达呆呆地望着那边,只见从人堆里走出那音乐教员何梦飞先生,懒懒地拖着一根棍子,仍旧是那直僵僵的气概。他现在似乎也变得很是麻木,不动感情,世界之于他也像很麻木不动感情,他是孤立着,外界的一切都不足以刺激他,今天的游散或者还是出于自己的勉力。 然而现在君达只知道别人都比自己好,他全不知道音乐教员的苦处,他说:“你看,那音乐教员,倒一向有这样的兴致,我看见他每天黄昏时候,还在校外一带散步,傍晚,总是一曲钢琴。其实,那种钢琴的声音,在现在的我听来,也犹如敲着木盆一般并无好处可言,可是他似乎把全部生命寄托在那键子上的,他的精神比我们好多了,然而实在我还比他年轻得多。这是什么缘故?或者是身体强弱的关系,或者是境遇上的关系吧?的确有许多生活一向很平稳的人,精神也永久很平稳的,好比他……” 但是小姑母说道: “可是你这种话又不尽然了。在你自己,或者总以为别人都比你好些,你总觉得自己没有兴致,其实在我看来什么人都是一样在那里觉得乏味呢,譬如你看他,似乎很有兴头的,然而又安知他一定有兴头呢?他那种似乎有兴头的样子,或者也是出于无奈的自己找寻一点乐趣吧?反过一说,就好像我们现在实在很乏味地坐在这里,在别人看来又安见得不以为我们很有趣味呢?所以我想,惟其是这样的生活,只好看得开一点,千万不要以为别人都比自己好,也许还有比我们更坏的呢,能够这样想时,心里也许会宽些了。……”她的这几句话,也许是因为了解何梦飞的一部分而说出来的;但是她感情也来得好生漠然,像看了一个陌生人一样,好像她和他从前并没有发生过什么纠葛似的。这大概是时间隔得太远的缘故吧?她自己也不知道何以会这样缺少情感的,何以不会像那次一样,立在高楼深处时,对着这不改常态的老男子,倾注一滴同情呢? 君达默默地不说话,他的眼睛正望着远处,似乎在注意那一片海面上的白帆,像有什么东西足以打动他似的。其实他并没有看见什么,他的心正沉在过去的景象中,那景象又来得好生模糊,并且毫无滋味。他有点感伤,但这感伤却来得好没来由,他的感情似乎广漠无边,散布在身外,而不居在内心,他完全近乎麻木了。 小姑母要想鼓动一下兴致,然而也终于鼓不起来,她想找适当的话来说,可是话到嘴边又似乎无庸说出来,所以她一时也竟不说话。这样两个人全不相关地各自呆然闷坐过去时,太阳却渐渐地打斜了,杨树的影子明明换了方向,而海面的反射更其强烈了。在沙滩上,一抹石砖岸的影子伸了出来,把那些向着阳光闪耀出五光十色的贝壳掩没了。有些螃蟹,趁这阴凉的机会横着身体从洞里爬出来,怒举双钳呆呆地朝着天空,也像岸上的那一对可怜人儿一样,很想说话而终于没有话说似的。 岸上的人终于说话了,这由于君达先生已经有点支持不住而兴致越变越来得颓唐,觉得大可以不必如此坐下去了。他今天之所以到海滨来,完全出于小姑母的怂恿,在他本来以为即使是这样好的天气,也还不如躺在床上来得舒服些的。 “我们回去吧,我今天的精神实在不大好,这样呆坐下去,还不如坐在我们那个亭子里好。”他说着把身体站起来,有一种病的愤怒不愿意曲尽做侄儿的礼数了。 实在小姑母倒也不见得因为这句杀风景的话便扫了兴,她现也有点觉得在那房间里还来得安闲些。她很不明白,那早晨的一番兴致,何以一出校门便减了一些,于是逐渐减少,以至于现在呆呆地坐在这无生气的麻石上面。 “那么就回去吧,改一天,我们应该带一些东西到这地方来吃吃,或者能够增加一些兴味……”她说着也立起来了。 于是他们又慢慢地步行起来。可是他们现在是茫然走着,沿着那曲折的小路走过去时,并没有注意到那灿烂的景色与告别的人们,直至走到那曾经吃过饭的小店门口时才知道已经是下午的天气了。 君达今天虽则走了这么些路,肚里并不觉得饥饿。小姑母因为历来喜欢吃些零碎的东西,那饭之吃与不吃倒也随便的,所以那个坐在板凳上的老板奶奶,一看见他们便以为又来了两个主顾,可是只见他们说了几句话,便在店门口抹过去了。 他们便这样乏味地回来了。 第56章 未亡人(24) 二十七 小姑母说的“改天再到海滨去”的话终究没有实行,春假倏忽间过去,君达先生的精神,倒真的好像那一次海滨的旅行虽则乏味而实在有益似的,接连恢复了几天,脖子上的东西,也在一礼拜之中宣告痊愈了。不过那厌倦之心却日逐增添,他几乎不愿意做一点事情,就是这教书的事情,如果不是为的要吃饭的缘故,他也早已放弃了。 在这时候,秋香又接连来了两次,为的是君达又很久不回去了。她说道: “我很知道你的意思,你一定是怕许多麻烦的事情,又因为看了家里那种样子难过,所以不愿意回去,要请你回去一次,就像牵龙似的烦难。可是你要知道,凡是什么没有办法的事情,总要想一个办法,这样犹如挂在半空里似的就行了吗?我的意思——这我想你也一定早就知道的。凡是父亲母亲巴望他们的儿子,第一是要他能够使他们过些好日子,如果像你这样,这个已经巴望不到了——其实这我何尝不晓得,你那里是一直这样苦眉苦眼的,你实实在在也过了一些舒服日子的,不过瞒了别人过着罢了——就只巴望他能安慰他们的心,好比是你常常回去看看他们,就是没有钱,比起来也还好些。像这样,生了儿子像没有儿子一样!至于我,我是没有一点关系,自然更不在你的心上了。然而我想想,我倒舍不得到别处去呢!……”她说着,眼睛里又水汪汪起来了。 这些话却仍然不足以打动君达,他现在看得自己的家里有点像别人的家里一样了。不过看见了秋香,便会记忆起儿童时代的苦中的乐趣,这其中似乎还有些兄妹似的爱情,所以他倒反不可怜自己的父亲和母亲,却有点可怜起秋香来了。他便握着她的手: “我自己很知道,把从前的我来比现在的我,我的确变了,并且是向坏的方面变去的。可是你也会相信我,我决不是个没有人性的人,我何必一定要愿意家里弄到那样呢?老实说,这一个家,我和你一样,常常放在心上,可是惟其因为常常放在心上,我只觉得非常之痛苦。而我,你从小就知道的,生来是这般无用,既想不出什么办法,又有什么办法呢?至于说到回家,我真的有些不愿意。母亲,我爱她,然而爱在心里;父亲,你看他常常对我是一副什么脸孔,何必去看他的面孔,最好是他不把我当作儿子。至于你,我是绝对的对你不起,我所能够叫你相信的,也只有不忘记你的话了。并且我现在更对不起灵珊,这说出来你又或者不相信。我和她很久不通信了。不过我能够相信她的境遇一定比我好,如果不然,她怎么不写信来要钱呢?像从前,她何等的厉害,简直我和她毫无厉害相关似的,只贪她自己一个人的快乐!……” 这后面的一截话,秋香完全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她半天半天睁着眼睛,方才摆脱了他的手: “那我真不知道有这种事情,这是什么事情呢!这万万不能够给你母亲知道,如果知道了,她们会想成一种什么不得了的事!你不知道,你的岳母,那个寡妇近来常常到我们家里来诉苦,然她的女儿现在没有信给她,只说常常的和你通信,说有了丈夫不要母亲了。然而我们何尝晓得有这种事!……” 君达便做出一副苦脸来道: “既然如此,你不要对他们多说了。反正是我自己现在也后悔得很!……” “可是照这样子下去如何得了呢?……” 然而君达低下头来叹一口气,没有话去回答她。他们现在说的话,便都是这样颓唐丧气的,结果还是秋香无结果地走了回去。 可是在一天晚上,君达忽然又发起烧来,这一次的病势来得比上次又厉害一点,所以到天明的时候便起不来床。这种困苦的日子中,仍旧是小姑母来看顾他,那一盏酒精炉子,便终日终日地点着。 …… 病势似乎尽在往坏的方面进行,终究有这么一个阴沉沉的日子,君达先生仰面朝天,躺在自己的床铺上。瘦削的脑袋好像比平常重了不少,压在一个久已买来现在已经变旧了的鸭绒枕头上,长头发披散在苍白面孔的旁边,汗渍黏黏地把他弄成一种可怜又可畏的形象。 小姑母在床的前面占一把椅子坐着,正是用手摸了他的额角以后而十分忧虑的时候。 “我自己很明白,不用你们安慰我,这个病总有到头那一天的,可是我也并不畏惧……”君达的声音正像游丝一般,痛苦地翻一个身,他的一条瘦腿便撑着一只箱子,那箱子里面正搁着他曾经用以漂亮过来的衣服。 “没有那种事,多少厉害的病都好了的,况且这是你时常要发的,你自己何以要看得这样厉害呢!”小姑母说,可是心里一味地发酸,因为她即使不根据什么理由,就凭她聪明的直觉,也知道他这一次比从前的几次不妙得多了,况且她曾经也有过经验,有几个人都是在这种情形里面就完结了的。 她想把自己忧愁着的面孔不给病人看见,眼光便向全屋中游移,那一种沉郁的将要下雨的惨淡的白天之光,使她又看见了那个摆在箱子上面的骷髅,放在台上的瓦佛,以及钉在墙上的念珠和佛字。她便不禁有点埋怨的口气: “你自己喜欢制造出这种空气,就好像这些东西,为什么要拿到房里来?” “……”君达不说话,重新翻一个身,做出一声不耐烦听的咳嗽。可是当他的眼睛偶然向房门那边望过去时,便正看见了秋香的面孔。 这不惮艰苦的丫头今天正是为着报告君达的父亲和母亲因为儿子不回去的事情而又吵起口来的。可是她一踏到楼梯口,闻见一派药的气味,便知道这边一定也有了什么不顺遂的事了。待到她走进房门,便看见了这样一个比吵口还要不好的情景。 于是两层的苦恼一齐奔上她的心头,她直走到床面前,如同没有看见小姑母似的,用两只手撑着床沿。 “怎么了?他们一点也不知道哩!……”几乎要哭了出来。 “没有什么,不过也像前几次一样,受了一点寒……”君达自己说。 “大概是一种不厉害的时疫病,发了几次热,今天已经好了一点了。”小姑母说。 可是像预约好了似的,这一位太太和那个少女再说了几句话,便同时走动起来。她们像各自负着秘密的使命,来到楼梯脚下,觉得还不妥当,便一直走到花园里。 “秋香,你看看他怎么样?”小姑母说。 “我看这一次可来得厉害了,可是前几次我也总不在此地。你不看见他那面孔,简直和平常不同了。本来瘦,这时那两只眼睛陷了下去!……”秋香说。“可是从哪一天起的呢?你这位太太,也不打发人来对我们说一声,要是我今天不来,许还不知道呢……”她埋怨起来了。 “你难道不晓得,他又不是强健的人,常常有些病痛的,可是病几天,也就好了。就是这一次,也不过发了一夜烧,哪里知道会变得这样厉害。那校医虽则他不肯说什么病,然而我们看那样子,也有点知道了。其实最好是要进医院,但是一来没有钱——你不知道这里校长先生简直过于不肯圆通了,昨天要去支五块钱,都没有答应——二来他自己也不肯,这是去年两针药针打得他寒心了——现在就每天吃着那校医的药。……” “可是由不得他自己做主的……” “我以为弄一部车子,把他抬到家里去住几天,在这边,诸多不方便,你又不能常常来,虽则我可以看看他,可是晚上,我不能够陪他……” 他们正立在一排常青树的旁边,这时候,小姑母听得那边有人说话,她望过去,看见一丛柳叶之后,立着校长先生和音乐教员。 ——尽可以叫别人替他代课,传染的事情是非常重要的,他既不能进医院,可以把他送回去……听得校长先生说。 ——……音乐教员不知道说了什么话,但是那神气似乎很漠然,他现在像除掉自己的事以外再不管别的事情了。 “你听,他们也正说着这事呢,可是我真不知道,这里的人简直都来得这样市侩气,没有一个人肯体谅别人的苦痛的,而校长先生尤其……”小姑母回过头来说,她气愤得要红起面孔来了。 其实君达先生的害病已经成了常事,可是这一次,经那校医先生说是有传染性的厉害的时疫病,所以校长先生为着公共卫生起见,决计要把君达搬到校外去。这事情,几天以来就传遍了全校。有些人,不知道根据什么学理,早就说君达的病迟早总有那么一天的,自从看见他脖子上绷着白带以来,似乎就看见了棺材了。 君达先生这时候依然躺在床上,他的病势并不像别人说的那么厉害,可是浑身的抽搐显见得从前没有发现过,而且虚汗的流出更把他的身体弄得瘫痪了。他的说话虽则是来得那样消极而且达观,但是在这虚弱的情形中他只觉得有点畏惧。他的眼睛失了平常的神气,茫然朝天花板望着,那几块灰扑扑的天花板来得这样的简单,却偏能够显出许多的纹路引起他的回忆来。在这几年来的回忆中凡是从前觉得荣耀的现在都觉得黯淡,而那早先的贫穷时代的经验,却深深地涌上心头。他十分爱慕那清贫的日子,心身统一的健康时期,希冀能够恢复从前的心情。然而那平稳的心情是再也不能来的了。他心里只有一种焦躁的愤怒,好像和一种什么东西结了不解之仇而终究无从报复似的。这时候天气已带了些夏初的郁热,在此阴湿的空气中便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忽然飞出一个长脚蚊子来,在他的耳边嘤嘤叫。他对于这蚊子也恼恨得非凡,便趁它停在墙壁上的时候,尽平生之力一掌拍去。 当这时候秋香从外面进来,她坐下刚才小姑母坐着的椅子。 “现在身上没有什么难过吗?”她说。 “我最恨这种天气,尤其是生病的时候,真的碰不到好运气的,遇到我生病,天也要下雨了。”他恨恨地说。 “哪有这样巧的事,这是你自己心里不大舒服罢了,在这里养病本来不大合宜,明天我替你叫部车子,和你一起回家去住几天。”她说。 “我宁可死在外边,决不要死在家里!”君达仍然恨恨地说。 “这是什么话呀!……”秋香说,有一滴眼泪快要从睫毛上滚下来了。 小姑母呢,这时候还立在花园里,她心里潜伏着无底的悲哀,又是一腔无穷的怨恨,她这聪明人现在似乎有点痴呆了,既不到君达的房里来,也不想回自己的房里去,似乎顶着那一块青天,踏着这一片平地,就可以完结她的一生似的,许久许久立在那长青树的下面,耳朵里有时候却听见一派钢琴的声音又起于园角,这是何梦飞敷衍了一番校长先生之后,又去玩弄他那高深的乐器了。 “哭什么?不过生几天病罢了……”君达忽然微微笑着,从被头里伸出一个白蜡的胳膊,去摸秋香的手。 “何尝哭,不过你总得耐心些,我看你近来心地真个变了!”秋香说。 《男友 完结+番外》TXT全集下载_24 “耐心吗?我一直耐心到今天了,从小时候便耐心起的,可是现在就是这样!” “你的境遇现在还不算得坏,只要心里放宽些身体强健起来,一切的痛苦全去了。” “可是我疲倦得很,便是不闹病,也受不了那疲倦的磨折!” 天渐渐地暗了下来,正是四月间的气候,微带潮湿的空中有些小昆虫在那里飞舞,季节已靠近夏季了。花园中,这时候正是许多学生散步的时候。但是章太太,坐在自己的房里,只手支颐痴痴地朝那天际望着,空中一大块暗色的层云从最高处深深垂下,但一排房子的后面却露出一条耀目之光。这是太阳犹不甘心落下,还拖着她的尾巴。似乎白天正和黑夜交战,而晚风便从西边吹来,树木唿哨地摇动着,助长了它们的威风。 没有多少时候,她看见秋香在花园中经过,走出校门去了。 第57章 未亡人(25) 二十八 由不得病人自己做主,另外一个日子,一部车子便把君达拖到了家里。那颓败的古屋好像早已得了这个消息,用一种伤感的颜色把这小主人接了进去。 没有他自己的床铺,便睡在母亲的床上。这母亲的床他足足有二十年没有睡过了。如果没有病,这种老式的床铺,带有许多陈腐气味的床铺他是不愿意睡的,可是现在他已经没有心思去计较这一层,并且无力支持,一切都让他们安排去。 他的母亲又是好几个月没有看见这儿子了。平常不见他回来,现在是这样的一副惨白可怜的形象,她不禁把怨恨他的念头消去了,仍旧用感伤的声音坐在床边来低低说了许多话,一面心头异常的忙碌,可是也竟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事。 只有那老头子,君达的父亲,他一点也不可怜他的儿子,仍旧板着固执的面孔,整天用熏黄的衣袖捧着水烟袋,他说道: “平常不想到家,这时候怎么回来了?你不回来也吧!”恶毒的眼睛老远眇着那一张四柱大床。 既然不能够进医院,便请了一个中国医生,那医生是个年近六旬的人,老眼迷离,答应每天到他们家里来一趟。然而君达的病这次不见稍有起色,回家的第二天,反而变得沉重起来了。 因为要做疾病的费用,秋香连连出去借贷,于是那胖姑母,瘦长的姑丈,严肃的舅母,荒唐的舅父都知道了这件事。这些人似乎还没有完全抛掉古礼,对于这小辈的疾病也应该做一些慰问,便一个一个走了过来。只有小姑母不来,不知道什么缘故。 许多人都巴望病人霍然起床。可是君达自己并不是故意如此,他已经自己做不到自己的主了。所有的能力,只好用眼睛看着那架于四根床柱之间的枕板上的花样,那花样正是八仙过海。他的眼睛失了神光,有时忽然一阵头眩,便看见那汉钟离的面孔变成了狰狞可怕的样子在他的眼前扩大了。他心里想些什么呢?大家不知道,只看见他时时把脑袋在枕上移动一下,轻轻地喊一声道: “请你们给我一杯茶喝。” 亲戚们全都在经验中探索对于病人的调养。胖姑母说: “每天用柴胡汤来代替他的茶,他应该多出些汗哩!” 姑丈道:“有一种外国药,对于这种病是十分灵验的,看来这种病正宜乎吃那种药,只不知道那药叫做什么名字,字眼太唆,记不起来了。” 舅父十分赞同这意思,说:“我还记得很清楚,那天医院里也有一个生这种病的人,医生就用这种药把他治好的。”他便答应到耶稣堂里去问问那教士医生。 然而舅母连忙止住他道:“外国药完全是霸道,万万吃不得,病人不是儿戏的,宁可让他慢慢地好起来,还是吃中国药的好。” 君达的父亲最冷静,他简直主张不吃药,并且说:“药能医人,则神农不死。生死在天,富贵有命,何必这样慌张,反而误事。” 至于君达的母亲,她简直带了些迷信,想起《红楼梦》上跛足道人医好贾宝玉的故事,希望有个神仙来救他一救了。 多亏这许多议论,病人居然有一天稍稍健旺一些;可是在一次健旺之后,显然又有些不同了。第三天的晚上,君达在床上喊道: “母亲!母亲!” 母亲躺在他的旁边,从半睡半醒中惊醒过来,说道: “要什么,喝一点柴胡汤吧?” “不要,我只觉得难过得很!” “什么地方?” “胸口里,很气闷!” 她听出他的喉咙不行了,这几句话打在她的耳膜上犹之是低低的悄语。面孔上,有一层黄蜡色的油光,而鼻尖正在淌出黏黏的汗珠。 他说要坐起来,于是从另外一张床上秋香爬起来,用一床棉被靠在他的背后。 “洋灯何以这样暗!”他说。 “不暗……”秋香说,用手再把那灯上的转手转了一转亮。 “还暗呢!……”君达说,眼睛望着门口。门后面,正是父亲在抽大烟,发出剌剌之声。 “外面下雨吗?”君达听了这声音问。 “一点也不下雨,满天星。”秋香说。 “小姑母为什么不来?……”他又觉得疲惫了,便停顿了片刻。 那晚上便在这情形中过去了,深更半夜已经不能够去请那老医生,只得等天光破晓。幸而打过四点钟之后,君达倒昏昏沉沉睡过去了。 第二天一清早,医生还没有来的时候,君达的岳母倒来了。那寡妇一只小脚刚刚踏进房门,便喊起来道: “什么道理!什么道理!既然病到如此,怎么不给我一个信!”说着,一边走到君达的床面前去摸额角,如同受了些欺骗似的,好像这女婿正是她的女婿,而不是他的父母亲的儿子。于是同着君达的母亲,两位感伤的太太,便谈起话来。 接着是小姑母来了,她的眼睛旁边有了一个黑圈,正是几晚失眠之后的面貌。接着是医生来。再接着是姑丈来。 然而那医生把了脉,重新换了一个药方之后,立起来整一整衣襟道: “请把这个方子吃一帖,如果有些见效时,就不妨了。”他推说家里还有门诊,便要走了。 长腿的姑丈机灵起来,一直跟着医生来到门口,悄悄地问道: “请你说一说,病势怎么样了?” 他道:“只要过了今晚,然而,要当心些呢!……”搔了一搔头,鞠了一个躬,便去寻觅他的车子。 只听得君达的岳母在房里高声问道: “先生说了些什么?” 君达的父亲正直立在厅上抽水烟,听见这雌鸡似的声音不由得起了一阵厌恶,他愤然坐下一张椅子,说道: “如果有什么事,还是来得痛快些的好!” 这天君达直是昏迷了一天,大家只见他那尖锐的鼻尖直指着帐顶的中心,腹部在薄被之中一上一落……稳静了。 然而这稳静一直稳静下去了。君达一直昏迷着,从早晨昏迷到午刻,从午刻昏迷到夜晚,到黄昏,他不醒来,不说一句话。这是到了吃药的时候。 “君达!君达!”母亲喊起来。 君达不开口,还是很稳静…… “君达!!君达!!!” “……” 然而大家听得他的母亲忽然号哭起来了!……原来,他死了! 何等出乎寻常的事!一个人就这样容易死去吗!这一种的病会把一个人弄死的吗!他真的死了吗!大家莫不是都在梦中?然而他的确是死了!他安静了!离开了一切的烦恼!更无须乎一切的幸福了! 是说不出的伤心的事情!听见这种号哭的声音凡是在他们家里的人都拥到床面前去了!于是,像死了一切另外的人一样,死人便做出死人的样子躺在床上,活人,犹还活着的立在它的前面,无底的伤心!挽回不过来的伤心!除开男人以外,凡是妇女全号哭起来了!母亲哭她的儿子!岳母哭她的女婿!姑母哭她的侄子!而丫头便哭她的主人!这其间,尤其显得悲哀的,是小姑母,她已经伏到尸身上去了!号啕地哭!无止境的哭!而这哭声里,更有一种特殊的尖锐的哭声,这是立在床旁边的秋香的哭声! 这种结着团体的哭声震动全屋,惊动了那一只毛衣快要脱尽的病猫,像箭一般,霍地从一堆箱子上跳了下来,向门外直窜出去。 待到悲哀稍刹,于是大家又想起了一件事:这就是应该写一封信给灵珊小姐。 二十九 学校里正在谈论君达的病。在君达死的消息还没有传来之前,大家便料想他这病是不会好的了,在门房里的一班人,是说君达先生有点短命相,吴妈说那样虚弱的身体确乎是难于痊愈的。住在他隔壁房里的人,说他这种有些地方待人过于薄情的人是不会长寿的。那校医,自然更明白。校长先生已经不希望他再进学校里来了。音乐教员,君达的死与不死于他都一样。等到君达死的消息已经传来时,大家便都暗自证明了自己的聪明。 在这样的一个早上,忽然男生寄宿舍中闹着失窃的案子,不能讳言的是一位学生的一套夹衣失掉了,另外一位是失去了金表。这消息传到教职员方面,大家也都忽然不安,莫不是这不幸的机运也会临到各人的头上?于是大家都来清理自己的东西。幸而是没有一个失了东西的。然而,另外一个早上,一个佣人发现君达先生门上的洋锁已经折断了。房门大开着,里面的箱子大开着,失去了死者当年穿着的衣服。 …… 各方面似乎已经没有重大的事故可以记述了。时间是可以抹掉人们的记忆的,许多日子过去大家已不复去谈论君达的事,那失窃的案子也渐渐地褪了色,一切又都照常,大家各自做着各自的工作。只有那音乐教员,在一天的晚上,例外地接着了灵珊的一封信,又寄来一只当年和君达订婚时用以纪念爱情的金戒指。他把这金戒指送给章太太,托她送到君达家里去。 倏忽间到了五月中间,黄梅天气又开始来临。那潮湿的空气,的雨水,都和每年这个时候的情形一样。其中的一天,秋香到学校里去收拾君达的物件。开开他的房门,里面扑出一阵恼人的霉气,里面的空气久已不和外面流通,似乎还是阴凉的前一个月的气候。但是墙壁都湿漉漉地正在出汗,各种东西上面都敷上了潮湿的灰尘,除掉箱子里少了些衣服外,死者当初动用的东西一样也没有动。那桌子上的一本《庄子》照常,一个瓦佛也照常,箱子上的一具骷髅照常,墙上的念珠和佛字也照常。墙脚边,一具酒精炉子上的锅子开着盖子,里面还剩下半锅子菜汤,菜汤上浮上一层霉斑。秋香把各样东西一一收拾好了之后,最后便在床底下找出了一双破烂的鞋子,这鞋子正是君达在初当教员的时候穿着的,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倒还一直留到今天。秋香把这鞋子也收纳在网篮里了,再向这业已变得空空洞洞的房子望了一遍,只觉得心里来了一片凄怆之情,一滴眼泪便又从睫毛上滴下。这时候,窗外面正是一阵潇潇的大雨,那一棵绿叶成阴的老树,便也呼喇呼喇地呼啸起来…… 未亡人 篇末致读者诸君 我这篇小说是从去年春天做起的,到现在总算做完了,算起来,足足有十四个月。开手动笔的时候,我正住在奉天省城里的一条冷落胡同里面。正是极其穷困的时候刚从南边到北边去,在那几椽矮小的纸糊墙壁的陋室中,天天睡在里边烧火的土炕上,虽然还脱不了我的劣性,稍得进款便往廉价的外国妓馆里去,可是性情上却还平静得非凡,每当黄昏已至,灯火来临之际,便有一种想提起笔来写东西的兴趣。于是我在那一个纵横各有二尺的纸窗底下,阔三尺长五尺的中国写字台上,开手来写这《未亡人》。写写将及三万字,兴致只是有增无减,自己想想,总可以尽二个月之内,一起写完了。但是不料一月之后,我忽然的搬了家。这搬家于我很有利又很不利,搬到一处与许多妓院为邻的处所。事情来得这般巧,我的收入又忽然比较地丰富了。天天高踞我那黄色的洋楼,望着近处的一带青楼,不觉心头荡漾,从此那一圈绿柳又夹着红桃的圈子里,便常常有了我的足迹。许多和我一样不幸的姐姐妹妹,趁这机会和我相识。蒙她们不待我以普通的薄情,而我却以薄情来待这伤心的《未亡人》了。其时正是春夏之交,百花齐放,我日则目迷五色,夜则醉抱一壶,颠倒于情欲之场,竟至失了我的本性,如是者由春而夏,又由夏而秋,由秋而冬,其间恶病缠身者亦有几次,而清夜酒醉,扪心自愧者亦有许多回。在失眠吐血之后,屡屡奋起我的精神,重整我这浅薄无聊的工作,起而复仆,仆而复起,终于写成十分之七,而塞外则已雪解冰融,送我南归的时候到了。由于历来的失于调养,到了上海,失眠症是日渐强烈,精神便恍惚非凡。从箱子里抽出这没有做成的废物,重新看了一遍,竟想把它丢到茅厕里去。可是平心静气一想,既然凭空费了这许多心力弃之也着实有点可惜,为自爱起见,重新提起笔来,用力竖起我这近乎是一个木瓜似的脑袋,一句一句的写下去,幸而是,现在倒也写成了,又幸而是,居然是这么一大本。曾经有一个朋友说:“你看他们外国的东西,动不动就是这么一大部,我们中国,写了这么一小册,已经算了不得了。”那么现在不管好坏,照字数算,倒也着实自己觉得可喜的! 从前,记得常常和朋友说笑话,说艺术家产生了一件作品,犹如母亲生了一个孩子,是非常之爱它的。这《未亡人》,也可以算得我这一年中产生出来的一个孩子。我这怀孕时候身体就不健康的母亲,明明知道我这孩子也一定不会健康的。你们看,她的体格这样的虚弱,面貌这样的丑陋,性格又这样的乖张,当然不能够和别人发生恋爱的了。然而我,抱着一片慈母之心,决不愿意她被别人摈弃。我现在已经不能管束她了,只得让她自己到社会上来见见世面。先生们!请你们把眼光放低一点,遇到她的时候请不要过分的把冷眼待她,凡是一个人,如果他真是丑陋,自己一定知道自己丑陋的,如果你们能宽宏大量,对于她的装束上,性情上,加以一点指教,她一定会默默地听着你们的话。 然而我这母亲以年龄而言,虽不是少艾,还不曾失掉青春,只要我的身体转为健康,还有生男育女的可能。我愿意生几个漂亮的孩子给你们看看,朋友们!等着吧,只要我和我这“人间和自然”的丈夫有爱情,那我立刻又会怀孕了! 一九二八年,四月,十三日。作者在上海。 (全文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hu99.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